1貴桃

經過了泥石流的洗劫,大難不死,到現在沉塘浮屍,人們又一次深陷在各式各樣的怪夢當中。每晚都有尖利的貓叫和急促的奔跑聲穿雲而來,人們漸漸丟棄了張寡婦那樣的盲目熱情,不再熱衷於截取敘述、切割描繪、誇張複述、自我恫嚇、又自我解恫地盲目亢奮,開始思考起一些實際的問題了。

這時候,很多人漸漸選擇了沉默,希望消化這些難言、難堪的、可能是來世往生的生活夢境,還有一些人則去找貴桃,他們想借一個神秘的盆子。

若幹年過去了,還有誰記得那個“螭虎跪祥雲”的銅盆呢?

若幹年前的傍晚。普化村最窮最憨厚的人家——秦仁厚家燈火通明。

這是秦家唯一的兒子大婚之日!

“新鋪的被褥,八斤棉的,足夠厚,可以應付整個冬天了。”送親的人走了。

三尺的花洋布,一隻手爐,甚至花哨的油傘,繡花的門簾,桌上桌下放著不同親戚不同族人的賀禮,上麵各壓著一張金粉紅紙條,分寫著“三世結緣”、“兩心偕同”、“順爾成德”、“俾熾而昌”等等祝詞。

那個送銅盆的男人已經走了。陪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女人——一個能給他留在這裏分上幾畝薄田賴以生存的女人。

蹭亮的銅盆安靜的擱在紅木大床的正中間,盆底盤踞著兩隻圓眼螭虎,頭尾相抱,頸上人字紋,脊上陰刻線,螭跪祥雲,虎窩黃土,天地**,陰陽絞纏!

送這有用嗎?再是楊家贈與他的絕世寶物,它能鎮得了宅子,但能管得住、殺得了這烈火烹油的心嗎?

女人微醉了,笑,苦笑,覺得自己有些憨傻。

外麵酒過三巡仍然人聲鼎沸。

女人靜靜地守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裏發呆,坐在床邊,看著盆底那交纏相抱的獸,它們也對看著她,眼珠渾圓,泛著青光。

它們比她幸福,她想,摸著它們,就猶如摸著他的心。她知道:他就是那個螭虎,跪在她這個祥雲旁,他是以此來贖罪的。他依了母親的心,卻丟下了她。

騎馬上山住草屋,沿河築水釣鱘魚,那隻能是遙不可及的夢了。

他能拿來楊家的寶物做她新婚的賀,卻不能拿出自己的心磊磊落落地跟她走,一罪能用一物來贖嗎?

隻要在這地方站住了,站住了腳,他有的是能耐做自己想做的事,同他那母親。他們是有野心的,和她不是一路人。

深深吸口氣,女人扒掉花紅柳綠的禮服,從邊門走了出去。

她早已學會了不去想很多事,哪怕是眼巴前的事。在田裏專心地撿拾被丟棄的棉花,當彎腰翻開一個個土坷垃時,她會情不自禁的裂開嘴角露出微笑。**的棉花躺在掌心,沒有什麽比這些更實際和溫暖,這些棉花能讓她挺起背理直氣壯地喝起一碗麵糊糊,然後還可以站起來拿一個白麵饅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掉,而內心裏不必擔心有眼色洞穿她細長的手指,因為那裏裂口綻綻。

太陽夕下,這個靄色的村莊似乎也因她今日的婚禮鍍上了一層金輝,每個樹、草、人、畜都是快意的,隻是這快意與她無關!

婆家從圍院的長工房到樓台、廚屋、廂房、中堂裏裏外外披燈掛彩、聲影嘈雜、人群穿梭,皮影一樣,咚咚鏘鏘鏘,咚咚鏘。是她的日子,卻於她無關。她隻是一個沒有名、沒有份、甚至沒有一張床、一米地供她棲息的外鄉人,一無所有,無親無故,即使曾經有過,現在也沒了。他和他母親,她生命中唯一的愛人和親人,聯手拋棄了她。她的生命,隻是這洪荒世界裏一朵流亡的曇花,不知哪一刻會死?哪一刻會亡?哪一刻還會為誰再悄悄綻放?興許再也不會了。是的,不會了,她不是爽快地答應了嫁給這個傻子嗎?她以為他會為此痛斷肝腸,可是她想錯了。

此刻除了公婆外,所有人高漲的快樂,索性就是為了盤子裏一塊肘子肉,或者幹脆就是圖個爽口的甘冽酒。現在他們正圍著這個螭虎盆豔羨不已,沒有人知道這隻是水驚秋買下她命的錢。是的,買下她的命了,不然的話,他們私奔當晚被他母親堵住,按這普化的規矩,脫衣受杖自是必不可少的!她不懼怕,就是羞辱至死,也不懼怕。她唯一懼怕的就是他。可他果真變卦了,在他母親的撮合下,三五天就完了婚,娶了一個既黑又胖的本地女人,入了贅,堂堂正正地做了普化人。可她呢?

她本用不著和他私奔的,他本就是她的小媳婦兒,兩位生死之交的母親定下的娃娃親,名正言順的他的女人。可是她母親死了,曾經許諾的生死親約——“無論是誰,將來能在普化這樣的福地生活,就一定互為親家,讓彼此的孩子來這裏成家立業,栽樹種花,自由地生活,永遠不再流離失所”,也隨著母親的死而徹底淪為了黑暗之中一聲蝙蝠的歎息。

而這蝙蝠的兒子,和她從河南千裏而來,他耍猴,她賣唱,相依為命地投奔普化的親娘。來普化後是她們最為快樂的日子,騎馬上山住草屋,沿河築水釣鱘魚,她滿以為幸福在曆經痛苦後垂降而來,必然也會持續下去,持續到他們老死的那一天。可是,很快這個夢就醒了,騎馬釣魚這樣快慰的生活是本地人才應該有的,而他們什麽也不是,不但沒有權利有,也不配有。他們隻是村口那株老榆樹上偶爾飛來的蟬,地下三年做蛹,卻高歌不了一夏,因為這樹、這村、這地、這土、這天空,沒有一絲一毫屬於他們!他們隻是在這現實之中、世界之外、無根無基的流浪人。流浪人連根都沒有,還能擁有什麽?

現在,他們停止了流浪,分別找到了一根肥厚扭曲的臍帶,將自己的肚臍係了上去,妄圖找到流浪之根。這不,男人帶著自己黑臉矮胖的女人走掉了,一如他走時那般決絕。而女人,也就範了,嫁個一個男人,叫懷玉。

2欺騙

女人想起了那年早秋,一大早爬起來看見家裏的小馬駒拴著根紅繩子。她心裏一喜,這是要辦喜事了。家裏還能有什麽喜事呢?她要改口叫婆婆了。婆婆出來了,打發她背上幹糧去縣城住上幾天,說是新媳婦要有新媳婦的樣子,她抿著嘴角,不知道說些什麽。

婆婆以為她不信,想了半天把那頭拴著紅繩兒的小馬駒拉過來給她。

“這是給你的陪嫁,這回該相信了吧。如今我們既是婆家也是娘家,不過家裏窮,將就點,日後回報答你的。”

她什麽也沒說,牽著小馬駒就傻嗬嗬地進城了。

她在縣上住了兩天沒人來接她,她坐不住了。真是高興地不知羞,竟然忘了問是哪一天呢。

她又等了兩天,背的鍋盔饃吃光了,住的小旅館也該清賬了。還是沒人來接她。

她去小車站裏等,希望看見熟人,還真就碰到了。

“貴桃。”有人叫她。

她都沒舍得很快回頭,心想,來了,來接我了,這就成了新娘子了!

“你家裏辦喜事呢,還不回去幫幫忙。”

貴桃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她回頭應了一聲。

“知道啦。”

那人跑過來。

“你家辦喜事呢,水驚秋娶了秦鳳凰。你還不回去。”

她愣住了,怎麽可能呢?我還牽著小馬駒呢,這可是陪的嫁妝。

那人看了看她,以為她怎麽了。

“快回去吧。啊。”

她就這樣帶著恍惚的僥幸,牽著所謂的嫁妝。

路上遇見了那麽一兩個人,都諱莫如深的樣子。她覺得蹊蹺,忍不住一路跑著回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

她被擋在了門外。

水驚秋入贅的可是秦三爺家的侄女,她一個無根無葉、無父無母、無名無份的人,算什麽呢?

就這樣她的男人和別的女人結了婚。而她隻有一個選擇,要麽住到水家原來住過的河壩灘上,要麽看著臉色以妹妹的身份跟著住進秦家去。

沒得選擇。

她爬上了蓮花山,在破廟裏住著。三五天還好捱,有山果子吃,而那個她差點要叫婆婆的女人給她送吃的,她攆走了她,扔了她給的食物。可後來有一天她抗不住了,山下的生產隊苞穀熟了一大片,正是等糧食吃的時候,都有守夜的巡邏,隻有背村的後坡上那片地裏,看護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鰥夫。

她壯著膽兒,下去了。

那天她的嘴裏擠滿了生苞穀粒。苞穀漿從嘴角流出來,不懷好意。

她已經記不起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隻知道有人群的呼喊聲,一陣一陣往一個方向去。離她不遠,一頭牛從蓮花山上滾坡掉下來了。人們高興地舉著麥叉,一叉一叉地分割著那頭莫名其妙死亡的牛。

在那些**呼喊的人群中,隻有一雙目光緊緊透過青黃的苞穀葉子向她這邊投來。緊接著就有了細碎的腳步聲。

他撥開幾片葉子,就站在了她麵前。

“你也滾坡了?”他說,直勾勾地看著她。

“沒,沒有。”

“沒有怎麽流血了?”他又說。

她這才發覺自己的下身正在汩汩一樣的流血,紅的血和綠的葉子,讓她又一陣暈眩。

她醒來時,他依然半蹲在她的跟前傻傻癡癡地看著她。

“你是貴桃。”他肯定地說。

“貴桃是個美嬌娘。”

“二傻子,去,喊一聲,貴桃為救那頭牛也跟著滾坡了。”

“為什麽要喊。”

“因為我肚子餓,再不喊就沒了我吃的。”

“可我不餓。”

“你喊叫,我就做你的婆娘。”

傻子愣了愣,拍起了手掌。

“貴桃餓了,貴桃滾坡了。”傻子爬起來得了聖旨一樣趕緊去喊。

就這樣,她用自己的貞潔換回了塊鮮紅的牛肉。至於苞穀地裏發生過什麽,就全當做了一場歹夢。

而歹夢過後,她把自己真正地嫁給了這個傻子。

那個有著懷玉這樣溫潤名字的傻子,現在正在哭啼,蹬著腿嚎叫。

“我要我媳婦兒陪我睡覺,我要我媳婦兒陪我睡覺!”

一群人看著他笑,捧著肚腹。

“你媳婦叫什麽?”

“貴桃她是美嬌娥。”二傻子站起來,雙手拖著腮,回答得不容置辯。

他隻是個遠近聞名的傻子,可是那又有什麽呢?傻子能給的,他卻給不了。

女人離開了棉花田,站在土肥地沃的關中平原某個高高的土塄上,對麵是高聳入雲的蓮花山,腳底下是沿藍河蜿蜒的普化村,夏雲仙剛從蘆葦地走出來,從她身邊走過,聽了下來。看上去臉色蒼白,滿頭虛汗,像個衰弱的病人。看見她,略有躊躇,轉身想避開,卻也避之不及。興許這是在平時鮮有人跡偶有野畜媾和的野地,說話也響亮放鬆些,她旋即停下來對她說。

“兒啊,不是我狠心。你母親跟我的情意,我從不忘記,如今她走了,你在這普化生活一天,我就是你一天的親媽,……”她咽了口唾沫,“你也知道一個女人拖兒帶女沒家沒地的有多不容易。她撩起來衣角揩了揩眼淚,“當日我說過的,我們回報答你。現在你看,一個螭虎盆頂得過半個普化村,有了這個嫁妝,你也有了半份懷玉家的家當,他們斷不敢欺負你。”說到這裏,她呼出一口氣,似乎說開了就沒有什麽能讓她覺得為難的了,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想開些,嫁給二傻子是福她連懷玉這個名字也懶得叫了,‘二傻子’衝口而出,最起碼,他不會懂得你和秋都已經……那個了。在這普化,男女之事比天還大,”她忽然陷入到某種驚駭之中,聲調有了變化,“我也是為你好,我受過這罪,那不是人能受得了的,——他們是一群畜生!”她身子起了哆嗦,兩條眉毛擰成兩隻肉蟲,快要支撐不住似地,掐了她肩膀一下,顫聲說,“那盆子你收好了,——記住收好了,它能護家看宅子,也能保你不受欺負。——我走過的路,你不能再走,你熬不住,熬不住的。”她轉過頭要走,又轉了回來“……但是桃啊,你記住,比天還大的就是地——黃燦燦的土地。趕明兒你生個一男半女,分了地,好生種著,管肚皮兒飽。這人哪,有了家,再有了地,才能妥當,才是活著最大的安穩!”

她似乎進入了另一種狀態,低頭說著囈語,麵對一個木頭人,她說得再多,仿佛也是對牛彈琴,於是她喃喃地走了,像一個失魂落魄的水鬼,身上散發著血腥和淤泥交雜的味道,在無光的天際裏,越走越遠,直至消失。

天空陰暗下來,響過一片雷後,卻沒有滴雨,分外壓抑,女人獨自一人爬上了更少人去的刺荊崗,隨便坐了下來,讓自己發發呆。

普化村下藍水環繞的水陸庵不時鍾聲渺渺。

女人輕聲地唱起那首她娘逃荒路上學會的苦腔。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一曲成讖!

女人唱著,眼淚橫流!

……

村人都記得那個銅盆的精致和楊家的聲明,也記得這水驚秋生前的大禮,卻誰也記不得那些留給貴桃這個傻子媳婦的哀怨和苦痛。他們相信楊家祖輩留下的聖德能夠清淨人心,那些怪夢落在楊家的銅盆裏,也能被螭虎吃掉。

村人越來越多的懷念前世的安康,也越來越多的把這懷念安放在佛邸所在的水陸庵,現在村子裏又開始了另一中傳言:這塊雙首盤龍壁的魔玉失蹤,以及這次警告性的泥石流,還有揮之不去的離奇幻夢,都是下一次即將到來的災難前戲,他們有理由相信,當年祖輩跪謝皇恩時立下的咒語,正在慢慢顯靈,正一寸一寸的逼近普化村的上方。

3一聲歎息

這個冬天的這幾天,整個普化村開始變得沉靜起來,完全失去了生氣,冗長而又彎曲的青石板街,隻有極少數幾家開著潮濕的門窗,有幾個孩子偶爾探出頭來,擦著清亮的鼻涕,隔著油亮的窗戶喊話。往年這時候他們正滿街道奔跑,可今年都被大人吩咐叮囑了少得出外,他們也不明了為什麽往年這個最熱鬧的時節,今年卻少有人跡。

總之這個冬天,神奇而荒謬。

於是在這樣幹裂而荒謬的時間段裏,我奶奶老了,糊塗了,每天對著一堆“哢嚓哢嚓”響的臭骨頭和臭石頭發呆。

我父親死了,我母親更像一個花癡,一個呆子,整天站在門樓上裹著我父親的棉衣,等著他回來。

我唯一的親人,唯一可靠的人,就是我的三叔了,隻有他能堵住我這個快要失去全血的洞口。你們不知道,身體裏每天都有各種不同的聲響,裂帛一樣劈啪作響。我三叔死了,我還怎麽活?

月亮穿行在千層餅一樣的烏雲裏,時不時露出麵具下麵藏著的狹小的眼睛。從來沒有一個月夜是這樣的充滿了悲涼之色,或者這悲涼僅存與我自己的幻想之下。我突然發現,水驚秋的死對我的記憶是留下了種子的,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無謂,現在這種子正結出了黑色的果實,它令我很脆弱的就陷入到某種不可名狀的恐懼之中,我第一次發現,死亡對於我如此之近,死亡也會令我害怕和不安。

我奶奶糊弄我,拿一些可笑的藥膏,貼在我臉上,她以為有用嗎?我的骨關節現在疼得厲害,我一定是到了後期了,每天照鏡子,我都能發現我的眼睛正在變得越來越像狼。

我要死了,即使死,我也希望像狼那樣去死。而不是如現在這般窩囊,為了一個皮膚病,一個老鼠屎一樣大的斑。

就在這樣的一個冬天裏,幾天後一個晚上。

一輛疲憊的馬車拖著已經偏了軸心的木軲轆顛簸著駛來,停在村後距離河壩灘不遠處一個廢棄的磚窯旁,車上下來一個女人和一個獨臂男人,他們三兩下鑽進磚窯後麵的荒地,在一根老樹樁後麵撥開一個灌木叢,一前一後仄著身子閃了進去。

那隻白毛堅硬的老馬拴在一塊冒出地頭半尺的青黑色石碑上,瘦骨嶙峋的馬,看上去臉很長,渾身上下有種古老陳舊的氣息,眼神陰鬱。和它本身毛皮的粗糙質感截然不同的是,直戳戳的睫毛下安靜的眼睛卻有股穿透人心的力量,怎麽看都不覺得像馬,而像一個從天而降的神獸。

“二傻子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