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灌木叢掩蓋的洞裏麵傳來說話聲,是個男人。當然隻有這匹馬能聽的見,這個荒涼之地,甕底裏傳來的人聲,除了天上的星星能睜眼看到、地上的社公爺能側耳聽到,深夜時分,這樣的聲音,對於其他的人,即使在夢裏,恐怕也難能夢見。

“還好。這次去問過,政策明了了,能給他平冤,這下再也不用躲著藏著了,興許還能得到賠償,包括你也一樣。”女人回答。

“嗯,賠償倒是其次,我也無所謂,哥造下的孽,我就當替他贖罪了,十幾年了,對二傻子,這心頭的石頭得撂下。”

“朝賢怎麽樣?”女人轉移了話題。

“你怎麽知道朝賢在下麵?”

“回來的時候看見朝賢的女人拖兒牽女地去報喪,問了究竟。”

“原計劃你直接下去的,怎麽是他?出了差池怎麽辦?”

“沒大礙,直接落進的洞口,頭先磕到地道的石門條上,暈了,還好我事先塞了山茄花,搓碎搗漿後,捏鼻子灌下去了,得睡個三天不能醒的。

女人長長輸了一口氣。“地道門閂死了?可不能讓人知道。”

男人胸有成竹地點點頭,除了你、我、我媽,就連我大嫂也隻知道兩個出口。

“你媽挖到這個恐怕連自己也氣糊塗了呢,她那裏能想到她的芒果城是這樣呢?哈,照我看就是一個蜈蚣精,長了八個爪子,你瞧,這個通道不僅連接著蘆葦地,而且還各有幾個出口,分別連接著河壩灘、秦家祠堂、水陸庵,甚至普化村外的迷糊村,這那是什麽芒果城啊?我看這地下城一說,就是你媽瞎編的,她老了,想起自己的罪孽,恐怕是想贖罪吧?”

女人一口氣說了許多,頓了頓又轉向她帶回來的獨臂男人,“地下水順另一條出口引到普化村曆代的祖墓園子裏去了,你媽和你大嫂幹的。”

獨臂男人衝另一個男人狠狠點點頭。

“要我說,這也狠了點兒,活著爭地爭名份兒,現在還鬧得跟死人也耗上了,沒餓死能賴活到今日養大兒孫,也是這裏的水土養著命,犯不著再爭。”女人繼續說。

男人半晌不語,要擱別的女人,他會掄上去一巴掌,罵一句女人家懂個球,可這個女人他不能罵,這個女人理論上應該是兄長以前的女人,而且他發現自己正在要把這個女人變成自己的女人。

“爭鬥就是為了防守,孤兒寡母外姓人家,安身立命豈是容易的事?何況我母親遭的那個屈辱,——嗯,就是那個,你知道的。”男人解釋著,“況且她也時日不多了,別看這段日子突然精神了些,可是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用不了多日的,她現在已經不吃東西了,在後院裏守著合歡樹,也不知道做些什麽,總之這最後挖出來的地道,徹底打敗了她,她總是在笑,說河壩灘,水陸庵,秦姓宗祠還不是一根線上的穿的螞蚱,嗬嗬,和你的蜈蚣咋一個比喻呢?”

從女人手上接過幾個餅子,男人大嚼了起來,這一天拖一個死屍、一個暈倒的活人到地道,可是累壞餓壞了。

“黑子怎麽會死在澇池裏?”男人問。

“怎麽是黑子?”

“他不是倒賣水陸庵內的文物就是倒賣林地的木材,肯定是被人害了吧?”

“會是誰呢?”女人問。

“肯定是秦三爺,他們倆幹的那些事,我可知道,蓮花山上的鬆木幾百幾百顆地往山下偷運呢,聽說秦三爺還盤了藍關鎮上的一家破敗玉器行,興許他們分贓不均謀財害命。”女人眯縫著眼睛,說得頭頭是道。

“我以為是你呢?”男人打趣道。

“水青住的守林庵有地道,也通向這裏,應該是抗日時候留下的吧,地道裏還留著黑子盜來的幾顆羅漢頭。唉!這人地上地下的,什麽世道下都生存的艱難,跟那豬狗六畜沒什麽區別,連菩薩也敢拿去換錢。”男人說。

“黑子這男人來咱們普化就沒安好心,害死了水青,這死也死得活該,倒是死了還算做件好事——給我們一個由頭下地道。”女人歎口氣,“好在玉找到了,就在水陸庵殿牆下的石磚底下,嗬嗬,你媽倒是會藏哪!”女人仍然不忘譏笑兩聲。“兩本稀世之寶的樂譜和繪譜也帶回來了,三日後你掘開這裏,帶著普化的這三件寶物,秦三爺的社長自是當不了了。依我看,他不當,你當,土地是莊稼人的**,早該分地到戶了。而且現在外麵的勢也造的差不多了,這些沒見過世麵的山民,被你媽挖坑挖出的這些神神怪怪嚇得個個人心惶惶,這一想,也是你媽給你無意中創造了機會。——嗯,——你三番五次給他們做了主心骨,我估摸著一呼百應。”

女人扯了扯身邊的獨臂。“他們這些人是黑子帶來普化的,嚇唬我們,挑撥厲向陽拆祠堂,幫黑子販賣水陸庵的文物,黑子應允他們,錢賺夠了,時機到了,給他們在普化的河壩灘邊安置幾間房。”

“原來是這樣。”男人感歎。

“你當上社長,給他們這群地下的草灘人幾畝薄田一院茅草屋,如果可能,再給他們入了村籍,男的說上媳婦,女的找好婆家,有了這些個好,準備他們不搞那些騸羊割牛尾做蠱的勾當。普化普化,‘入普賢之願海,化法界之飄溺’,我們個個會背,意思不也是普度眾生化解冤孽麽?村民可以集體改姓秦,可改來改去,能改得了這地也姓秦嗎?這土地不是任何個人家族的,是每個踏踏實實生活在這個土地上的漢子、女人的,管他外來本土呢?”

女人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從憤怒轉換到啼哭非常之快,仿佛被壓抑了很久,在這沒人的黑洞裏,對著一個看似真心的男人,突然就爆發了。女人畢竟隻是女人,隻聽得她在這漆黑的洞裏哭泣起來,“這些年我也太難了,你大哥,他,——你也眼睜的看著,他就那樣負了我,我為他,——要不是為了在這普化活命,連這白花花幹淨淨兒的身子也搭給秦仨這個老東西,——我知道,如果不從,我斷然少不了你媽當年那一場,脫光了屁股受杖——臉皮再厚——不死也得脫層皮,沒個人形兒。”

她泣不成聲,眼淚滂沱起來。

“我狠心的人哪!這些年我把心剁碎了就血喝,盼著守著等著、咒著激著將著、扮鬼嚇著,我還沒熬死,可你就狠心的去了,死在我的門前,紮我的心窩子啊,你這狠心的狼心狗肺的,我的——男人啊。”

她大哭起來,繼而中箭的困獸一樣捶著他的胸口,他就是他的那個負心男人,她要哭要鬧要把這些年的恨愛統統倒掉,也許從來沒有一個環境能夠讓她扯開心肺的大哭一把,那麽就索性狂哭一次吧。

等她稍稍平靜些後,她撲到他的懷裏。

“二傻子是我的親夫,他不傻,他一直知道那火是你大哥放的。”

她哭出了聲。

“我這女人死了是要下地獄千刀萬剮的,二傻子他不傻,——他要傻,他不能從陰河那地方光著腳板子越獄逃回家。他什麽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知道我幹的齷齪事,知道我安排他替你哥頂罪,知道,——咳!可是他還是去了,其實他還是傻。”女人趴在男人的肩頭,斷斷續續地繼續哭。

“這些年偷養著他,想來有太多不容易,你贖罪也贖夠了。”男人輕拍著她安慰。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悲憤被男人這句話又重新激發了出來,她的臉在洞台下的油燈裏顯得有幾分荒唐的抽搐。為了抑製這些從身體深處爬出來的悲傷情緒,她想也不想的用牙尖狠狠地咬了下去,舌尖的鹹腥讓她有一點點的清醒,但管他呢,她已經壓抑太久了,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承接她這些年的痛苦和傷害,眼巴前的,能抓住就先抓著,再也沒有比這雄性的胡茬,莊稼地一樣安全的去處了。

她腦子裏開始混亂起來,二傻子、水驚秋、麵前的這個男人,在她的眼前來回晃蕩。她看見他們打著酒令在賭酒,“兩廂好、三星照、五金魁首、八仙壽”,輸了的人一口氣灌下一盅,喝的臉色殷紅,贏了的人醉醺醺扶著她的腰,手探進她的襖,“嘻嘻”笑著,叫她桃子,濕熱的肉片貼著她的臉,給她頂上紅蓋頭,領他走出堂屋去中屋圓房。她掙紮著,身體隻有一個,給誰呢?隻能給她愛的那個人,可是她卻明明白白的輸給了麵前的這個人。她想要撕打咬扯,可是在邁出門檻的時候,白光一閃,來了兩個鬼卒,把她攔腰放到門檻上,舉著鍘刀,“嘎巴”一聲,就給她鍘成齊腰的兩段了。一個鬼卒喊,“糟糕,她應該分成三斷,這裏現在不是有三個男人賭她麽?”於是他們就商量著把她的頭剁下來剛剛好,當她的頭又“嘎巴”一聲被剁掉了在地上,滾了一圈後,兩個鬼卒又爭吵了起來,一個說,“她跟那麽多男人睡過,得分多少份兒啊?”另一個說,“應該把那些男人也叫來問問誰要腸誰要肚!”他們罵了起來,一個堅持隨便跺成肉醬交差,一個非要找人分割清楚,她的頭在地上滾著,被他們的黑腳片子踩來踩去,她氣的跳起來,正要和那兩個鬼卒交涉,婆婆出來了,把她的頭提溜起來安到頸子上,安反了,轉手一擰,又給轉回來。抱他的男人趕緊撿了她的下身給她接好,趁著兩個執差的鬼卒吵的不可開交,男人攔腰抱起她就跑。婆婆那一轉頭轉的有點過勁兒,使得她的頭一直看著自己的肩膀,她不要回頭,就能看見屋頂上吊鉤鉤著一排排黃黑色的臘肉,忽閃忽閃的晃動,扇著翅膀的蒼蠅,“啪嗒”一聲被打了正著,一塊肉卸了下來,油膩的鉤子因這突然的失去重量而激動的蕩來蕩去……

她就是那個鉤子上掛著的肉,命運的鉤子勾著她,她想逃脫,可未必能夠逃脫得了。殘存記憶裏,小時候那個破舊的城牆洞底下,她父親粗糙的手給她的頭發上顫巍巍插上一根稻草,他鐵掌一樣厚厚繭痂的手,摸在她的頭上。僅僅停留了幾秒鍾的溫暖,寒冬裏暖暖的棉花一樣。她永遠都記得,這訣別前的溫暖,像六月曬在綢帛上的豔陽,聚焦了片刻後就旋即消逝掉。有個光頭男人背著手來了,敲開她的嘴巴瞧了瞧,又翻翻她的頭發看有沒有虱子,還扳開她的身體左右前後轉轉,在她父親的草帽下捏手談價,就這樣,很快,3個袁大頭2個孫小頭,牽走了一個童養媳,頂的上一個騾子的錢。她的母親在後麵追了上來,與光頭男人扭打,咬了男人的手,被囫圇幾個耳刮子抽的嘴角冒著血泡,她跪在那裏,扯著光頭男人的腿,磕著頭。男人心軟了,父親也心軟了,把到手的銀元換回去,他們一家三口,攙扶著回家,一道無語。幹旱,讓地麵綻裂出一道道口子,太陽照著他們的影子,恨不能吸去他們幹癟身上的水分,而她的命運也從此如帛裂般,順著紋路一道下滑,越是掙紮,越裂開更多的口子。到現在,秘密綻開著的傷疤,隨時都在疼痛。

她捧著疼痛的心切咬著麵前這個男人,這個和她恨的得牙癢癢、她又愛的心碎成湯的、擁有同樣尖瘦下頜的男人。她多麽希望他就是他,多麽希望啊。

男人拍打著懷裏的女人,像拍打著一個哭鬧的嬰兒。

“等二傻子平反了,接回來,我們養著他,我們全家都欠他的。……然後紅紅火火地娶你,疼你,愛你,一輩子寵你,讓你過好日子。”男人重重地對著懷裏的女人說,他覺得她其實是個好女人。

“娶我?”女人抹著眼淚尖笑著,“沒那福氣,你能這一說,也值了!我這個不幹淨的女人,隻要能活下命來,算是給下世攢福了。”她停止了哭泣,推開抱她的男人。“人心裏的影子能洗掉麽?我是洗不幹淨你那千殺的大哥了,他倒是去了那個地方享福去了,我這個活著的皮囊還得替他還債,還二傻子的債,還這普化村那些我睡過的男人的債!”

女人的聲音大了起來,驚動了窯口拴著的那匹長臉的馬,引得它揚起脖子長叫了一聲。女人撥開灌木叢出來,把那獨臂男人扶上馬車,塞給他一個包袱。

“這些盤纏夠去青雲莊生活半年了,替我們照顧好二傻子,等我們穩穩當當站住腳,接你們回來納地、種糧、蓋大房,一起過享福的日子。”

她摸摸馬的脖子,輕輕踹了一腳,那隻長臉的馬低頭輕嗅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她,就拖著駕車迅速消失在了夜幕裏。

隻有河岸邊的蛤蟆花和骷髏草聽見了一聲長長的歎氣聲,馬的歎氣聲。

4陰雲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