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匹馬的歎息之聲穿過河岸抵達我的耳根時,我的貘笑了。它笑起來很奇怪,鼻子抽的皺巴巴的,像一塊壓皺的海麵摁在眼皮下,一說話,它脖子上那刻著遠古蛇紋的六角方鈴就跟著不停擺動,“甕甕甕”的響。

“綿羊總是習慣追趕鞭子。”它說,肥嘟嘟的蹄子搭在我的頭上搔弄。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擁有。”它又說。“可你們不同,你們不想擁有,你們就將被候鳥擠出天空。”

“哦?我既不是候鳥也不是綿羊,我是我自己。”我反駁它。

它不屑一顧,拿它軟塌塌的鼻子噌我,揮放出一絲冒著蒸汽的花香。

“你隻是個細小的物,隨時都會消失,你什麽都不是,包括你的奶奶,祖奶奶,和所有的人。”

可我不同,我是一隻遠古來的貘,在我成長的這3000年之中,我掌握了所有洞穴裏的秘密,星空、河流、植物、村莊、雨、雪、饑餓、寒冷、魚、虎,和其它虛無,我統稱稱這些為微幻事物。在這漫長而悠緩的歲月中,我無數觸摸過這些微幻事物的根基,它們的花胞在我的胃裏腐爛,然後開出奢靡之花,我的每根毛發都是這些花的枝蔓。漫衍的時間附著在這些枝蔓的皮毛上,夢的渣滓組成了曆史之鏈,遙遠空闊,無窮無盡。我不停的通過咀嚼這些碎夢,從而觸摸這個世界隱藏在表象下的女人身體。遊魚和糧食,鮮花和大地,是這個女人的一對****,每個人都想占有它們。所以,這些想占有的人也隻能機械而重複的停留在為女人的而爭鬥這個層麵上,永遠沒有一個勝利者可以完全自由地擁有一個完整的她。

這隻貘又在說些讓我昏昏欲睡的話,聽這些絲毫提不起我的精神,相信你們現在聽我講故事也到了犯困的時候。

但我不得不說,我的貘告訴我,它要走了。

此刻它又甩出了長鼻子,像個女人一樣纏繞著我的脖子,扯我騎到它寬厚的背上。

“這個村莊的夢隻剩下今晚最後一個,再吃就要結束這美妙之旅了,”它說,“我要去尋找新的可口食物,那應該是一個鋪著黃色草紙的大地和喝著河水奔騰的美酒的地方。”它吐出一個堅果殼,對我笑,黑瑪瑙一樣的眼睛裏閃著光。

“坐穩了。”

它奔跑起來,帶我行走在一排排屋簷之上,三月的新燕,**在月光裏,俯視的耳朵,能夠聽見很多奇談怪論。

“普化要出大事了,玉出蓮山,水鬼出塘,白化病人扒祠堂,怕是不來瘟疫就來旱災。”男人嚇唬著女人和孩子,半夜兒他們悄悄的在後院的柿樹底下埋下一罐子銀飾。“抄家那會兒都沒藏這麽細謹這下卻要深埋的幾丈深。”女人埋怨著,帶著明顯的誇張和不滿。

再看另一家,母牛早產,一條腿血淋淋的卡在產道口,男人拿著巨大的自製漏鬥同幾個兒子掰著牛嘴,氣哄哄的往裏灌著一些稠綠色的**,女人守著牛的產道,看他們灌完了,就把袖子擼到了肩膀頭子,隨時準備一有動靜就馬上把整條胳膊塞進去,一邊擼一邊罵。

“日他先人的。”

誰也不知道她罵誰,就看她氣鼓鼓的。她一再重複著罵,仔細聽清楚了,才曉得她是在惶恐不安,不停地喃喃自語,“牛橫產常見,但都生出來半拉了又滑溜進去產道的一定是見了鬼,怕是有惡事要降臨。”

她絮絮叨叨說著,她的男人和兒子喘著粗氣,盡管顧不上他,但是也漸漸的臉色變了起來。

“要出惡事,總是畜生先於人知道的。”

他們之間在互相求證著,豆油燈下的茅草圈一股邪腥氣,我的貘又帶我去尋找另一處的哭泣聲。

一個孩子在院當中哭,精光著身子,時而像受了委屈一樣抽泣,時而像山風一樣嗚咽。他的父母隔著窗戶喊他,甩給他肥厚的襖子,讓他再哭就不要回來睡火炕了。

他還是在哭,完全不顧及夜的寒冷,看見我們,便低聲地邊哭邊說,出來撒尿看到他們家屋頂上停著一朵極紅極紅的紅雲,他說那紅雲上站著一位仙女姐姐趕著一隻斑紋虎,那隻虎在向他不停招手,可等他把尿撒完時,那仙女姐姐不見了,那朵紅雲還掛在簷角,衝他笑,順著風能聽見陰冷的笑聲,並且冷的將他剛剛撒下的尿凍成一片冰。

我低頭看,果真這孩子腳底的冰是紅色的,像濃稠的血。

“紅雲吃了斑紋虎!”

他對著窗戶後父母怪異的臉噙著眼淚喊。

“這孩子傻了。”男人對女人講,“中了魔怔了。”

“怕是不好吧,紅雲是個禁忌,隻在棺材上出現的。”

女人披件男人的黑褂子,穿著碎花的褲衩子光腳衝了出來,她劈臉照嘴給了那孩子一巴掌,然後揪著他凍得倔強的耳朵拉了回去。“砰”一聲,門關了。

那個孩子還在嗚嗚哭著,山風把他的哭聲卷來卷去,很快大家都能聽到一個嗚咽的聲音,冷冷敲著窗戶。

“紅雲吃了斑紋虎!”

我頂著這片紅雲回到的家,秦鳳凰又守在黑夜裏某個角落,回來我又得了幾鞋掌在屁股上,我覺得委屈極了。可我這次沒有任何反駁,告訴她,“紅雲吃了斑紋虎。”秦鳳凰照例罵了句,瘋了,帶著你的那隻臭烘烘的豬,去死了感激些。

我默默地爬向我孤寂的熱炕,自從李凱離開了我,我的世界灰暗了下來。一個月前他去了越南,現在他在那個灌木叢生的熱帶雨林到底是生是死呢?如果一切都是毫無理由的,我隻希望機遇或者命運的改變有規可循。這樣我好方便找到一條通道,埋藏我的秘密,改變我所能預知的未來種種。

當然我這個宏大的理想,隻是在突然狀況下產生的。通常情況下,時間依然輪回,今年和去年沒什麽不同。天還是高耀大地,地還是玄黃色,人還是那些人。麵頰冰冷,眼神餓如雄獅,心不在焉地打著虛偽的招呼,慢條斯理的下地,或者生娃。如果你是一個外鄉人,你會驚奇地發現,這個山村就像一隻碩大而慵懶的花貓,正睡在天際邊門檻一樣的山凹裏,屋頂飄著白色的炊煙,白色的牆,白色的草,白色的說話聲,屋外則垂著累累的紅果。一個巨大的麵紅唇白的女人,麵具扣下來,濃豔而又荒涼。

除了水驚冬能給我一點力量之外,我已經看見死亡的影子在向我慢慢展開帷幕。

今晚,沒有誰此刻比我更想念水驚冬。

以前,我沒事就去糾纏水驚冬,讓他給我們講號子裏麵的故事。水驚冬對此並不隱諱。想來整個普化村都在荒謬地沉淪和忙碌著,他好似唯一的一個安之若素的。他帶著我和已經掉光了牙齒的奶奶,像拎著兩個空蕩的酒瓶子,去結著厚厚冰的藍河上打野鴨。

我的貘那個時總會默默的跟在我們身後。它來普化後,經常抱怨吃的太飽。普化村裏夜夜都有著夢,但是大都不是硬的就是腐爛的,毀了它的消化道,使它不停的放著臭屁,甩著尾巴。

我不得不承認,水驚冬人雖然長得五大三粗,但是腦袋瓜子絕對是一頂一的聰。要抓野鴨子了,他會提前在薄冰的地方鑿出一個洞,洞的附近冰麵上放一隻長相綺麗的媒鴨子雜交野鴨。他不停地用一根針紮媒鴨子的腳蹼,好讓它用叫聲吸引野鴨子。動物好像和人一樣,也大多是好色而目光短淺的,很快就有野鴨子劃著小腿奮勇而來。潛伏在河岸邊的我則在水驚冬一聲令下,迅速地拉起媒鴨子下麵的網。此種方法屢試不爽,以至於寒冷的冬天,大致天天都有野鴨可以燒著吃。

水驚冬其實是個深沉的人。他曾經告訴我,我們的家其實就像一隻蔫巴了的蘋果,已經從核裏開始腐爛,果皮也將不久。我的家是一隻蘋果的話,那麽我們就是蘋果裏那隻孤獨的貘,暫且生活在腐朽的故事裏,吃自己的故事,等待著來年春天,李樹開花,海棠結果。

我記得我三叔講這些話的時候,總會眼含熱淚,時斷時續。

可是那個眼含熱淚的光頭三叔死了,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

4天讖

紅雲吃了斑紋虎,孩童的聲音,徹夜在普化上空回蕩,天亮時,村民集體發生了巨變。以往的唧唧喳喳的性格,仿佛得到了徹底診治,現在人們都開始坐立不安,但卻開始學會了保持沉默。

貴桃回來了,水驚冬也已經在澇池裏失蹤了好多天了。村人一直都很奇怪這樣一件事情:一個婆婆一個未來的兒媳,共同失去了一個男人,可這個婆婆和兒媳卻不像其他女人那樣表露出一絲悲傷出來?盡管如此,但是他們也隻能把這些揣測留埋,放在心裏,除了更多的沉默外,他們能做的就是路經夏雲仙家時,都開始繞著走了。

就連朝賢的女人都跳了次河,那拖兒帶女的嚎鬧聲惹得多少人都掉眼淚。可這兩個命硬、眼硬的女人,緊閉著屋門,沒有聲息,卻往常一樣的時間,炊煙爬出煙囪,把家裏爆蔥花的辛香味兒傳的四鄰皆知。不停有人在青石道上打著噴嚏經過,一個噴嚏打在另外一個人的背上,另外的人也跟著起了幾個,此起彼伏,連在一起,串成一條街道上的辣椒串兒,沿街掛著這樣的煞紅。

對未知世界的惶恐本能,使得流言迅速從泥沼終淹沒成一片闃靜的汪洋。

我的那隻可愛的貘獸告訴我,“習慣粗語、血刃來傷害的人,隻有在災難來臨前,揮霍隱匿在體內深海的美德——沉默,並且一揮為空。”

我很不服氣地看到了上述明證,並且我也憶及到從前,不得不承認:的確是這個道理!流言的軌跡像人類常有的心跳圖那樣,高了—低了—消失了,然後又低了—高了—頂峰了,這樣的現象不僅出現在嬰孩的骸骨出現時,而且還出現在神奇的翠玉雙首盤龍壁出現時、泥石流發生時、白衣鬼魅唱苦腔時。

他們痛苦、歡愉、沉默、喧鬧,組成時間和故事,演繹山村的沉默的曆史。

整個普化的人這幾天都沉浸在這種誇張的靜默氛圍裏,而我則默默地來到了村西口。站在碌碡上,我看見我父親的墳頭蒙著一層神秘的光暈,許是那不斷穿行的月亮留下的吧,我喃喃自語著。

我沒有想到在這無聊的一刻,小月來找我了。

小月怎麽突然來找我呢?

她瘦了很多,在離我不遠處機井前的桑樹下站著,低垂著頭。

在這裏我得打斷下我的敘述。

我不知道該不該描寫下此刻小月坐著的桑樹底下的幾個昆蟲,雖然這些昆蟲與我此刻要描述的題旨興許並不存在直觀的意義,但是它們卻是我見過小月第一眼後,第二眼就跑入我眼簾的東西。無論如何,我無法不去記載它們。

你瞧,它們是猙獰的、醜陋的、有害甚至有毒的,在桑樹幹上,葉子上,還是綠色的沒有成熟的果實上,爬行穿梭著,攜帶者它們的毒針、毒刺、毒尾巴。它們分別是桑蠶,尺蠖尺、孥兒蟲。它們憑借著上蒼賦予的肥厚柔軟的軀體、與眾周協調統一的顏色,活得逍遙自在,並且肆意地在暗中懶洋洋地挪動令人厭煩的軀體。不管你願不願意,爬到你的袖子上、領口前,在你毫無準備、甚至毫不知覺、根本意識不到背後站有這樣一群毒辣的生物之時,它們以及其快速的速度,銳地咬你一口,讓你的肉一陣陣火熱的刺痛、發紅、腫塊、流汁,莫名其妙,避不開的遭遇,迎麵而來。

正像現在一樣,我敏銳地發現,月兒一邊跟我說話,一邊雙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輪回交纏轉動著。

我看到她這個動作馬上驚呼了一聲。

別被蟲子咬到!

仿佛不可避開的遭遇從天空中伸出手來,攥住了我的心,我立刻壓住了她的手。

“別做這個動作,要死人的。”

按普化村的善男信女來講,這個動作是個大忌諱,隻有死人超度時才能使用。

一霎那間,我又發覺自己的突兀,趕緊撤下了那隻尷尬的手。

可是,小月的臉色瞬間變灰了。

她說來時的路上一直在想些莫名其妙的事,而這段時間又一直夢見李凱,總是飄忽著來,在她跟前笑,什麽也不說,就隻是笑。她覺得不大好。

她說的時候,不斷環顧著四周,看著眼前的老桑樹,“桑”字也讓她瞬間聯想到“喪”,而後悔不迭,驚恐地看我。

不得不沉默!

在這顆桑樹下,我倆都覺得某種野雲樣的東西漂浮過來,緊緊壓在我們頭頂,甚至改變了天空的顏色,有種雜亂的聲象正咄咄逼人地帶著寒意向我們覆來,無可奈何,卻又難以避免。

在一陣惴惴的相互安撫中,月亮漸漸隱沒在深深的雲層裏了。我帶著莫名的恐懼,將小月送出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