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街議

我父親死了!

嗯是的,我父親,水驚秋,他死了。

就在那次我偷聽到談話後不久。

外麵很冷,村裏懷著勸慰之心的人來了又去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誇張的悲憫之情進屋,爾後又帶著驚詫的麵目狐疑地離去,仿佛是那般的不好意思,但等出了高高的門樓,他們便迫不及待地停下腳來。

“這夏老太又死了一個兒子,挺可憐的喲。”前麵的人用試探的語氣問後麵的。

後麵的俯著頭走過來,撞撞前麵的肩膀,“邊走邊說。”

得了鼓勵,前麵那女人馬上“嘖嘖”兩聲,倒栽起兩根手指頭指了指地下。

“你聽說過地下還有這城那城的事沒?”

“地下城?”另一個輕鬆被吊起了胃口,急急地問。

“夏雲仙說是我們水陸庵的地下有個什麽,什麽芒果城?我隻知道這地下埋死人。”女人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芒果城!”

“這我不信,我看八成是這地下有東西,可能是寶藏呢?你想想看,楊家當年是唐朝皇帝親自派來守庵的,到楊文軒這一輩得攢多少好東西,再說夏老太年輕時和這楊主事……我不說你也知道的。”

“別聽他們瞎講,能挖出什麽東西來?秦三爺早說了,夏老太是得了臆症,掘地三尺挖地下城,遲早挖斷自家命脈。我看現在應景兒了,瞧瞧,死了個扛門戶的。”女人得意地講,又“嘖嘖”兩聲。

“我看也是。要我說夏雲仙這女人也夠不要臉的。瞞著婚史嫁過來,活活氣死了丈夫,後來又勾搭麥客子,當年那杖刑,普化村的男男女女至今沒人能忘的。聽說脫光了,被抽打得血珠子橫飛,露著白花花的*,整個普化的老少爺們兒都給看了!我的天地呀——要是我,指定得跳河,怎麽著也不賴活了。可看……真夠不要臉的!”女人憤憤地說,朝著地上鄙夷地吐口唾沫。

“別說,仔細想想,他們這些外來的,從夏雲仙自己到她兒子侄女,不正經的不正經,蹲大獄的蹲大獄。按說他們這樣的外來戶,入不了龜馱碑,不能進祖墳,隻能葬在河壩灘的。可又聽說水驚秋的墓卻被夏雲仙私自安排在蘆葦地,秦三爺怎麽不管管?”

“要我說,秦三爺這人,表麵是個善菩薩,肚子裏花花腸子油頭大著呢。我跟你講:夏雲仙再能,也未必趕得上秦三一根手指頭。她掐龍捏蛇,掘地三尺,挖了水陸庵四次,次次都弄出鬼怪這些難腸事,連累著我們受累,可是有一樣她不知道。”女人扯著另一個女人的耳朵俯身低聲說道:“這蘆葦地濕氣重,野鳥橫生,龍怕金翅鳥,不宜葬!”

兩個女人互相吐了吐舌頭,準備繼續走。

狗汪汪地叫了幾聲,對麵過去一個人,打著白燈籠。她們馬上住了嘴。

“去看看夏老太太,怪可憐的?”提著白燈籠的人衝他們倆說。

貓看見了魚食一樣,她倆趕緊招手讓她過來。“快把你的白燈籠撚滅了吧。這夏老太太不許帶這個去,說他兒子還有口氣,是不能認人死了呢,犯忌諱。”

“我看這是不敢麵對現實,這個夏老太一輩子那麽剛強好勝,小兒子監獄剛出來,大兒子這幾年剛剛出息就死了,那還不得要了她老命?”另一個跟著說。

來的人半信半疑,問,“那我還去嗎?”

“去去也行,可憐見兒的。不過,你還是注意點兒,她們家深宅大院的,夏老太一直精神不大正常,這幾天更是中了邪一樣。她那孫子也神經兮兮的,抱著個野豬說話,有時候還學學狼叫,見人就摸著自己的臉,讓看是不是得了紅斑狼瘡。對了,水驚秋死之前,也是瘋癲來著,光著屁股四處跑。我看八成他們家有那東西,邪性……”

“我剛進了二門就覺得瘮呼呼的,打了聲招呼,這不,趁著有人,前腳跟著後腳就出來了。”另一個附和著說。

“那,我還是不去了吧。”她被兩個人說得頭皮發緊,被人提溜著一樣,所以趕緊撚滅了白燈籠,然後看了看,覺得也不值幾個錢,拿著倒心裏發毛,於是順手扔了,隨她們一起往回走。

那白色的橢圓球冒了細細的一股黑煙後,順著青石板骨碌滾了幾下,停在了那裏,像憑空長出來的一隻地眼。

那些人在這隻地眼的注視下,緩緩消失在逐第熄滅的燈影裏。

2挖殿度兒

我的父親就這樣突然地死掉了。

整個晚上我和母親秦鳳凰以及奶奶夏雲仙都坐在他的屍體前,她們倆詰詰不休地爭吵著關於水驚秋死亡之前發生的事情。

我隻記得在我父親離家出走之前那天,我腿上被蛇咬過的地方起了一個白色的小點,腫脹消了下去,原來蛇咬也不過如此,我對此抱以輕蔑,反倒是臉上蜘蛛爬過的地方,開始出現了紅色片狀物。我覺得它在不斷變大,晚上還偶爾夢見另一邊臉也對稱得長了起來,像蝴蝶的兩個翅膀。人們都說夢是相反的,越是美麗的,最終越會是邪惡的,我隱約有些不安。

一聲尖叫,我在自己屋裏大喊,“啊,我長紅斑狼瘡了。”

我母親聞聲跑了過來。“你號喪啊?”看也不看我的臉,嘟噥著“今天這是什麽日子,撞著鬼了。”轉身就走了,還在咳嗽,聲音像醃久了的芥菜,一股老醬的味道,從廚屋出來,頭頂上還冒著煙,像個剛從山上下來的女道士。

外麵還在下雨,我在自己**滾了半天,摸著下巴尖上老鼠屎一樣大小的硬粒,怎樣也睡不著。我新看到一本李凱媽媽落在我家的《實用藥學》,根據我掌握的症狀,我覺得我得紅斑狼瘡了。這病搞不好會死人的。

我爬起來摸到我奶奶夏雲仙的屋裏,找她那麵大一點的銅鏡。

在一道閃電來臨時,我驚恐地發現,我奶奶正在盯著我看,兩個眼睛像玻璃球滾著肉邊兒嵌在四方臉上,舉動使人吃驚:她在模擬一個嬰兒的姿態,食指的關節靠在唇邊,緊緊捏著一團泥巴,身體則蜷曲成子宮裏的模樣,保持著羊水裏漂浮的動作。她的那隻從頭到尾油黑發亮的老母貓蹲在她的跟前,她把頭頂著它的肚子,跟著它呼吸的節奏,咽著唾沫,仿佛它是她的母親,而她是它的貓女。

我嚇壞了……

現在想起來都使人非常後悔,我不該把這個秘密告訴我的父親。我以為,他的死和這個有著不可推卸的關聯。

我的母親秦鳳凰也一直在指責是我奶奶的過錯,我奶奶不該去贖罪挖城。

可對我的奶奶來講,一切都是天意,是玉咒在顯靈,是小兒子的幽靈在呼喚。我父親在死亡之前有過一陣子瘋癲,可在我父親瘋癲之前又曾出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切都源於我奶奶磕掉牙後的一個夢。

她夢見多年前生下來就死了的兒子突然來托夢,說蘆葦地下自己的骸骨被餓鼠咬了,他漂浮著雙手捧著自己零散的骨頭,一根一根數給她看。可真是少了幾根肋骨。

她在睡夢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饑餓,想起了自己也曾啃過的一根骨頭。

那個時候,逃難的時候,她搶到了一根骨頭,不知道是什麽人還是動物的,掛著零散的碎肉。即使這樣一根骨頭,卻似乎都是救命的寶貝,她吃幹淨了那些散肉,卻舍不得咬碎它嚼出骨髓來,怕那堅持下去的希望在她吃完骨頭後徹底滅掉。她至今仍然記得,用舌尖一點一點地試探些肉的氣息,胃便發出“咕咕咕”活泛的叫聲,有了這叫聲,她就能再堅持走下去,再走下去。事實證明,希望是有莫大力量的,在沿路一個一個倒下去的人群裏,唯有她抱著這跟骨頭熬過了許多人熬不過的生死,直走到這關中平原上,走到這世外桃園一樣的普化村,走到現在……

活著的人,災難過去了,繼續活下來,可因為這饑餓死了的人呢?她的春兒,還有這個馬上足月要生的孩子,他們過得好嗎?

她在夢中問這夭折的孩子。

孩子在她夢裏說了:自己十八年來因為私生沒有墳塋,在陰司無名無分而受盡淩辱。

“我能有什麽錯呢?我的孩子在陰司受著委屈和饑餓,水陸庵最緊接佛祖,在佛祖跟前,就不用怕饑餓,也不用怕陰劫,自有佛光度它。我想辦法超度他,也是超度我們自己啊。”

我奶奶哭著申訴。

“可是你挖到了什麽?——挖到了那塊要命的盤龍玉!那玉有咒的,你不知道有咒嗎?”

秦鳳凰也同樣哭著詰問。

3玉出蓮花山

又開始下雨了,雨滴在屋簷上的聲音,就像是那遠遠傳來的水陸庵的敲鼓聲,沉悶而綿長,勾著人的心坐臥不寧。

夏老太掙紮著站了起來,她的兒媳和孫子又在那裏爭吵著什麽。

“你去撮草,真的沒看見什麽?

“沒有呀,真的沒有。”

“以後不許走廂房後麵的棗刺門,後麵蘆葦地有東西。”

“有什麽東西啊?蛇?還是老鼠?”

“總之有東西,你是不能再去了,你沒看老太太都魘著了,胎死的嬰孩怨氣大,別把晦腥帶回家。”她母親自己說著,都打了寒顫。

“無知的女人。”老太太貼牆聽明白了,罵了一句兒媳婦,繞過後屋直奔那扇棗刺門,剛好這門看得緊,頂了一根粗粗圓圓的棍子,老太太拿在手裏做了拐杖。

後門打開就是一麵空地,然後是藍河,跨過藍河往左拐是一片廣闊的蘆葦地。蘆葦地緊挨著河壩灘,河壩灘葬著普化村裏的很多年前的怨男恨女,大多是按照舊式的族規被驅逐或者處死的人,也有外姓人遷徙到這裏生活,死後不能入普化係秦家祖墳祠堂內,隻能被迫葬在這裏這裏。雖然現在新社會了,這些舊式的族規宗法早都廢棄不用了,可一說起那些孤魂野鬼的往事,村人總認為這個地方怨氣大,總鬧鬼,所以沒有特別的事,沒人輕易走這裏。

可穿過河壩灘去水陸庵卻是條捷徑,不用繞整個村莊一周,才能進入這個藍水三麵環繞、如魚在臥的小島。

顯然夏雲仙老太太是輕車熟路,如今水陸庵被封大約也有10年了,基本上人影絕跡,老太太三兩下就穿過正殿、偏殿,然後一拐彎,進入了一間外牆刷的慘白的雜物室,她從那裏麵拿出一把小鐵鍬,試了試剛剛好。

她看了看鐵鍬上粘連著的一些蛛網,黏黏的,像是新留下的,於是她四處逡巡了一遍,可是遺憾的是,沒見那隻蜘蛛的影子。

她想,總歸是自己要找的,求人不如求己,蜘蛛能帶她看到未來的芒果城,就已經是佛光指引了。她來到那株檜柏下,那天已經挖了半米深,現在隻需要繼續挖下去就行。

現在正下著雨,她盡管披著蓑衣,雨水還是鑽進她的脖子裏,冰涼的,她想,這是她那地下兒子的眼淚,死人的眼淚可不是冰涼的?何況這下不完的雨,簡直就是天大的委屈。想到這些,她那鬆軟的雙手又開始有了勁頭。

“芒果城,芒果城。”她在心裏賭氣一樣叫著,“不信我就挖不到你。”這樣叫著,心裏就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喜悅。雨滴從她的蓑衣上滾落下來,她看見檜柏的葉子上閃著無數晶亮的小水珠,仿佛很多雙驚喜的眼睛注視著她的舉動,她的雙手舞得更起勁了。蓑衣下的夾襖不一會兒就流下了冷汗,她開始覺得累的有些發虛,但即使這樣,依然不能阻止她感受這異樣的興奮,那些雨漸漸從大雨點子變成了毛毛細雨,樹葉上的眼睛也由瞪圓了變成了眯縫著,都是笑。

“馬上就會挖到那扇門的,進去就能找到四座城。”她自己給自己說,握著沉重的鐵鍬。

不知道什麽事情,能聽見河對麵的村莊裏劈裏啪啦放著炮竹,“不是娶媳婦就是孩子滿月,”她在尋思著。倒是沒想到,那是她兒子完成了繪棺人家請最後的宴席謝恩。

雨下的越來越小,似乎要有停下來的意思,她手中的鐵鍬也越來越沉重,她脫掉了蓑衣,以為能減輕些負擔,可是她似乎眩暈了,飄乎乎地鬆開了手。她聽到鐵鍬掉下去砸在一處堅硬東西上的聲音,聽的很清楚,清脆的銅器的聲音。

等她要竭力睜開眼去瞧的時候,她倒在了濕漉漉新起的泥土上,似乎要睡著了,意識又支撐著她不能睡,她隻有一個念頭,渴得緊,喝口涼水醒醒心。

仿佛在若幹年前的老屋子裏,她從炕上下來去找水喝,幾隻喜鵲趴在水缸上,她隻好扶著腰身去了院子裏找井,井水很淺,也是這樣剛下過雨,她隻需要趴在井邊把水碗伸下去,就能舀水出來。等她一碗冰涼的清水灌下肚去,打個激靈,人就來了精神,轉身回到剛才那麵火炕上。炕上油菜地裏掃回來的一簸箕細土已經變成了血泥,粘稠的泥巴上粘住了幾個蒼蠅的腿腳。

“要立秋了,這些蒼蠅也沒多少活路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