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吟吟地揮了揮臂膀,趕走他們,有條不紊地掃掉那些散發著鮮腥味的泥土,然後才起身去抱剛生下來嚶嚶哭泣的孩子。那是她的第一個兒子,雖然生時出了這麽多血,但是也生在這個好時辰,正是立秋,就叫驚秋得了,很好聽呢,屋裏還來了這麽多喜鵲,往後肯定是個成龍的好棟梁。她喜喜地看著,盤腿抱著他,就像現在抱著這株檜柏的姿勢一樣。

回憶太累,她抱著這株檜柏歪著頭,很快睡著了,睡夢裏,還喜喜地笑著,帶著無限的希望。

很久以後她才醒過來。

雨已經徹底停了下來,陽光從柏樹的縫隙瘋狂的湧泄了下來,閃爍著一片片金色亮光,其中一束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慢吞吞的揉搓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在哪裏,剛才幹了些什麽。

當她看向坑內時,她驚奇地發現,坑裏躺著一個紫紅色小箱子。她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發現這個箱子也沒什麽特別,除了那個巴掌大的鎖頭似銅像金,要是別人肯定會覺得是寶,可是她看來,就是金子做的,比起他兒子骸骨的事來,也不稀罕。

她一屁股坐在那裏,很後悔自己沒有堅持到底,不該睡了過去。她不相信自己挖下去的不是那麵神秘的青石門,卻是埋了一個不知道哪朝哪代破箱子的土坑。

一钁頭揮過去,那隻銅鎖就被砸開了。

她挖出來一塊古玉——翠玉雙首龍紋壁!

這個龍頭長雙角,張口露著牙,嘴角扁長,甚至超過了眼角,下唇留著細細地胡須,而龍身上飾滿了方格形的鱗紋,背上還生著一對火焰狀的厚鰭。這隻腳踩螭虎的玉,她最熟悉不過,仍舊是楊文軒的舊物,且還作為他對她的定情物出現過,不過後來被她隨他葬了。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可是現在這塊玉怎麽會在這裏出現呢?

她的腿軟了起來,她不是不知道這塊玉對普化的重要性。

普化村,就是三歲的小孩子,對於水陸庵這塊玉的傳說都能倒背如流。

魏晉元和年,藍水人稀寒

尉敬修聖庵,戶牖金碧繁

迦葉坐涅盤,白佛森比肩

玄奘驚誦禪,惠之羽化仙

吳畫顏色鮮,太宗悅龍顏

所賜龜駝龕,晶光爭鮮妍

龍紋璧玉寰,泄彩星月連

龜玉祭黃壇,起咒月上弦

龜守桃花園,藍水日潺潺

龜動秦家田,冷蝶飛翾翾

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

玉皈水陸庵,普化永千年!

隻要是普化村的人,看到到這塊玉時,都會在第一時間想起“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這兩句話來,這是普化村千年以來的重咒,預示著災難即將降臨。

4玉咒淵源

關於這塊玉以及水陸庵的來曆,村人向來諱莫如深,而我對此的認識還來自於一場夢遊。

有一次我和李凱去悟真寺拓墓碑上的字玩,我就稀裏糊塗睡在了那宋朝高僧的古墓上。這時我就聽到了很多種聲音、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還知道了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可是醒來後大多都忘記了。隻有去了那個神秘的地方——佛魚城,一直緊緊鎖在我的記憶裏。

睡夢裏,我一直跟隨著一隻祖母綠寶石戒指那般大小的蜘蛛。

這隻蜘蛛在一片空曠的長滿忘娘草的庭院裏快速地穿行,我緊跟其後,看見它鑽過一條青石縫,穿過一條藍色的河,徑直來到一座青石砌成的城池。

對了,就是佛魚城。

佛魚城裏,有幾匹飛馬卷著雲塵,直接穿過邊門來到牆下,一聲馬鳴,下來幾個人。

來人是聲名顯赫的鄂國公尉遲和翼國公秦瓊,而在他們之後,一匹白龍馬馱著的,則是大師玄奘。

這些人下馬後開始商討一些事情,他們稱那個正在繪塑的人為楊惠之。

楊惠之對著玄奘起拜,指著這麵牆麵露難色對玄奘道。

“奉皇帝命塑佛陀本生故事,如今侍佛阿難、迦葉二大弟子像已有多尊,仍覺空曠難彌,既又補,如佛、菩薩、供養人、飛天,飛龍、舞鳳、獅子、麒麟、牛和象等等若幹,隨時濟濟一堂,可還是難填氣象之空曠,煩請尊聖賜教一二。”

那玄奘下馬,圍著彩塑目光如炬,似乎在荒野和沙漠中尋找屬靈之氣,沉思片刻後,他雙手合揖講了一個故事。

說是那摩揭陀國有一千名佛僧,其中五百名是修成了正果的羅漢僧,另五百是凡夫僧,國王名叫無憂王,對他們都很敬仰。由於五百羅漢僧平時不露真相,無憂王不知道他們是羅漢僧,隻當一般佛僧看待。有位叫摩訶提婆的凡夫僧發表違背教規的言論,造成佛僧思想混亂,無憂王決定處死這一千名佛僧。這時,五百羅漢各顯通,騰雲駕霧而去,在迦濕彌羅國的一個山穀裏隱居起來。無憂王知情後專程來道歉,並在國都按五百羅漢模樣塑造了五百尊像,以拜這些斷盡煩惱、堪受世間供養之聖者。

玄奘講畢,四周金光倏忽暗淡下來,那隻白馬開始緩緩躍起,隨後馱著玄奘展翅而去。

天幕下垂,一個念著太平經的老太走過,輕聲對著麵前靜默的胡須男人說,“玄黃夜,鬼複生”,說完尖笑著離去。

走的時候她忘記了手裏一個蛇皮織錦方囊掉在了地上,這時,這隻蜘蛛爬了進去,而不久後這個織錦方囊就被這個腦子裏正在想著玄奘故事裏五百羅漢的男人撿起來,放進胸口的裹袋裏。

夜半的時候,睡在空曠的牆麵之下的蜘蛛和同在桂木**的男人都醒了。

彩繪的牆根底下,良薑河的天藍色水,變成了洶湧澎湃的汪洋大海,隻見一片巨大的紅光由西往東滾滾而來,而這時,抬起頭,水色與金光搖曳閃晃,佛祖足踩蓮花漂浮於半空,聲如擂鼓。

“駕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賢之願海,化法界之飄溺。”

話音剛落,佛祖隨光而去,腳下的蓮花乒乓落地,迅速幻化成山脈青巒,這不斷增長的山尖在挨著雲朵的時候,山頂現出了五百各施異法過海的五百羅漢!他們騎象抱鯨,玉帶飄飄,翩然而至,他們的音容笑貌,毫厘不爽地顯現在眼前,而且一個個在經過蜘蛛和這個叫楊惠之的男人麵前時,還自報家門,並放慢了速度,讓他臨摹於心!

足足過了幾個時辰,五百羅漢過江全部演繹完之後,他們才飄然而去。

但見窗外月朗星稀,晨雞初啼,繪塑的男人來到大殿後的山牆上,對著蓮花山默念道“入普賢之願海,化法界之飄溺”,然後大筆一揮,半笑半泣,開始了近乎瘋狂的繪塑。

這隻蜘蛛就躺在男人胸口的織錦方囊裏,它能感受到男人心髒正湧出一股熱血,拍打在自己身上,狂放,熱情,虔誠,盲目,不可救藥。

“開光盛典”。隨著一聲尖細綿長的宦官傳令聲,這個男人扔下了手中的繪筆。蜘蛛在織錦方囊裏已呆足了九天九夜,終於在男人跪叩太宗聖駕時,才偷偷溜了出來。好家夥,不僅尉遲、秦瓊在場,還有魏征和程知節等文武重臣伴駕。太宗仔細地瞻仰了殿宇、佛像、壁塑,一言未發,及至觀看了“五百羅漢渡海”群塑,不由得撫掌讚道:“此雕塑,也是朕的明鏡啊!”

眾人齊聲推薦監修官尉遲加官進爵,重加賞賜,尉遲不受,手指繪筆丟棄一旁裙衫落滿彩墨的男人——楊惠之。

這隻黑蜘蛛躲在黑暗中笑了,它隨後再次聽到那個一個幹澀尖細的宦官之聲從空曠之中傳來。

“賜楊惠之翠玉雙首龍紋壁一枚,並鑲金楊字,令其擇後人世代執玉主事水陸庵,欽此!”

跪在地上男人雙手捧著聖旨,好似仍在繪塑中迷癲一樣,不自覺的詠誦出佛陀的話來:“駕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賢之願海,化法界之飄溺!”。聲如響鍾。

有人向太宗附耳,太宗先是皺眉後眉目緩緩綻放,親自令。

“建廟造宇,即為普度而來!遂賜藍河村村名‘普化’,賜姓大唐翼國公‘秦’姓,世襲承用,並特赦皇權專用龜馱碑,鎮村護殿,建族譜,普宗規,凡名入龜馱碑者,世代免徭賦!

皇帝的聲音直擊雲彩,良薑河裏的海鳥、珊瑚、魚群還有水草紛紛探出頭來,歡舞,天空一片豔麗的彩色!

蜘蛛帶著滿意的笑爬了出來,紅色的廟宇外,一群布衣荊衩螻蟻一樣,黔首不起,他們的背後,世代圖騰的藍田猿人石碑正被連頭擊碎,代之而來的是一個巨大的贔屭負禦碑,碑頭為十孔龍紋透籠,碑身為大青石料,一群人正在赤膊陰刻一篇行書體。

魏晉元和年,藍水人稀寒

尉敬修聖庵,戶牖金碧繁

迦葉坐涅盤,白佛森比肩

玄奘驚誦禪,惠之羽化仙

吳畫顏色鮮,太宗悅龍顏

所賜龜駝龕,晶光爭鮮妍

龍紋璧玉寰,泄彩星月連

龜玉祭黃壇,起咒月上弦

龜守桃花園,藍水日潺潺

龜動秦家田,冷蝶飛翾翾

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

玉皈水陸庵,普化永千年!

陽光從煙囪中噴薄,野象奔騰,羊群披錦,大地揭開色彩斑斕的皮膚,樹木花草蓬蓬咧開,糧食桑麻青果油菜張開翅膀,白鳥青雲蕩漾蕩漾。

布衣荊衩螻蟻一樣,黔首不起,感恩動咒。

龜守桃花園,藍水日潺潺,龜動秦家田,冷蝶飛翾翾,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

他們的聲音嘈雜而飽滿,從天外覆蓋而來一樣,我在夢中如此清晰地看到了他們的城聽到了他們說的話。但是遺憾的是,我醒來後,卻幾乎是一個字想不起來,腦子裏倒還殘留著那嘈雜、爭吵、切割、雕刻、傳令、超度等等。

我記得我醒來的時候,還清晰地感覺到有個東西緊緊圍繞著我,像一條無形的蟒蛇匝在我的身上,令我想張口呼吸,卻無論如何喘不過氣來。

以後無論我試圖對任何人去講這個夢魘,隻要張口,這種奇怪的感覺頃刻就到來了,呼吸艱難,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捂著我的口鼻,不允許我泄密半句。

5風雨欲來

夏雲仙的臉開始不自然地露出驚恐之色,扶著還沾有鬆軟泥土的鐵鍁,臉色蒼白。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她喃喃著,目光呆滯,手腳冰涼。

“看來真是神佛指引,連他也出現了。”她在心裏惴惴不安地想。

“他是這普化人曾經敬若聖地的水陸庵的主事,他一定也知道這地下芒果城的秘密。對了,他也是來指引她來了,那兒子也不是他的麽?”

陽光照在她的背上,她卻覺得背後冰涼冰涼的,心裏默念著,“你我一場,害了你也隻是個意外,遲早我還是會去陰司找你,現在,活著,也隻能顧活著的事,死了再在一起,該我的罪我來擔。”

抱著那個箱子,她不敢回頭,一瘸一拐地趕緊跑走了。

她回到家時,她兒子橫躺在正廂房的太師椅上,看樣子累極了,陽光經過屋後的桑樹從屋簷下的小窗戶上潑灑下來,正好投影在他的臉上,斑斑駁駁的黃色樹葉,在他尖瘦的小臉上惡作劇似的舞蹈,鬼魅一樣。

夏雲仙有些心虛,抱著那個古怪的紫紅色箱子,怔在那裏,不知是進是退。

“又去挖你的芒果城了?你怎麽能這麽不計後果?”

他兒子皺著眉從太師椅上坐起來,不知是太累還是沒有力氣,這質問的話,卻說的有氣無力。

她見兒子說話了,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激烈。略有些放心,她挺起身子,想要向前一步跟他說話,但是看看他詭異的臉,她又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仿佛那坐著的不是自己的兒子。她是不認可自己老的,又把箱子一隻胳膊夾在臂彎裏,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結果倒使她頭暈目眩,失手把箱子掉到了地上。那隻玉璧正好滾落到他的附近,而她卻沒有被這沉悶的砸地聲驚到,相反卻費力的朝他兒子坐著的太師椅上走去。

“怎麽會?——怎麽會帶回這個東西。”她兒子搶先一步,臉色旋即變得煞白。

顯然兒子也是明白的,這是楊家的東西,楊文軒,那是他的師父,他今日繪棺的本領,是師傅一手親切的教出來的,而他沒能報的師恩,卻……

他的神色越來越詭異,蒼白的臉漸漸變成冷灰,接近於地上的土色,一種死亡了很久才有的膚色。

她也似乎一下子驚醒過來,看他的臉色,心裏被毒蜂蟄到了一樣。她奔了過去,捧著他兒子的臉。

“秋,你這是怎麽了?”

“去蘆葦地,被蛇咬到了。”他兒子淡淡的說,聲音仿佛從一個老舊的紡車上傳來,又像是站在遠處的蓮花山頂一樣。

他揭開褲腳,腿腕子已經腫的如碗粗,但他並不像往常那樣,有點大傷小痛的就大喊大叫起來,而是微閉著眼睛任它腫脹下去,仿佛跟誰賭著氣,又仿佛這毒蛇咬的痛在別人腿上,與他無關。

“什麽時候的事?”她急急地問。

“剛一會兒。”

她轉身去了廚屋,不一會兒傳來“啪”的一聲響,拐著腳又出來了,手裏舉著一塊瓷瓦片。

“抬起腿。”她喝令著,不等他本能地抽回去,已經嘩啦一下子在他腫脹的部位準確的劃出一條口子。黑紅色的血幾乎是噴湧而出,他還沒來得及喊。她的嘴已經對準了傷口,狠狠地吸了下去。

“秋兒他是中了這蛇毒後才癲的,如果沒有這瘋癲,也不會有後來的事……要我說,——也是你這女人不爭氣,如果沒有你回來的吵架,他興許也不會氣急攻心。”

我奶奶又把矛頭指向了我母親秦鳳凰。

那天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