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鳳凰

秦鳳凰帶著兒子回來了,手裏捧著新收回來的賬,又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但是水驚秋卻不覺得開心,現在他和母親並排躺在炕上,一左一右,各綁著潔白的紗布,一個腿腕上,一個腳麵上,像兩個出坑的蘿卜,迎風癡呆地豎立著。

秦鳳凰首先衝到水驚秋跟前,焦急地問出了什麽事?而兒子進屋第一件事就是,仍然去捧那麵鏡子,看他是不是真得了紅斑狼瘡?真的會死?

他懶得理她。

若說她的優點,也有,就是簡單,或者叫愚鈍也未嚐不可。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即使上次那樣暴怒地打了她,可她依然睡一覺醒來,眼睛一抹,全然忘記了,像忘記了昨天吃的飯菜一樣平常。

就比如現在,他打了她,幾天不曾理她,可她卻走了近來,粗手粗腳地撫弄他的頭,明明是訕訕地取悅,卻還披了獅子的微笑,大聲問他,“你還生我氣嗎?”

她向來就學不會柔聲說話,似乎天生一副鋼鐵意誌的心,怎麽傷害,都不覺得疼。

她轉身又去埋怨自己的婆婆:怎麽上次挖斷了腳背還沒休養好,又跑去挖?你看,現在抻著了傷口,一時半會兒肯定好不了,又得給大家添麻煩。

兩個出坑蘿卜的主人都懶得搭理她,她此刻似乎與他們無關。

女人顯然覺得有些無趣,隨便轉了一陣子,就要轉身離開時,她的丈夫開口說話了。

“你還是留一下。”

他伸了下手,同時看了一眼身旁的母親。

“拿熱毛巾幫媽擦下嘴,——嗯。這裏。”

她聽了,像得了聖旨,歡快地伺候起來。

也許人在最脆弱的時候,容易感懷一些。他望著她扭動的身軀,不禁想起她平日來的一些好來,猶豫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拉她過來坐在身邊。

女人似乎對這姍姍來遲的、突兀的溫存有些反應遲鈍。

這個時候,她根本想不到,這短暫的快樂和久違的欣喜隻是太陽落幕時分最後的一絲溫暖而已,明天或者後天,屬於她今生的太陽將永世沉淪在地麵之下。

“跟我一場後悔嗎?想當初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他拽過她到跟前。

“說這些廢話做什麽?”她依然大剌剌的腔調,甩著下巴,掩飾著自己的愉悅。

他皺皺眉頭,胳膊推搡她一下,“跟我一場,辛苦你了。”

“怎麽竟說著敗興話?”她有些覺得惶恐了。是女人的直覺。

女人把目光求救似地投向婆婆。

婆婆隻是假寐,保持著背對他們的姿態。

“去忙別的去吧!”他似乎不想再說其他話了。

“你……沒別的事吧?”她惴惴地。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那天……其實我隻是隨口說那麽一句,你也知道我這人不計較,從沒嫌棄過你是外姓人,也沒拿你當入贅的人來可憐過。從我嫁給你那一天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輩子的男人。是我的男人,我就心疼,一心疼我就害怕。……你知道女人都這樣。我不像她那麽漂亮,會說話,我甚至連她……連她一根手指頭也不如。可,——可你是我的男人,我為你生了個兒子呢。兒子堂堂正正地跟你姓,就算是在這普化紮下根了,以後就是這普化人了!他將來能為你揚眉吐氣,能為你光宗耀祖,能為你你養老送終……這是我一個女人,一個沒見識、長得又醜的女人,能對你做的唯一的事。瞧,就這樣。”她對著胸口比劃,“我能對你掏出我的心,能幹脆利落地把它們擺出來晾著,你就是拿刀把這心哪肝哪,剁碎了、曬幹了吃,都成!你是我的男人,我隻知道,一個女人能為自己心愛的男人做些什麽,那就是幸福。這些年……其實很……我不知怎麽說,你總說你根本沒有家,入贅的人沒有家,可是我是覺得有,隻要你在這個家裏一天,我就有男人,就堂堂正正的是個,嗯,是個幸福的女人,幸福的有家的女人!盡管我知道我……不配,可我隻認一個理,就是——你是我男人!我有男人,我活得就有意思,我隻要你高興,結結實實地高興,我做什麽都成……

女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說了這麽多的話,也第一次有些羞郝地低垂下了頭。

“怎麽隻說生了一個兒子,水青就不算了?她可是開懷生的,怎麽就忘了這丫頭了——不過才走失了一兩年。”水驚秋卻偏從這一堆詞語裏挑出來這句。

“女娃生出來也是人家的人,不算。”她想也沒想地順口說道。

剛剛蘇醒出來的一絲溫熱,就這麽輕易被一句話打回原形了。

水驚秋停下了自己要撫慰這個女人的手,把眼睛慢慢轉向了別處,此時,他感到周身熟悉的寒意又裹了上來。

2水青

關於水青的記憶,如果不是水驚秋提起,也許她可能就會作為一道恥辱的疤痕,隨著山村裏日複一日時間的打磨,漸漸被人破襪子一般丟棄。家人可能會比村人還遺忘得快,羞辱總是在蜚短流長中更羞辱。

水驚秋因為水青對秦鳳凰的怨恨由來已久。

令他怨恨的那件事發生在四年前,那一年她才十三歲出頭,頭發稀黃,瘦弱,愛打盹,睜開眼睛時,倒是圓溜溜的,透出一股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相仿的機靈和敏感。

水青安靜地在掃院子,她從來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

水驚秋吃過飯後總習慣炕頭上臥上一會兒,這個時候,他透過門縫瞅著她,品著她輕巧的一舉一動,眼神裏會偶爾透出一絲淡淡的喜歡,也許他隻是喜歡這個年歲的孩子也不一定。

他像她這麽大時,家鄉正遭災,母親出了潼關去討飯,家裏隻有奄奄一息的爺爺和手足無措的父親。

村裏每天都死人。不知誰死了,死的時候,身上穿了一件厚些的棉袍子,有人從死人身上剝下來自己穿,可過了些日子,捱不住,那人也餓死了,接下來,就又有人繼續從死的人身上剝下來,自己穿。就這樣,袍子漸漸地換了快一茬子,村裏人也死了快一茬子。

有一天,這袍子就被他撿到了。

那個時候,他不認為這天災有多了不起,他隻當是這個袍子施的蠱惑。

“秋哥哥,我們把他埋了。”和他形影不離的貴桃跑過來給他出主意。

“好吧,我們埋了他。”

他們手牽手去一個沒人的地方,你一下我一下,攢了半天的力氣刨了一個坑,把它埋得深深的。

埋著他們認為的災難的主使。

他們笑著走了,想象著自己是個掩埋災難的大英雄。

可是後來,袍子還是被人扯了出來,最後披在了他爺爺的身上。爺爺死了。後來又披到了父親的身上,父親興許是最後一個,扛過了最後的旱災,卻也是披了四五年天氣,最終還是隨著它入棺了。

想起這些前塵往事,看著眼前這個黃瘦不肯發育的女兒,他的心不由得抖索了一下。

她真像那時候的貴桃!

他喊了一聲水青,女兒就跑了過來,看見母親,又往後退了退。

“過來給爸揉揉肩。”他喚女兒過來,隻是為了更近地觀察她,他覺得她像一個人。自然是他懷念的一個人,或者是他懷念的一個年紀。

水青脫了鞋子上炕,她也看著自己的父親,盡管她始終無法領略父親時常流露出的既親熱又尷尬的眼光裏所蘊含的複雜感情,但她似乎很歡喜這樣。這是她和父親之間的秘密,他們喜歡相視一笑,然後彼此偷瞥一下秦鳳凰。他們是同盟,時不時總要激怒下身旁這個靜臥的獅子。

果真,當她蹭掉鞋子爬上炕時,後腰上就被秦鳳凰提了鞋子拍了一下。

“一個丫頭跟個小子一樣淘,這才三個月不到,鞋底子又有磨透了,將來看哪個婆家敢要你?”

“行了,少說兩句,天天見你這樣罵。”

剛才屋子裏一家幾口吃飯時說說笑笑的溫存,似乎隻是個簡短的浮夢,現在又回到了現實,又是劍拔弩張。

水驚秋看著水青,眼光就像藍河裏下午的鵝卵石,是滿足和慈愛發出的溫暖的光,也是水驚秋情感顏料裏灰色以外的五顏六色。他把這樣的顏色全部慷慨地潑灑在了水青身上,屬於秦鳳凰的幾乎寥寥無幾,甚至可以說一無所有。

有父親護著,水青便笑了,又瞥了母親一眼。

無論是他們父女竊竊私語時的親密,還是水驚秋無時不刻把憐愛和讚許的眼光毫不吝嗇地投給水青,這都讓秦鳳凰愈來愈覺得難以忍受。

秦鳳凰的眉頭皺了皺,就在這時,她突然發現水青磨薄了屁股蛋兒的褲子透出花色的底褲。她腦子裏飛快地轉了一圈,然後臉色變成豬肝色,開始暴怒起來,一把抓過水青的頭發,差點將她扯倒在水驚秋的腿上。

“你瘋了嗎?”婆婆被吵著了睡覺,罵她。

“我沒瘋,我們家要養出****來了,我再不管,隻怕要被人指脊梁骨了。”

“說什麽呢?”水驚秋厭惡地。

“我說的這個小****,才這麽大點,十幾歲,就學會去偷人了。你瞧瞧,瞧瞧她的底褲,我可是從沒給她做過這樣花色的。”

水驚秋坐起來,氣得渾身發抖,拿炕頭的茶壺扔了過去。

“這樣亂罵孩子,我要撕了這個潑婦的嘴?”他要起來,被夏雲仙按住了。

“別心疼水青,這丫頭像我,心裏主意大著呢,誰幹得過誰還不一定。我告訴你這母子之間啊,打也好,罵也好,都是前世的罪債,沒個錯對準兒的,打斷骨頭還連著筋。”

夏雲仙幹脆坐直了一旁靜觀。

水青似乎得了奶奶的鼓勵,沉著頭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我十三歲了,不是十多歲,你要做也隻是給弟弟做,我從來就沒有過,沒有過這個東西。”

秦鳳凰聽到水青頂嘴,掃視下周圍,所有人都盯著她,似乎所有人也都在針對著她,這使得她完全怒不可遏了,一手掐著水青的半邊臉,從炕上將她滴溜了下來。

水青似乎真長大了,不像以前隻會噙著眼淚傻站著,現在學會了反抗,弓著腰,抵著自己母親的前胸,無論秦鳳凰怎麽使力氣想要再次擰住她的臉頰,就是無法夠到。

“我貴桃姑給我的,我大了,都來身上了,這個屋子裏,你們誰知道?在你們眼裏,什麽都是齷齪的,可別把我們想得跟你們一樣。”弓著腰,水青的話還是說的一字一句,似乎剛才還和父親的親昵,頃刻也化作烏有,轉眼一竿子打倒所有的人,興許剛才的親昵,也隻是她認為的大人間虛偽的遊戲,她不自覺地把她和貴桃歸為了一體。

這令水驚秋很錯愕,夏雲仙卻隻是冷笑。

“我就說,寵兒如殺兒,你瞧瞧好,連我這老太也夾槍弄棒地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