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瞧,好賴瞧瞧,你寵著的這個雜種,白吃白喝伺候這麽大,翅膀硬了,翻臉就六親不認了啊,你倒讓她說說這個婊子樣是跟誰學的啊?”

秦鳳凰接住婆婆的話,對著水驚秋肆狂地罵了起來。不知道哪裏來的氣,又將水青扯出去幾米遠。

“貴桃?那個婊子?誰讓你叫她姑的,誰讓你要她東西的?誰讓你和她稱我們的?”

秦鳳凰已經完全不像一個女人,而是一個暴怒的獅子,現在她的女兒也已經不是女兒,而是背叛了她的敵人,不,簡直是情敵!

她開始發瘋地廝打水青,烙餅一樣,把她翻過來,又翻過去,拳打腳踢著,直到最後扒掉了她的底褲,摔在地上用腳踩,惡毒地詛咒。

……

我的母親和水青之間的微妙關係就像衣袖和連襟的關係,造物把她們縫製在一起,扯一扯,都會傷著自己。在這場關係裏,水青就像一個釣手,而我的母親更像一條盆裏的魚,不動聲色的水青垂下鉤子,而我的母親就在那狹小的木盆裏奮力地甩尾,這讓人總擔心她總會在某一天要甩散了自己的魚骨。水青以看不見挑釁的方式和我的母親爭奪著父親,這是她十幾年來唯一的生存樂趣,而這些若有若無的爭奪,卻讓我的母親看起來更加的呆蠢。外人很難理解這種粗礪的作為,可是我總在我父親看似暴怒的眼神底下,看到了一絲晦暗的笑意。

就在那一天,水青捂著臉,光著下身哀號著衝出了正屋,我記不太清最後是什麽,總之記憶裏隻有天井上的一顆大太陽,太陽很猛烈。

再後來,關於水青的記憶就是兩年後的春天了,她喜歡光著腳丫子跟在一個挑擔子的貨郎後麵瘋跑,這個貨郎以前投機倒把賣點藥材,現在又不知從哪裏搞來了碎布頭賣,勾腰駝背神出鬼沒的。再後來夏天要到了,這個貨郎又領了一個舉著能照出人影子的機器,在村裏招搖,他給水青從貨郎手裏買了一條花裙子。

十五歲的水青,在這一年穿著花裙子,跟著這個照相師,消失了,或者幹脆承認,私奔了。

而在又一個兩年之後的今天,我的父親正悄悄地在後屋的土炕上,眼含熱淚地思念著她。

3夏雲仙

老太太又從水陸庵回來,不用說,她又去挖芒果城了。

“做了這麽多年的繪棺,見慣了生生死死,不能不孝啊!眼看著老人似乎也沒多少時日可活下去的,這些蜘蛛城、怪物城、芒果城的想法,想必也是一個征兆,也許她真的離死不遠了。”

他在心裏想,怔怔地,一言不發。

已經是正午了,早上還劈裏啪啦下雨,可這會兒突然就有大晴天了,陽光穿過天井鑽過牆角幾根竹子順著窗戶照進來。水驚秋卻被這突兀的陽光驚到了一樣,地上斑駁的竹影,使他覺得整個屋子都冷了起來,趕忙起身把那窗戶和門關起來。

“秋兒”,夏雲仙一瘸一拐地放下手上的钁頭和褡褳,走進他屋裏,柔聲叫他,身後跟著一隻黑皮老貓。

從她抱的盒子裏滾了一隻玉璧出來,他認識,這是師傅的舊物。

他的母親幫他吸了腿腕上蛇咬的血,然後替他包紮好,而他也同時發現,她還沒好的舊傷有被抻出了裂口。

他又坐起來給自己的母親包紮,像戰地上互相扶助的傷員。

包紮完了,他們都躺在了炕上,一個豎著腿,一個豎著腳。

他們又一次重複起了芒果城的談話。

夏雲仙伸過手去握住兒子的肩。“我知道我兒為難,不過,這沒得商量的,按媽的想法辦,事情沒那麽壞!這麽多年過去了,普化也不是秦三一手遮天的地方了,沒誰會因為過去的事再難為你們,反倒是不了了這樁事,那孩子若轉不了世投不了胎,要怨氣積累的多了,保不準我們今時今日的紅火日子又要回到從前了。我們得齊心協力找到芒果城,安撫他,超度他,給他靈魂一個家,他安生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興許才能多福少災。”

一提起從前的日子,水驚秋瞬間就想起了一個女人。那個嬌小的桃子一樣的女人從他的身邊爬起來,叫他秋哥哥,一手握著一匹白馬的韁繩,一手扯著他的衣襟,說,“帶我走吧,讓我做你的女人”。他想到這裏,立刻僵硬起來,冷冷地說:

“為活人著想的話,還是忘記了這件沒影子的事,若說想遷墳超度,也別瞎扯什麽芒果城的鬼話,都挖了這麽多次,隻見到舊時的器物,哪裏有地下城的影蹤?”

“不是沒影子的事,那些城有機會我帶你去看,哪怕今晚就去。”

她看了看自己的腳,“你扶著我,我帶你去找那蜘蛛。這佛家聖地,不出差錯的,你得相信因果輪回,死了,地下仍有一番世界的。你要相信我。”

水驚秋慘淡地瞪著眼睛望著母親,他覺得眼前的母親已經徹底地換了一個人,不再是那個隻要活著,能活下來就心安理得的人,現在身上的執拗勁兒全部用作那些鬼神迷信的事情上了。

“因果輪回就輪回吧,先過好了今世今生。再說,即使輪回有我的罪和惡,也不是我一個人犯的,要說,大家都有份兒。”

“可是現在的生活也並不平穩,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我們又不是這普化的人,誰知道哪天這公社的地就種不了了?到時候隻怕我們死了,連個葬的地兒也沒有。這普化排外的厲害,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要地丟了,房沒了,今後怎麽活?我倒好,死了幹脆,即使葬到了那河壩灘,被狗叼老鼠咬,也就算了。可你還有妻兒呢,你能忘了那年月餓的滋味嗎?你那媳婦兒小子現在又能吃得了苦麽?整天就盯著臉上的瘡看,又能有什麽指望?還不得多拜拜菩薩求求神。”

她捧著心口,盯著自己的胃,皺著眉頭。仿佛那苦大仇深的饑餓又來了,擺在她的麵前,而她還保持著伸手的姿勢,等她兒子扶她走。

水驚秋即刻感受到了胃部被鈍刀拉鋸一樣吞噬的痛苦。他盯了盯屋外,希望他弟弟這個時候能進來幫他說說話。可是很明顯,他弟弟自從監獄出來以後就對他母親的話不太聽信了。他理解他自我保護的想法,沒有誰比他更知道他這弟弟實際上受了莫大的委屈。

他指望他的女人,可是他女人過來了,突然說起來那麽多火辣辣的話,仿佛他將離死不遠了一樣,她最不該提起的,就是水青。

不該在這個時候還讓他想起他的女兒。

他盯著地上媳婦沒收拾完的飯粒,幾隻蘆花雞在爭搶那些白色蟲子一般的米粒。他盯著它們稍稍沉默了一會,開口痛苦地說:“人活著還不如這雞呢,雞混飽肚子就成,人還得考慮其他名份生死的事。”

他母親看著自己兒子坐在地上,像霜降淹沒下一株可憐的枯草,兒子此刻的態度惹得她氣急敗壞,朝他吼道:“我那兒子——你那未成形的幺弟弟,骨頭被老鼠吃光了!”

坐在地上的水驚秋聽後心裏一怔,於是他就不再說什麽。

“我自己去弄,死了活了你們都甭管。”他母親最後罵了一句,抱著自己的黑皮老貓去裏屋睡去了。

4我

而此時的我,正在太陽下照鏡子,我臉上的瘡斑又長大了許多,顏色枚紅,像一個女人嬉笑的嘴巴。我正習慣性地要緊張著大喊起來,我母親秦鳳凰黑著臉走近我嚇唬道,“這斑不能曬太陽的,會加重,不久後,另一側還會長上來對稱的,那時就是紅斑狼瘡了,會死人的。”

爾後她又在外麵院子裏喊,聲音扯得長長的,仿佛故意要讓每個人都看見。

“我會死?啊——”我一聲驚叫,摔碎了鏡子。

5蓋的不是被子是浮土

盡管水青兩年後的私奔,似乎也和秦鳳凰這次毒打辱罵扯不上太多關係,現在又過去了約莫兩年,可水驚秋一想起水青,便要滴下淚來,眼前的女人便讓他愈發覺得惡心。

“滾遠點吧,老子倒了八輩子血黴會娶了你。”他一揮手打掉她手裏的關懷。

這個時候水驚秋身旁的母親坐了起來,又掉了一顆牙,或許是牙要掉了,她幹脆自己用舌頭頂開了,總之有一些黑色的血水從嘴角爬了出來。她對著地上“哎呀”一聲,吐出了一團血水和一顆齊根掉下來的牙。

秦鳳凰伸著手還愣在半空,這雙裹滿了粗繭子的手,從來不曾得到這個握鑿子的男人的輕握,現在她以為男人胸腔裏的溫柔之花正要對她開放,可是瞬間就又沒有了。她一直惱恨家裏那隻黑貓,這隻貓捉老鼠時,總是繞著一根斷木捉住了,放掉它,再捉住,再放掉,玩弄半天,然後才一口吃掉。她覺得,對麵的貓正瞪著胡子,而她則是瑟瑟發抖的老鼠,她越抖得厲害,對麵的貓會更加的得意,於是她坐在地上開始哀號起來,剛才對男人的溫存現在變成了暴怒,汙言穢語不斷奪口而出,像積攢在胸間萬年的山洪,傾瀉而下。

她覺得在丈夫、婆婆、女兒麵前,自己簡直像個笑話。

而此刻他的丈夫,則覺得她的確是一場噩夢!

水驚秋看著地上那些黑色的血水從他母親的嘴裏源源不斷地被吐了出來,一坨一坨暗紅的玫瑰,不知道這讓他想到了什麽,他的眼淚驟然而至。

他一定覺得這些人都是瘋了,這些瘋狂的模糊的影子,跟他的世界毫不相幹,他怎麽會跟這些人扯上關係?屬於他的應該是明媚的愛情、肆意的生活、繞膝的兒女、慈祥的父母,到底是誰給了他上了生活的枷鎖?到底又是誰使得他徹底上繳了自己的命運?是生養自己的母親?是給自己生兒育女的妻子?還是他自己?或者幹脆是其他人,上蒼?。

是的,他當時一定是這樣陷入到疑問的困境去的,牛角尖裏的疑問,會使人瞬間放棄自己的頭腦,而墜入瘋癲的山崖。你看他那會兒緊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一定在不斷發問,又不斷否定,也許正在放棄,哦,放棄!

他那個坐在地上咒罵的女人,在看到他的眼淚滾滾而落時,露出了倉皇的神色。後來,她還是停止了自己的詛咒,像往常一樣,也就是兩分鍾的事情,又換了訕訕的笑臉,贖罪似地走近他。

當她拿起發舊發黃的被子給他蓋上腿時,他馬上驚坐了起來,神色一片驚恐。

“你要幹什麽?”

“給你蓋被子,隻是蓋被子,怕你冷著。”

“不,你蓋的不是被子。”他推開她。

此時他的心裏打過一個寒顫,他發現,這被子就像一層黃土,蓋上去……

這是一層塵世的浮土。

是的,浮土。現在他真的要蓋上了這塵世的浮土,在鳳凰山底下,蘆葦地中。

夏老太想著,淚水泅了一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