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和水青有關嗎

鳳凰山麓下的蘆葦地裏新起了一座墳。

對於死亡,在這個千年農耕的古老村莊裏,這個主題的宏大顯然不存在。對他們來講,生和死就是一條藍河的距離而已。生的時候去藍河裏汲水洗個滿月澡,死的時候在從藍河裏汲桶水,在身體冰冷僵硬前,匆匆洗個手和腳,然後,活著的人在河那麵,上山、趕坡、調笑、忙碌、打鬥,而死的人,靜靜地躲在河這麵的一抔黃土裏,默默看著活著的人,上山、趕坡、調笑、忙碌、打鬥。一個身體力行著,一個意念力行著;一個動的,一個靜的;一個衣著花紅柳綠,一個墳頭清明吊子;一個奔跑行走,一個招魂紙幡。生和死變成了日日對望的兩兄弟,一個迎頭追趕太陽,一個俯首投身大地。

生和死相比之下,生是忙碌的、苦難的、承重的,死是清閑的、無感的、輕颯颯的,要說生比死好,就是生是動的,而死是靜的,至於靜和動的生活,完全看個人喜好罷了。所以這裏人死了,大多很少真的哀傷,他們勸慰人時,常會說,“不難過,死了也好,去那邊享福去了。”

當我茫然的在死亡麵前不知所措時,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我被一根光明的繩索從哀傷的河流裏打撈了出來,很快就抖擻起了精神。

我的父親用鋼鏨狠狠地捅向了自己的心髒,就在貴桃家門口。

他死之前,瘋癲了一陣子,而瘋癲之前他又哀傷過一陣子,我不知道這和他的瘋癲到底有沒有直接關係,我隻能把我能憶及的千絲萬縷,盡可能地呈現出來。

這哀傷源自於水青的離家出走。

那一晚水青被打後,徹夜未歸。

家裏都認為她是賭氣走了,或者跟人跑掉了,興許就是那個貨郎也不一定。

似乎水青的出走,僅僅是一夜之間的一個命運的偷襲。

可是,這隻是水青兩年後真正出走的一次提前演練而已。

水青已經正式走了大半個月,可家裏依然戰火紛飛。

秦鳳凰痛哭了幾場後,又開始咒罵,咒罵水青生來就是討命鬼,甚至她的氣管炎、百日咳、營養不良、乃至後來的腎炎,都成了其劣跡斑斑的罪證,證明水青來到這世上,就是為了討債而來。我固執地以為,這樣想和這樣咒罵,能減輕做母親的疼痛,偶爾這疼痛來得緊時,秦鳳凰還會把憤怒轉嫁到貴桃身上。

“若不是她勾搭那個貨郎,要不是那個貨郎引薦個照相師,水青就不會因為一條花裙子跟人跑了?她就是設計來迫害我們家的,她跟我今生有冤前世有仇,我欠了她的,我跟了她的男人結婚了。”

秦鳳凰口不擇言。

“水青第一次離家出走,你說是為了一條花褲衩子,現在兩年後再出走,你又說為了條花裙子,為娘做母親的,也虧你想得出。”夏雲仙抱著自己的貓不置可否,“水青自己身子輕賤,就莫怪別人的好。”

秦鳳凰聽了婆婆這樣的話,氣不打一處來,看著水驚秋在一旁不言不語,她氣急敗壞地走過去,又對著水驚秋一通狂吼,似乎她要撕裂這個男人的心,去清醒他,讓他看在女兒的份上懲罰這個肮髒的女人。

水驚秋隻是木木地倒在炕頭,捧著水青留下的衣物,流著哀傷的眼淚。

而秦鳳凰轉頭去了後院的茅廁挑了一桶糞便就衝了出去。

“她又使這一招。”

那一年,水青被打後隻是跑出去了三天,後來又自己回來了,她沒有和任何人私奔,十三歲的年紀哪裏曉得什麽是私奔。

可是秦鳳凰當時就挑起一桶糞澆了貴桃一門,並破口大罵了起來,水青是回來了,倒是讓水青的出走在村人的口水中,變得形形色色起來。

回來後的水青愈發沉默了,這一沉默,就是兩年。

兩年後據說村裏又來了一個照相師,有人看見水青跟他在藍河的岸邊一棵柳樹下照相,穿著一條花裙子,和秦鳳凰撕爛的那條底褲一個花色。那是水青留給普化最後一個影子和話題。

對於水青的這次出走,秦鳳凰的反應一如往常,可我奶奶似乎對這樣的變故早有所料,她一邊嘟噥著“該來的就來,該走的就讓走吧”,一邊搖搖頭走掉了。

一會兒秦鳳凰回來了,滿身汙穢,臭不可聞。

她挑著糞桶是要給貴桃潑門,可還沒走到貴桃家門口,腳下就被人使了絆子,反倒自己潑了自己一身,是誰絆她的,自己也沒來得及看清,隻好哭喪著回了家。

她回家就去天井舀水,洗得滿院子臭不可聞。

水驚秋看著她,看著眼前這個笨拙的女人,他忽然就陷入了某種哀傷,並且這種哀傷一旦掛到了臉上,就一直沒有卸下來過。

他開始時不時地就垂些淚下來,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事情。在他的眼界裏,似乎能走的路越來越少,他時常陷入自己的悲傷中,那如秋水的悲傷,讓他日漸消瘦。

最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誕生了!

2瘋癲之前

誰也沒想到,就這個午後,水驚秋卻在沒有任何征兆的前提下,忽然瘋癲了。

剛和母親談完的水驚秋就靠在四合院的碌碡上,對著沒有太陽的天空失魂落魄。

下過雨的屋簷,吊著很多水滴子。這些水滴有氣無力地滴在天井走廊的石槽上,“滴-嗒—滴-嗒”,沉沉悶悶地濺起帶泥的水花。一個一個髒著小臉笑,垂落在地上,小小的魂魄麥仁兒樣四散開,旋即,化了,不見蹤影。

一隻蜘蛛從他的頭頂爬過,一根絲掛在了那裏,這銀亮的絲,總帶有陰戾之氣。

他睡著了。

睡眠裏,有條蛇盤在屋頂同他說話,囫圇話語,像唱著一首無音的歌調。他竭力張開耳朵去聽,卻梵音全無,隻聽得到無骨的兒拍打房梁的聲音。這聲音讓他渾身發緊,尤其當那蛇俯首死死盯著他的鼻梁看時,能清晰地感知到某種惶惶正在頭頂上方盤旋不停。這時,突然蛇信子一抖,他即刻就感到沾滿了**邪之語的古咒撲麵而來,身上的涼氣不由得從胸口轟然炸開,沿著臂膀向下,一寸寸,然後勢不可擋地浸**全身而去。

他拚勁全力坐起來,急切切地喊,停下!

喉口被鎖住了,塞了木條,出不得聲,隻逼得眼珠暴起,要流出血水來了。

隱約地,人暮老、鬼清算的征兆不停閃現在他眼前。徵徵戰鼓,也在眉梢下眼皮底敲了起來,可他左顧右盼卻不知敵人身在何方,更不知這冥冥中的敵人因何而來,無法掌控,窮凶極惡。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

古秦腔又在這時候唱了起來,是很少見的苦腔《長門賦》。水驚秋看到了一個白衣的女人站在高高的門樓上,那女人的臉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睛看得清楚,滿含幽怨。她拖著長長的青綠水袖,直衝著他迎麵甩過來,滿眼是那青苔一樣潮濕的水綠色,一波一波的在他的麵前淩厲的飛舞,隨時都要抽打下來。他想往後退,可雙腳被鎖住了一樣,隻能眼看著那些波紋一圈一圈的向他蕩來,一個個奪命索一樣,發著蹭亮的光。

就在這時,“嘡—嘡——嘡”,尖刀一樣的雲板聲穿破庭院而起。

“吱紐”一聲,門開了。

秦鳳凰習慣性地劈頭扔下上工回來的钁頭,砸向了水驚秋身旁的積水甕。

水花濺了一身!

水驚秋從混沌狀態中猛然大醒,是敲門聲?還是死人的雲板聲?

他惱怒地給了自己女人一巴掌。

“找死啊,甩哪門子喪?”

晚飯時分,水驚秋在喝了一碗苞穀湯後,忽然就口吐白沫,暈厥在自家鍋灶前了。

3帶我走

水驚秋此刻正深陷在一片巨大的黃色中,分不清楚是黃色的山澗,還是黃色的麥浪,抑或黃色的油菜花地裏,總之這三個地方,來回交錯著。一個女人穿著火紅火紅的肚兜,頭發垂到腳底,正騎著一隻象一樣巨大的怪魚在黃浪中歌唱。定睛看,女人騎著的是一隻鯉,這隻鯉的雙鰭像兩把鋼叉一樣叉向天空,女人抓著鋼叉上下顛簸。粉嫩粉嫩的苜蓿花,被一地一地撥倒,鬼麵一樣,四散而開。女人尖聲高亢地叫著,搖頭一甩,黑發即刻飄揚起來,穀子、大豆、高粱、紛紛跌落在地,並隨著“劈劈啪啪”的聲響,破土而出一片片脆嫩的綠芽兒。這些嫩芽兒揮舞著小手,圍繞著女人翩翩起舞,周圍的植物、甲蟲、還有螞蟻也紛紛出動,河水跳躍,大地開始發燙,巨大的黃金的光芒覆地而來……

正當水驚秋看得心顫,女人莞爾一笑,雙腿夾了夾鯉肚,鯉尾旋即分開這些鬼麵的花,向他奔來。

他認出來,那是她。

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在這大地的深處等候著他,一直在等候。

他在這片金黃中,咧嘴笑了。

沒有瘋癲的人不知道瘋癲的快樂從何而來,就像吃羊肉從來不知道剝羊皮的手如何幸福。

此刻他等著她來剝他的皮。這是他欠她的。

是的,她過來了,赤腳,帶著笑,腕上的銅鈴當當作響,叩擊著他的心房。她身後的鯉正在漸漸消融,在她走向他的身前時,化為一具巨大的楔形魚骨。

她說,“帶我走!”

此刻他不再猶豫,一聲響亮的呼哨,一匹額星垂顏的白馬半跪與她的身前,他把手執的韁繩係在腕上,攬腰抱她一躍上馬。

亢奮的金色迅速塗滿了整個大地,天色也因此稀薄起來,麥浪、水澗、油菜地合力遮蓋了整個蒼穹,全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男女,在這巨大的金黃下麵,光芒四射,白馬張起透明的翅膀,女人揚起粉嫩的臉,在男人的呼嘯聲中,兩個人的身體開始重疊,顫栗,像若幹年前油菜花地那個夜晚。

那舊時的夜晚,他們一個郎騎竹馬,一個繞床弄梅。

他顫巍巍地掀起她的衣襟。

她的肚皮上有一串透明的馬葡萄一樣的燎泡。他找一顆刺荊小心翼翼地刺過,透明的小花迅速失去了水分而枯萎,他又拿刺荊葉子搗爛了敷上去。她“咯咯咯”地笑,一邊說,“壞”,一邊把那三張還仍然燙手的油泡餅子舉到他嘴前。

“全吃了,長得壯壯地,好背媳婦。”

他囫圇下咽了,她又笑,“小心燙!一說娶媳婦,就傻掉了”。

餅子偷塞在懷裏,滑嫩的肚皮都不覺得燙,嘴唇當然更不覺得了,他也跟著嘿嘿笑。

“快了,快了,我媽把我遷到普化去,第一件事就是要娶你過門,你媽當年的恩情,我們都記得。”

“那今晚就過門吧,我媽也活不了幾天了,現在孤女寡母寄居在六伯家,遲早會出事的。”

她一翻身,爬了上去。

油菜花地外,她的六伯在罵,“婊子,家賊,賠錢貨……”

六伯的罵聲很響亮,像一隻裂開的紙老虎。

十六歲的女人卻在笑,說,“秋哥哥,從今後你就是我的男人,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天涯海角,萬水千山。”

油菜花地外,有聲音暴戾地喊。

“我少吃一口就是了!不就是逃荒回來斷了腿腳現在要你們養麽?沒我那姐們夏雲仙後來捎的糧食,你們還想活命?恐怕還得跟貴桃爹這個短命鬼一樣。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要今後我閨女去了那神仙都嫉妒的普化,你們誰個也別想著半星子光……”

女人聽著自己母親的叫罵,眼角開始泛紅,一邊整理著衣衫一邊說,“我媽忍著一口氣活著,就為等你媽把我們接過去成婚好閉眼。秋哥哥,帶我走。”

女人說帶我走時,眼睛明亮,都是眾神!

他不該在這個時候走神,去想舊時的夜晚,在這夢幻的場景裏,不該出現現實的種種。現實並不安穩,回憶現實,猶如釜底抽薪。

那個騎鯉的女人還在他的夢境裏微笑,那麽美麗,可他卻正一點一點地往後退,後麵是一道巨大的門,現實之門。

當他悲哀地發現,自己要從絢麗的夢幻中即將邁進現實的門檻之時,他急速地止住了自己已經抬起的一條腿。

然而最終他還是在一個糊滿了油煙吊子的門洞前站住了,女人在門洞之外,麵目模糊,而他在門洞之內,鞭長莫及。

油煙吊子——塵世的煙火之蟲提醒著他:現世安穩比什麽都重要!

他的現世就是自己的母親以及母親賦予他身上的一切使命,包括生存使命、繁衍使命、光宗耀祖使命,而這些使命裏,她不包含在內。

在隆冬來臨之前的某一天,他家後院的豬被人偷趕到了二傻子家門前的澇池裏淹死了。淹死豬並不是大事,可她卻就偏偏輸給了豬。那一晚北風料峭,他母親摸了把斧頭別在腰後去找豬,豬沒找到,人卻滑了一跤,四腳朝天地摔到了腰。背後的斧頭墊到了腰神經最為集中的地方,看過幾個醫生,都說癱瘓是鐵定的。

母親要癱了,那麽來普化三年仍沒得一畝地半分宅的他和貴桃,又該去哪裏呢?他不敢想。流浪的歲月裏,人比狗更沒有尊嚴,他懂得其中滋味,所以更不敢想。

母親在**躺著,疼得眉毛要擠掉,卻不吭一聲疼,唯獨念念不忘那死去的豬。

“整整十三隻豬崽子啊,再過兩三天就下出來了,娘們幾個今年吃什麽呦?”她垂著胸脯砰砰響,鼻涕拖得很長,一甩到他兒子身上。“兒啊,首先得生存下來,才好有個正式普化人的身份,才好有個落腳地兒。桃兒好是好,可你不曉得我們孤兒寡母這裏的外來戶人家,今日是豬被謀殺了,明日就會是狗,後日,再後日,說不定就是人哪!誰知道還有什麽惡的、毒的、臭的、邪門歪道的法子出來,好羞辱欺負我們娘倆?你知道,你媽遭過這滋味……”她又一陣疼痛襲來,從枕頭底下夠到一把刀,衝他舉著,“兒子,你殺了我吧,撐不下去了,再也撐不下去了。”她大聲地哭起來,顫抖著,滿頭滿臉都是汗。

那隻黑皮老貓溫順地在她小肚子上匍著,看著她哭,也跟著“喵嗚”了一聲,貓的哭聲,在病態的、慘白的、稀疏的陽光下,讓人恍然間會懷疑不在人間。

“首先得生存,以一個正式普化人的身份。”他思忖著,扶母親躺下。

村子裏到處到彌漫著他們家豬的肉味,剖開豬肚子,13隻小豬仔摟著團兒在睡覺。這些豬真幸福,沒有出母親的肚皮,從不曾一天感知過寒冷和饑餓,現在死了,即使成了口頭餐,也不用去想富貴和貧窮。可是貴桃並不會想這麽多,她正在外麵和那些人搶這些死去的豬,邊哭邊喊,“這是我們家的豬,還給我們家,憑什麽你們吃,吃了爛腸爛肚死全家。”她歹毒地罵著,並不曉得有什麽不妥,她又哪裏懂得,豬都有個家,可她寄居的契約婆家,也隻是個紙糊的家,她很快什麽也沒有了,甚至不如眼下這隻豬,日後更不如。他聽著貴桃在外麵“嗚嗚”的哭和慘烈的與人對罵聲,覺得整個太陽都沉了,從窗戶望出去,就吊死在村口的樹梢上,紅紅的,沒有光芒和水分,對著大地,哭泣。

4始亂終棄

隆冬來了,他笨拙地抱著一隻母雁,被媒人和母親帶著去一個女人家裏。在他跪地起誓要隻認貴桃做自己的親姐姐時,他母親竟奇跡般地好了起來,第一天可以坐直腰,第二天可以在炕上圍著炕欄挪動,第三天她實在坐不住了,竟然下了炕,第四天,第五天,沒出一個月,她徹底恢複了正常,並且健步如飛。

母親帶他去相親,村裏的鰥夫要招婿。普化村向來女人不招婿,就為了怕外姓人分走了血脈、壞掉了氣象,可這鰥夫是社長秦三爺的親大哥,所以破了慣例。當然破慣例的前提也是看他水驚秋不但人老實,而且還是楊文軒親點的水陸庵看護人。兩相商量,自然是雙方家長你情我願,爾後擊掌直呼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