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請看。”

一名刑部主事手捧托盤,恭身敬上。

他左邊跟在身側的是大理寺一名詳斷官,右邊的是都察院的刑房主事,這三人一路從荀紹墓出來,在三司屬下眾多吏目的眼皮子底下,一刻也不敢停歇,半點多餘的動作也不敢做。

此時身在北郊荀氏墓地的,不僅有三法司的眾多高官,亦有聖上高冕親臨。

五百禦林軍供衛,盔明甲亮,氣度森嚴。

身處漩渦之中的三皇子和荀維,都狀似安然地立在高冕身側不遠處。

三皇子錦衣華服,身邊三五從人,目光不時閃爍,偶然流露出陰沉狠厲之色。

而被京城民間傳稱為國舅爺的荀維,正木著一張臉,兩眼隻盯著五十步外被打開開的墓地。

細心的人們,已是能看得出三皇子跟國舅爺荀維之間,並不似從前那般親近了,雖然站得近,但全程幾乎一句話也沒交談過。

高冕坐在臨時搭好的圍幕中,兩手搭著龍椅的扶手,目光落在那托盤之上,雪白的絹絲上擺著一根骨頭,看長度,當是手臂上頭的。

烏黑的骨頭襯在雪白絹布上,瞧著更是分外鮮明。

高冕微微皺了眉頭。

就算他不懂刑獄,也知道這死了多年的人骨,不可能是這般顏色。

“這可是荀紹的遺骨?”

雖然知道自從決定要開棺驗骨之後,就有三司的人過來一起看管著荀紹墓地,而方掘蟇的也是三方吏屬。

這麽多眼睛看著,自然是不大可能作弊。

三人齊齊稱是。

高冕先壓下心中疑惑,點點頭道,“開始吧。”

那個一夜間就名揚眾多皇子貴胄的姬子寧就侍立在七八十步之外。

但見他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玉瓶,走上前來,將玉瓶交給三人之一,正好是都察院的刑房主事,而早就等候在一邊的荀放也走上前來,把手腕伸了過去。

那大理寺的詳斷官取出一把小銀刀和一盞小銀碗,親自動手,在荀放腕上,割一了個小小的傷口,但見鮮血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急速地滴入銀碗中。

若真是尋常的孩童,瞧著這麽多的血,隻怕早就嚇得哭了,然而童顏成人心的荀放卻是一聲未吭,兩眼隻瞧著托盤上的遺骨,神情莊重,眼眶泛紅。

“姬先生,可是滴三滴入碗中便可?”

眼見得銀碗中已是聚了小半碗底,詳斷官拿布條替荀放紮住了傷口,又令旁邊從人替他上了些止血藥劑,這才取了銀碗,放在托盤邊上,回頭問姬譽用法。

姬譽點點頭,“正是,靜置盞茶工夫即可。”

此時在場的眾位高官顯貴,大多數都是昨日見過姬譽當場一試身手的,都知道這碗血,等會兒如果灑到骨骼之上,能被骨骼滲吸而入的,那便是直係血親。

如果不出意外,想來這回的血,也能滲入荀紹遺骨之中,如此,荀放的身份,便可確認。

而一旦確認了荀放的身份,那麽,這國舅爺,還能是國舅爺麽?

“姬舉人,你這驗骨血之術,是從何而來?”

高冕此時已是對姬譽這法子的準確度,相信得八,九不離十了。

雖然說,自古相傳,就有滴血入骨,滴血驗親之法,然而此後又被許多大醫者證偽,說這兩種法子並不準確,常有出差錯的可能。

若是旁的,出一個半個差錯倒也罷了,這子嗣傳承,是一家一姓關天的大事,如何能出得半點謬誤,因此這兩種法子早在百年前便被棄用。

“啟稟聖上,這術法,是我姬家祖傳之法,我姬家亦曾是前朝大族,子孫眾多,子嗣傳承乃是重中之重,每一子孫,出生後都要驗血正身,才能記載上族譜。不過此後百年間日漸沒落,到如今通曉此術的,便隻有草民一人。”

姬譽說的,倒是半真半假,他所在的世界,子嗣傳承的確是重中之重。

滿朝國醫之學,倒有大半都關乎婦科兒科,或是血脈鑒定之術。

有些曆史淵源頗深的豪門望族,幾乎都有自家不外傳的優生優育保證血脈純潔的獨特法子。

姬家身為皇室都要拉攏的名門望族,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此姬家非彼姬家,所以當高冕聽了這話之後,便滿腦子搜索,是否曾經聽說過有這麽一個牛氣神秘的家族。

想了半天沒想出來,便不由得問起亦在一旁隨侍的薑翰林。

“薑卿,你可知道前朝姬家之事?”

這個薑翰林,據說最是通曉古籍,人稱活史書的。

原本這荀放骨血相驗之事,跟他一個翰林沒什麽關係,不過因為他跟荀紹生前是知交好友,高冕便特許他也跟來一道做個見證。

此時在場的眾人,除了三司官員,就是昨日在高台之上的皇子王爺等人了。

皇孫們年紀都尚小,來墓地怕被衝撞了,因此除了大皇孫之外,其餘的都不許過來。

薑翰林應了一聲,心裏開始高速搜尋著有關姬家的記載。

顧,這姬家雖然在百多年前,確實是地方大族,不過,也沒神奇到有這種術法的地步吧?

“回聖上,西川舊事錄裏的確有姬家的記載,姬姓乃是西川大姓,族中數百人,奴仆部曲成千上萬,亦是一方豪強。曾經有姬姓嫡子名易,出家為道,據說四處遊曆,已是得道身為半仙之體,曾經一人獨解數村的疫症,救人無數,有活神仙之稱,不過後來幾度戰亂,姬家四分五裂,逃散往各地,此後便再無甚傳世消息。”

這也得虧薑翰林博學多聞,才能記得百多年前的野史中有關姬家的內容。

當然了,薑翰林說的時候又多加上了些讚譽之詞。

畢竟,這姬舉人有這種奇術,實在是造福世人,令他的好友不至於九泉之下死不瞑目,薑翰林心中還是大為感激的。

高冕撫著胡須微微頷首。

而驗骨血的時辰卻是已到。

“聖上,小臣這便開始驗血了。”

因昨日三皇子質疑如果全由一人操作,說不定會被姬譽作了什麽手腳。

故而今日便是由姬譽說出法子,由三法司各出一人共同完成。

但見那一小碗鮮血緩緩地倒在烏黑的骨骸之上,便如同水流進了沙地,慢慢地被吸了進去,那烏黑骨骸仿佛真有神鬼附身一般,認得出這是骨血至親,張開細細的看不見的孔洞,將那些血液吸納一空,原本的烏黑之色,變得多了一抹深紅。

薑翰林一眼不眨地瞧著,眼睛越張越大,瞬間老淚縱橫,哭道,“果然,果然是荀紹兄的血脈啊!”

再看那一臉肅穆的荀放,便不由得哽咽出聲。

“阿放侄兒,你這些年可受罪了!”

“薑翰林莫要急著替我荀家認人!這種骨血驗親之法,早幾百年前就廢棄不用,如今這骨血相吸,說不定隻是這姓姬的使的障眼法罷了!聖上莫要被他蒙騙過去啊。”

荀維再也無法淡定自若,上前一步就朝高冕行下跪禮,抖著聲音求懇。

他先前盯著這一幕,一眼也沒眨一下,昨日高台之上的事,他隻是聽說,並沒有親眼目睹,原本心裏還存著僥幸,此時親眼所見,心下驚駭之餘,仍然要做一下垂死掙紮。

再怎麽說,他也是荀貴妃的親哥哥,皇上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的吧……

他是怎麽也不相信,這世上居然會有這般神奇之術的!

“說不定,有了那藥水,就是隨便什麽血都能相吸相融!”

高冕瞧著這個雖然已經年過五十,卻仍然看上去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大舅子,心中鄙視憎恨可憐等諸多情緒兼而有之。

這個大舅子,跟他親妹子一樣,都是外表光鮮罷了。

“既然荀維不服氣,那便換一個人的血來試!”

骨血相驗這種事,雖然昨日已是試過幾回,但這般神奇的術法,就是高冕自己,也是忍不住要想要多次驗證。

他心裏甚至有個略陰暗的想法,想要知道自己那數十兒女,可都經得起試驗?

要找一個跟荀紹沒有血親關係的人,那在場的還不是滿地都是。

很快一個小內侍便抖抖縮縮地站到了原本荀放所站的位置,手腕上被銀刀劃開了個口子。

眾多目光注視之下,那遺骨果然似如有靈性,對於陌生的血脈簡直半分不融,涇渭分明!

“這,這……”

正提心吊膽的荀維,終於沒了最後一點指望,跪在地上的身子搖搖晃晃,幾欲軟倒。

此時眾人嘩聲四起。

高冕冷冷哼了一聲。

沒用的東西!

“荀維,你可還有什麽話說?”

荀維麵色如土,原本也算高大的身板此時卻是佝僂得可怕,好似一張破舊的老弓,上下牙齒不停地打戰,隻覺得自己渾身的皮都被揭開,眼前昏暗一片。

“小臣,小臣……”

“舅舅,沒想到表弟竟然死而複生,這也是千年難見得喜事,舅父想來是驚喜交加,都說不出話來了吧?”

三皇子突然上前一步,一手撫在荀維肩頭,麵上帶著刻意擴大的笑容,露出了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向著宛若兒童般的荀放笑道,“表弟,先前為兄沒有想到果然是你,言語多有過激,表弟莫要見怪才是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