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壽堂裏裏外外跪滿了下人,偶爾傳出一兩聲壓抑的抽泣聲。花奕跪在老太太踏前,雙手將湯藥舉過頭頂,“請母親用藥。”

隔著藏青色八團天馬床幔,聽見裏麵有微弱的呼吸聲。

老太太合著眼睛,氣息微弱,卻倔強的咬牙,道,“不喝!”

那氣息雖是不足,聲音也不大,可卻透著足足的怒意。

海氏不知前情如何,不敢貿然開口。也跟著跪在了花奕身邊,“母親,若是不吃藥,病哪裏能好。求母親垂簾我們,快些好起來吧。”

老太太聽了海氏的聲音,似是來了精神。“如丫頭呢?”

花如瑾聽叫自己,忙不迭的便衝了上去。也在老太太榻前跪下,哽咽道,“祖母,如兒在這兒。”

她哭的十分逼真,雖有三分是為了自己的前程,但卻有七分是真心實意的為了老太太心疼。隔著帷幔雖看不清晰,但卻能隱約瞧見,老太太瘦的有些塌陷的腮,和凹陷下去的眼。

花如瑾覺得好像有誰用虎口卡主了自己的喉嚨,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讓她險些透不過氣。

老太太聽了如瑾的聲音,似是越發激動起來。顫巍巍的伸手去碰帷幔,一旁侍候的丫頭們都是有眼色的,見此,忙上前,將帷幔拉了起來。

兩邊盤金絲龍頭掛鉤咬著帷幔,老太太終於肯將同外界接觸了。她費力的扭了頭,渾濁的眼珠轉了轉,終於如願以償的落在了花如瑾的臉上。神色也似是漸漸緩和了。

不過短短數月。氣色紅潤的老太太竟便的蠟黃枯槁,讓人看著心驚肉跳。花如瑾忍不住熱淚盈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老太太看她這樣慌亂無助,心裏疼惜

。掙紮著坐了起來,接過海氏手中的湯藥,皺著眉喝了下去。

花奕和海氏都鬆了一口氣,心裏大讚花如瑾哭的很合事宜。

老太太喝完藥,又被喂了一塊蜜餞下去。半晌用帕子擦了擦嘴,道,“今日,我是看在如兒的麵子上。才喝了這藥。有人想我老婆子早些死了幹淨,我哪裏能趁了她的心意。”

一麵說一麵狠狠剜了花奕一眼。

海氏心思一動。忽然明白過來,心裏忍不住冷笑。虧婉姨娘聰明半生,怎麽就傻到對老太太下手了。這次她死定了,動了老爺的親娘,這要是傳出去,老爺的官大可不做了。

縱然是花奕在怎麽糊塗,也不會拿自己的仕途和孩子們的前程來跟她風花雪月。

花奕這種沒有根基的文官,稍有不慎被人參了一本。那就會萬劫不複。

老太太私下裏如何費力幫助花奕的。又是如何為他仕途奔波的,大家心裏都清楚的很。若不是當年老太太慧眼識英雄看中榮昌侯是個有出息的,提早從他嫡母的魔抓之下搶了出來。又精心培養了多年,如今他們花家能是這般情景?

那花老太爺寵妾滅妻,被參了一本又一本,被罷官免職,流放在外,一敗塗地。這樣的家世,可不是你想隨便鹹魚翻身就能翻身的。

花奕年少時吃過多少不為人知的苦,他怎麽可能不珍惜今日掙來的這一切。縱然是他在喜歡婉姨娘,也不至於昏聵到重蹈老太爺的覆轍。是以,海氏斷定,他一定會狠狠的收拾婉姨娘。不將她打賣了,決不罷休。

正幸災樂禍,卻聽花奕咬牙道,“汪氏這次做的有些太過了,如今縱然是芳姨娘在世,我也斷不能留她了!”

怎麽?做了糊塗事情的原不是婉姨娘嗎?海氏有些失望。花如瑾則是聽的心驚肉跳!竟然是自己的窮親戚幹的好事兒嗎?

她好不容易才在老太太跟前兒討了好,又得了花奕的寵愛,這會兒汪氏唱這麽一出,豈不是讓她跟著受牽連嗎?

老太太冷眼看著花奕,似乎是十分失望

。“隨便老爺折騰吧。早晚將我這條老命折騰出去,你方才能清醒過來。到底要多少人陪葬,你才能明白,到底鬼魅魍魎是哪個!”

花奕臉上一紅,眼眶也盈滿淚水,“兒子不孝,讓母親受委屈了。”

老太太長歎一口氣,到底心疼兒子。“罷了、罷了。你一個爺們兒哪知道內宅裏的彎彎繞。”說著,又轉眼看向不爭氣的媳婦。“你在娘家的日子裏,府上沒有人主事。我又老了不中用,如今回來了好好整頓整頓吧。”

海氏得令,異常興奮。老太太既是這麽說了,就是要隨便她折騰。她管這事兒到底是不是婉姨娘幹的。她隻管把所有髒水都潑在婉姨娘的身上,再治她個內外勾結的罪名,將她和沒事兒就來打秋風的汪氏一並收拾了,豈不是幹淨。

海氏加大力度整頓後宅,一連幾日將闔府上下賭的嚴嚴實實,除了花奕旁人不許出入。花奕也躲在外麵自省,堅定立場絕對不能又隨便糊弄過去。哪怕是婉姨娘哭的驚天動地,哀婉動人,他也隻是露出一副心疼神情,絕對不伸出援助之手。

外麵吵的轟轟烈烈,裏麵花如瑾則是沒日沒夜的在老太太病榻前適逢湯藥。日日不敢合眼,夜夜不敢怠慢。直到老太太徹底好了,方才放心的睡了一覺。

“難為你小小年紀這般操勞。”老太太摸了摸花如瑾明顯瘦削的小臉,十分心疼。

花如瑾笑靨如花的歪在老太太懷裏,“祖母能夠長命百歲,福澤綿延,孫女才能安安穩穩的長大啊。”

老太太摸索著花如瑾毛茸茸的小腦袋,心中酸澀。“敢情,你是怕自己小命不保,才這麽拚了命的孝敬我啊?”

“那可不是!”花如瑾抬起頭,端著小臉,一本正經的辯駁。“我能夠在內宅之中平安度日。桐哥兒和表哥能夠安心讀書,皆因祖母垂簾。祖母疼我。護著我,我便是拚了命也得報答祖母的。”

老太太眼眶微紅,“我不指望著你報答旁的,隻好好的長大,日後能嫁個好人家,我便也就安心了。”

老太太為什麽偏偏要將花如瑾養在跟前?她是早有算計的。隻是,她沒想到,日子在一起過久了,就漸漸的有了感情

花如瑾懂事乖巧。雖然常常摸不清她的心思性情,不知她在琢磨些什麽。但到底她是個性子醇厚的孩子。老太太偶爾也將自己最開始的算計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就這樣過著吧,兒孫自有兒孫福。她好好的瞅著花如瑾長大成人,嫁了如意郎君。這輩子便也算全了。

“自打老太爺走了,老太太就一直算計著過日子。便是對老爺偶爾也藏了私心。可今日,對四姑娘,卻是掏心掏肺的真心。”彭媽媽拿著石杵,在藥罐子裏砸藥,十分感慨的看著對麵的孔媽媽。

孔媽媽進府比彭媽媽晚。好些事情不甚清楚。但也是一臉的唏噓,“人老了,總是需要感情慰藉的。自老太爺走後。老太太似是看破紅塵,一顆心也冷的徹底。除了對老爺,她哪裏還肯使真心。又因婉姨娘的事情,老太太徹底傷心一把,漸漸的連老爺也不真心疼了。虧這兩年,有如姑娘時事陪著,勸慰開導,漸漸好了。你當老太太做什麽掏心掏肺?”

“我怎不知道?”彭媽媽歎氣,“那日老太太眼看著不行了,就連老爺都擺手要準備後事。隻如姑娘哭著央求大夫要救老太太。老太太那時候不能動彈,可是心裏卻明白的很。我眼睜睜的瞧見她眼角落了淚。”

孔媽媽想起老太太那日急救時,九死一生的場景也不禁唏噓。“老太太雖為人拔尖,做事狠辣。可到底是心地善良,隻求她晚年能幸福吧。”

老太太出身侯府,卻因為狗屁的愛情而下嫁了爆發戶,風流成性的花老太爺,斷送了這一生的幸福。她心灰意冷後,是用怎樣狠辣的手段,將老頭子一屋子的嬌妻美妾收拾的服服帖帖,又是怎樣將那些庶子掃地出門,庶女胡亂配人的。

那兩年的老太太著實讓人害怕。縱然是她為人性子善良,可那樣下狠手收拾別人……總要是有報應的。

孔媽媽和彭媽媽都不再說話……漸漸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太太終於大好了以後,花如瑾便泡了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洗了個神清氣爽後。帶著自己從京城裏給花之桐買好的禮物,往花之桐的住處走去。

一進院,還未等跟花之桐說上話,便被李賀攔住。

深秋的天氣,雖不甚嚴寒,卻也十分料峭

。李賀隻穿了一件石青色竹葉長袍,站在已枯黃的柳樹下麵,望著花如瑾。

“大冷天,表哥怎站在外頭。”花如瑾上前,見李賀臉凍的慘白,心有不忍。

李賀眉間愁雲密布,啞聲道,“我等了妹妹好些時辰,今日終是見到了。”

花如瑾見他情況,便知是為了汪氏求情。“我幫不上忙的……”花如瑾抬頭,躲過李賀頹然失了光彩的目光。陽光透過枝頭灑下來,沒有暖意,剩的隻是淒涼。“所有人都看見了,是舅母發了瘋一樣的推搡老太太,才害的她犯了氣喘之症。她們說了什麽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舅母為何這般不計後果的出手。但結果是,老太太險些因為她喪命。我願意相信舅母是受人挑唆,也願意相信她原是沒有惡意的。可是……我是誰?我不過是個沒了姨娘的可憐庶女,因老太太垂簾愛護,方才能活到今日。我明知是誰害了我的姨娘,不能報仇。看著自己弟弟小小年紀便要獨自住在外院,不能幫襯。表哥說……我能怎麽辦?”

李賀看著寒風裏,花如瑾瘦弱單薄的身子。垂了頭。

“我相信,舅母不會做這樣的糊塗事。縱然是她十分的怨恨老太太將你們母子分離,也絕對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你要依附花家,才能成才。舅母不會害你。”花如瑾將話鋒一轉,神情堅定的看著李賀。“老太太不準舅母進宅見你,舅母一直安安分分。隻求表哥能有一日高中,從此讓你們母子揚眉吐氣。給李家爭光。如今,她為什麽偏巧在太太離開府邸,老爺忙於政務的時候突然就進了府門?”

李賀猶如醍醐灌頂,思緒頓時清明起來。

花如瑾覺得,李賀縱然是再恨,也該恨那個攛掇著汪氏做壞事的婉姨娘,而非是出於自保而肅清家宅的老太太。

一陣寒風襲來,她縮了縮脖子。對李賀行了一禮,拿著荷魚朱砂澄泥硯進了花之桐的屋子。

花之桐見姐姐帶了禮物來。甚是歡喜。可眉宇之間也籠著一層愁雲。

花如瑾瞧著心疼,“可是下人們怠慢了?”

花之桐搖搖頭。不似往日那般睨著花如瑾,隻小大人的樣子坐在一旁。思索半晌,方才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祖母的病是因婉姨娘而起的

。她可是惱姐姐養在老太太跟前兒,搶了二姐姐的寵?”

婉姨娘和花盛瑾母女,一直將花如瑾當做眼中釘肉中刺。可每每對她下手都有老太太護著周全。老太太又從頭到腳都瞧不上婉姨娘。想盡辦法。要將她斬草除根。婉姨娘如今也韶華不再,恐是不能再博得花奕歡心。

便想了餿主意,將汪氏那沒腦子的笨蛋放進來。要她公然去和老太太叫板。她知老太太素有氣喘的毛病,汪氏是個鄉間莽婦,一句不和就會上手打人。老太太雖有丫頭婆子護著,卻也躲閃不及的。

若是汪氏得手,老太太不死也要丟了半條命。若是得不了手,也不過就是演了一場鬧劇。

況且婉姨娘深知老太太當年和汪氏是做了怎樣一筆交易才將芳姨娘弄進府來,老太太算計自己兒子,這事兒捂死了也不能說出來。到時候汪氏和老太太因李賀撕破了臉,怕是會口無遮攔,以老太太的性子,斷然不會留她性命。

她沒了命,老太太又被重創。婉姨娘豈不是一石二鳥。不,應該說是一時三鳥。還有一個受了連累,日後無人依靠的花如瑾。

花之桐說的其實隻是表象,而實質不過是婉姨娘要保住自己母女二人的位子。

“我不知道。”花如瑾定睛看著花之桐,“這事兒你也不知道。日後無論誰再提起,你不許置啄半句。更不能露出厚此薄彼的樣子。我雖是你的同胞姐姐,你隻心裏同我親近就罷了,莫要在言語行動上要旁人看出端倪。你要好好跟著大哥哥讀書,兄友弟恭,讓父親寬心。”

花之桐用力點了點頭,大眼睛裏漸漸的蓄滿了淚水。他哪裏都好,乖巧懂事,又勤奮好學,隻是太愛哭了些。

“桐兒一定認真讀書,考取功名。日後再不讓姐姐受委屈。”

見花之桐這樣,花如瑾心頭一暖。伸手摸了摸他稚嫩的小臉,一摸之下,又是心中一驚。這孩子臉上一點肉都沒有,摸上去比看著還要可憐。花之橫雖是個友善的兄長,可到底是個男孩子,心粗,不能像姐姐一樣照顧弟弟。

花之桐又沒有靠山,恐是下人要苛待的。花如瑾皺了眉頭,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她站穩了腳步,一定要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各個都老實規矩起來,好好的對花之桐

從花之桐處回去的時候,天色依然不早。老太太早就叫人擺了飯等著花如瑾,祖孫二人吃的正香。花如瑾卻吧嗒吧嗒的掉下了眼淚。

老太太詫異,“好端端的,做什麽哭了起來?”

花如瑾一抹眼淚,“今兒我去看二弟弟,瘦的不成樣子了,孫女兒看著心酸。又想若非有祖母垂簾,我必不如桐哥兒。好歹他是男孩子,能讀書考功名……我……我除了有祖母外,什麽都沒有……”

花如瑾哽咽,可憐巴巴的看著老太太。又往老太太碗裏夾了一塊鹿肉。“祖母要多吃些,身子骨硬朗著。不讓那起子黑了心腸的人,欺負我們祖孫!”

老太太看著花如瑾的樣子,也覺得心酸。又想到每每請安來,都縮手縮尾的花之桐,歎了一口氣。“等過了這陣子吧,我也把桐哥兒領過來。”

花如瑾熱淚盈眶,點頭如搗蒜,大聲謝過老太太,又拚命往老太太的碗裏堆了不少的菜。很狗腿的繼續討好老太太。

海氏想要收拾婉姨娘,卻苦於沒有證據。直接被告人是汪氏,婉姨娘充其量算是個幫凶。海氏氣的夜不能寐,在**翻來覆去。

花奕在書房也是翻來覆去,天氣漸冷,沒有暖床的人,實在是令人堪憂。

“太太這案子審了可有幾日了,怎還不見有眉目?”老太太端著手中的碧玉荷葉茶盅,挑眸看了看臉色灰敗的海氏。

海氏垂頭喪氣,“都是些嘴硬的,哪個肯說實話?汪氏到底不是咱們家的人,不能用家法處置了。可若是扭送官府,若是扯出咱們府上的人,豈不是丟進了我花家的臉麵。”

這話說的倒是明白。老太太點點頭,將茶盅放下。“他們不開口,你倒不會想法子嗎?你身邊那些管司刑的嬤嬤,素日裏不是有許多辦法對付不規矩的丫頭嗎?怎麽如今倒心慈手軟起來了?”

海氏聽了精神大振。因上麵有著婆母,她雖管家卻不敢鬧出太大的動靜。如今老太太既然說了,那就痛下殺手好了。

又堪堪說了幾句話,便忙著去摩拳擦掌,收拾那幫小蹄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