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他死了

無為仙君給我喝下的那壇忘川酒,或許是他跟我開的一個玩笑,我假裝將所有關於那個人的一切都忘了,假裝自己心無羈絆,喜樂完滿,一心一意滿足清弘的願望,做好海國的王後。

但事實上,我一直都記得的,記得他瑰麗的眉眼,記得他清冷的神色,記得他寂寞的身影。

至死,都那麽寂寞的身影。

那一日在冥界,阿爹以自己的魂魄為引,破了無間地獄的結界,把我護送到忘川河邊,而後灰飛煙滅了。我不敢忤逆他的叮囑,強忍著肝腸寸斷的悲慟,溯忘川河而上離開冥界,軒轅劍的靈力愈來愈微弱,到後來全靠我自己的法力支撐它才沒有沉下去,忘川河的怨氣蝕骨,麵目猙獰的夜牤蜂擁而至,等到支撐不下去飛撲上河岸時,我已是筋疲力竭。

而灼灼的彼岸花叢中,嚴嚴實實站滿了麵容肅穆的鬼差與天將。

那一刹那,我心中有一顆巨大的石頭落下了,不由自主的輕聲笑了出來。我沒有忘記澋楠哥哥的心願,我沒有忤逆阿爹的叮囑,不是我不願意好好生活下去,我已經竭盡所能,隻可惜力不從心。

冥界由來已久的規矩,擅闖者,格殺勿論。以我此刻的境況,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這麽多鬼差與天將的包圍。

與阿爹一起灰飛煙滅在冥界,這才是最適合我的結局。

當鬼差手中的追魂索套向我的頭頂時,我輕輕閉上了眼睛,貪婪的盡情呼吸,每一個消逝在彼岸花叢中的魂魄都能享受到這樣刻骨的幸福嗎?在最後的時刻,彼岸花神寬容贈予的,是你這一世永難忘懷的香味。

她贈予我的,是舉世無雙的迷途花香。

明知是虛幻,我卻仍然忍不住循著這香味追憶起往昔的所有甜蜜與憂傷,漫天漫地的迷途花海,那人熾烈寬廣的胸膛。

追魂索並沒有落下來,落下來的是鬼差驚慌失措的呼聲:“修……修羅王!”

我猛然睜開眼睛,身旁的黑袍男子單手擒住了那根熾紅如烙鐵的追魂索,一雙黑沉沉的眼睛靜靜盯住對麵的鬼差,迫得他連連退後了許多步。

原來迷途花香並非彼岸花神贈予,而是出自朱雀的身上。

他……他來這裏……是為了救我嗎?

我隻覺到此刻心中便如無間地獄裏所見的那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沙漠,又從那沙漠裏寂靜的開出一枝潔白馨香的花來。

說不出的蒼涼與歡喜。

朱雀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連額間的雀翎都失了光澤,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沉沉地說了一個字,“走”。

手上一片濕漉漉,我垂首去看,才發現那是血。鮮血從他的袖口、袍角一串串流出來,滲進彼岸花叢中,連那些妖嬈的花朵都失了色。

我哆哆嗦嗦地攥緊他冰涼如鐵的手指,他是從哪裏弄來的這一身傷?以他的修為,九州八荒間誰人能將他傷成這樣?

一直默立不語的天將頭領突然上前一步走過來,泠泠望著朱雀,抱拳道:“修羅王殿下,我天族及冥界向來與修羅一族交好,原不欲惹出爭端。但這個夜叉女子擅闖冥界,打傷鬼差無數,乃我族大敵,不得不處置。還請修羅王顧念兩族情誼,行個方便。若修羅王執意孤行,那我天族將士也不介意奉陪到底。”

這個冠冕堂皇的卑鄙小人,剛開始一直嚇得不敢出聲,明明是同我一樣看到了朱雀的一身傷,才趁機發難,說不定還想趁著朱雀重傷將他除了,然後上天庭邀一大功,從此平步青雲。

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以朱雀眼下的情形,要拖著我殺出這數千人的包圍,必定凶險萬分,我死在這裏也就算了,若是連累他枉送了性命……

思及此處,我猛地甩開了朱雀的手,漠然退開兩步,冷笑聲道:“我夜叉族拜修羅王所賜,闔族被滅,我阿爹的魂魄方才亦灰飛煙滅,修羅王此刻跑來假惺惺,恐怕有些不合時宜。修羅王一定要在這忘川河畔送死,我求之不得,因為終於有人幫我報了這血海深仇。但容我先走一步怎麽樣?我生與修羅王不共戴天,且早與海皇清弘有了婚約,所以萬萬不能容忍自己死後與你魂歸一處。”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朱雀的眼睛黯了下去,隻有血滴從他的指尖一滴一滴落下來滲進花叢裏,我拚命咬緊牙關,唯恐自己落下淚來。

話音剛落,我便拚盡全身的力氣往忘川河中躍去,忘川河上的露氣寒意徹骨,獰笑著的夜牤們蜂擁而至,我卻隻覺到無端的寧靜,而後眼前一黑,陷入到無邊的暗幽中去。

再醒來的時候,包裹在周身的不是無間地獄裏的陰濕與腐爛,而是如夢似幻的柔軟與溫暖,我遲疑的睜開眼睛,頭頂上是一方淡紫色的帷帳,上麵繡著素雅的白蘭花與葉,這帷帳怎生如此熟悉?我從被窩裏爬起來四下打量了一番,頓時愣住了——這間房,居然是五萬年前我在蓬萊島上的住所……

正在怔忪間,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金色的光線中,紅蓮仙子的身影明媚如畫,她將手中的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淡淡道:“你醒了。”

她刻意偏著身子,我卻已經看到她原本清明的雙眸紅腫如桃,紅蓮仙子曆來十分愛惜羽毛,泰山崩於前也要維持儀態萬方,我所見她唯一一次失態,還是五萬年前她見到朱雀的修羅玉魂,我的心往下狠狠一沉,顫聲問道:“朱……朱雀……他在哪裏?”

紅蓮仙子身子顫了顫,許久之後才轉過頭來看著我笑了一下,那笑容淒涼至極,哀感頑豔,“你不是一直想要殺了朱雀為你的族人報仇嗎?現在你如願以償了。他死了。”

刹那間,天,地,光,影,聲,色,通通消失了。

我的世界裏隻剩下那三個冷硬如鐵的字。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