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朱雀君的秘密(1)

修羅王朱雀,向來是個性子清冷的人。

他自小便與父親親近不起來,能躲多遠,便躲多遠。

而一百歲那年之後,他與父親再沒有說過一句話,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讓屬下以書信代為轉達。

修羅族是上古魔神之後,戰鬥是修羅族人的畢生要義,身為修羅王,自然要有曠世修為,因此自他有記憶開始,除了無止境的修煉與打鬥,他的生活沒有任何其他的顏色。

他一年到頭一個人住在修羅地底幽黑的山洞裏,洞中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生息,父親每天傍晚來探查他修煉的成果,所謂探查,就是將他打得血肉模糊,不能動彈,再撒上能使傷口急速痊愈的藥粉。每日父親走後,他靜靜躺在冰冷的黑暗中,忍受著肌骨急劇愈合帶來的鑽心痛楚,迷迷糊糊地入睡,捱到天明,傷口便好了,繼續照著洞壁上的口訣修煉,等待父親的下一次摧殘。

極少的時刻,父親出了遠門,母親便會牽著妹妹明姬,帶著他喜歡的糕點來看他,母親溫柔的眼淚,和妹妹稚嫩的撫摸,能讓他暫時忘記一切苦楚。

一百歲那年的某一個傍晚,父親重複著之前每一天的動作,毫不留情的將他單薄的身體摔向堅實的洞壁,然而這一次,他躲開了,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父親襲去,修羅王一愣,隨即與他殊死搏殺起來,整整一夜過去,晨光熹微的時候,他依然無可奈何地敗了,頹然躺倒在地,修羅王卻對著尚未升起的日頭仰天大笑起來。

那一日,修羅王不僅將他帶出了山洞,還帶到了母親的寢宮。

那時候他還隻是一個身量未足的少年,渾身是血,卻依然忍著劇痛歡天喜地地撲向母親的懷抱,隻是將他緊緊擁住的修羅王後眼中除了欣喜,更多的是無邊無際的憐惜與哀愁。

冷峻的修羅王靜靜關上宮門,將他從母親溫暖的懷中拉出來,取了把佩劍塞到他的手中。他不解地抬頭望著父親,等來的隻有目無表情的五個字,“殺了你母後。”

他胸中碾過嶙峋巨石,驚慌失措的要扔掉手中佩劍,卻被父親的鐵臂牢牢按住了,他絕望地抬起頭望向母後,溫婉秀美的修羅王後眼中,是早已了然於胸的悲戚。

“不……不……”他奮力掙紮,失聲痛哭,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落淚,流給占據著他心中唯一柔軟角落的母親。

修羅王絲毫不為所動,擒著他的手一步步往修羅王後逼去,聲音冷硬如鐵,“這是每一任修羅王必經的一步,身為魔神之後,唯有懂得什麽叫絕情絕愛,才能修至最高境界。父王當年也是這麽走過來的,你與我之間,現今已經隻差這一劍而已。”

修羅王後的聲音一如往昔溫柔慈愛,她靜靜笑著,朝他招手,“過來吧孩子,母後不會怪你的,這是你身為修羅太子的宿命。母後走了之後,你要好好聽父王的話,好好照顧妹妹,知道嗎?”

他的眼淚決堤如海,握劍的手卻被父親用訣控製住了,一徑朝母親瘦弱的胸口刺去,那一天,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將劍刺入母親的胸膛,那噴湧而出的血色,與母親臨終前蒼白的笑容,從此慘淡了他的人生。

對外宣稱,自然是王後惡疾病歿,那一夜,還是小女孩的妹妹明姬撲在母親的晶棺上哭得數度暈厥,他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走過去抱起她。

他覺得自己,真髒。

從那天之後,他不再與父親說話了,也忘記了怎麽笑,他的東西再也不許任何人碰,身體發膚,衣裳,杯盞,甚至房間,別人都當他有潔癖,隻有他自己知道——雙手沾滿了母親鮮血的自己,才是世間最髒的那一個。

後來帶兵出征,抑或懲治手下,伸手奪人性命的時候,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連母親都殺死了的人,還有什麽軟弱的理由?

他漸漸在九州八荒間聲名鵲起,任何一個部族提到他都會聞風色變——他是殺人如麻,遍身煞氣的修羅太子朱雀。

再沒有任何人肯親近他,包括他一心嗬護的妹妹明姬。

連她都怕他。

滿世界的風雪裏,隻剩他孤身一人。

七萬歲上,九州八荒各部族在天庭舉行蟠桃宴,修羅王派他去參加,所有人唯恐避他不及,他便默然選了最角落的位子一個人坐著。在那個角落,他碰上了遲到的無為仙君與紅蓮仙子,他們並不避諱他,因而他從此有了人生中絕無僅有的兩個朋友。

他十分珍惜這兩個朋友,但他身上煞氣太重,昆侖山和蓬萊島上道行不高的小妖小仙都會被他嚇跑,因而他很少去打擾他們,即便受了邀請,大部分時候也都借故推脫了,隻有太久沒見了才會趕去相聚。

那一日,他在別院裏修習完一個訣後,突然極想念紅蓮仙子整治的海味,興致一起,當即便騰了雲趕往蓬萊島。

漫天漫地素白馨香的迷途花海裏,蜷著一個熟睡的小花精,她那嬌憨的睡容,讓他冰冷沉寂了數萬年的心,突然沒來由的動了一動。

很久以來,他每日裏隻見刀光血影,生離死別,所麵對的,皆是世上最冷最黑暗的東西。陡然看到一幅這樣潔白柔軟的畫麵,他覺得自己的心亦跟著化開了。

那一日,他忘記了自己來蓬萊島的初衷,靜靜的守在熟睡的小花精身旁,癡癡的看了許久。那樣的幹淨與溫暖,他永遠也沒有資格觸到,於是愈發渴求。

讓他詫異的是,那小花精醒來後看到他,居然並沒有被嚇走,反而灼灼的盯著他看,那目光那樣的輕和暖,如小簇的月光,無語動人。

天知道,在風雪中孤獨了那麽久的修羅太子,有多麽享受那樣的目光。

就在那一瞬間,他決定了,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要得到她。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所幸她並不討厭他,紅蓮仙子不在島上,她亦留住了他做客。

她是一個真性情的姑娘,愛說愛笑,也會莫名其妙的哭。他原本不是促狹刻薄的人,但是在她麵前,卻忍不住要一遍又一遍的捉弄她,或許,是她為難尷尬時的表情太過可愛的緣故吧。

她的手藝比起紅蓮仙子的來,要差那麽一點,但他吃在嘴裏,卻別有一番風味,有她在身邊陪伴,不由自主的便覺得很安心,他從來沒有在人前喝醉過,即便無為仙君與紅蓮仙子亦不例外,然而與她吃的第一頓飯,他便無可奈何的醉了,且醉得徹徹底底。

夜半酒醒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軟玉溫香的**,身上蓋著菱花被,外衫整整齊齊的疊在床畔,床前地上的月光裏,靜靜躺著睡熟了的小花精。

那一瞬間,他的心變得很軟很軟,甜蜜,戰栗,剜心刺骨的痛楚,一齊湧在心裏,將它撐得滿滿當當。

她的呼吸聲綿軟如小獸,輕輕吹響在耳畔,他原本最憎恨夜色的冷與暗,那一刻,卻隻期盼這夜天長地久無人叨擾,永遠都這樣下去。

與她在蓬萊島上度過的那幾日,是他有生以來最舒心愜意的時光,他愛看她昧著良心吹捧那些難以下箸的食物的狡黠,愛看她下棋時殫精竭慮想要輸給他的焦灼,愛看她連拖帶抱將醉得不省人事的自己搬上床榻的無奈。

她是除了母親之外,唯一一個抱過他的人,他閉著眼睛蜷在她的肩頭,如倦鳥歸林。

是的,除了第一夜,之後的每一個夜晚他都在裝醉。他知道這樣很有些對不起她,但是他忍不住要這樣做,隻因為,他太過貪戀枕著她呼吸入眠的那種溫暖。

他的修行原本絲毫不能耽擱,但是卻忍不住在她身旁整整守了十日,待到不得不走的時候,他趁著酒意,借用不知漂泊在何方的紅蓮仙子使了個美人兼苦肉計,那耿直善良的小花精如他所料哭得一塌糊塗,而後一疊生說出了他最想聽到的那三個字。

她說,她愛他。

不管她是真的愛他,還是在安慰他,他都覺得,此生完滿了。

山間歲月,寧靜幽長,每日吃著她悉心整治的飯食,攬著她在金桂樹下漫步,與她燈下對弈,更深露重時摟著她纏綿入睡,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的。

他一麵醺然欲醉,一麵如坐針氈,從來沒有經曆過任何好事情的修羅太子,總覺得這樣深重的幸福,不會就這樣安然屬於他。

那個時候,他以為災難會來源於自己嚴苛殘暴的父王,他清楚地知道父親對於純正魔神血統近乎瘋狂的堅持,也剜心刺骨地記著修羅界王後那可怕的宿命。

隻有變得更強,隻有讓自己的修為遠勝父王,隻有早日繼承王位,才能牢牢把控自己與她的未來,因此,在別院裏與她共處的那半年,他有大部分時間都在以命相搏來增進修為——縮短自己的壽命,以求在最短時日內修為飛升。反正修羅族的壽命比起花精來,要長出太多太多,沒有她陪伴的後半生,對他來說無任何意義,所以也沒必要珍惜。

接到父親的傳書要他回去平叛時,他心中狂喜,修羅王族的慣例,每一任修羅太子獨自建立功勳之後,不用多久便能順利登基。

隻要能登基為王,他便是修羅二十四界的主人,亦是自己的主人,從此以後,再沒有什麽人能傷害到她,再沒有什麽事能阻隔他們的未來。

他來不及與她告別,隻得匆匆留下玉魂和書信。

當時他想,不用多久,他就可以回來,將她接回修羅界,從此天長地久的在一起。

因此下筆修書的時候,他的心是寧靜歡喜的。

二十四界西邊邊境的修羅民眾向來狠辣凶殘,他將精兵全數帶去了,浴血搏殺了幾日後,叛軍全數被殲,他亦精疲力竭。凱旋歸朝的路上,他觸到藏在胸間那枚小小的雪色琥珀,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笑了。

回到修羅殿時,迎接他的是滿城血汙,以及父王至死未能瞑目的遺體。

他與父親已經數萬年沒有過對話,他總以為自己會一直恨下去,然而那一刻,看著父親渾濁的眼,斑白的發,僵冷的軀體,他卻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無論如何,他們的骨子裏流著一脈相承的魔神之血,眼前這個人辛辛苦苦養育了他數萬年,他失去的,是永遠也無可取代的父親。

而造成這一切的,除了夜叉族,還有父親和自己最最疼惜的妹妹明姬。

悲怒之下,好戰嗜殺的魔神之血在體內沸騰翻湧,他連夜奔赴東海,圍攻了焰幽城。他本欲將夜叉族闔族誅滅,然而焰幽城的城門在熊熊火光中轟然倒塌時,胸間的雪色琥珀突然掉落在地,那一刹那,他拾起那一雙沾上血汙的赤粉蝶,胸中奔騰的怒意遽然止息了,那純白無暇的小花精,必然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夫君是一個毫不講理的嗜血狂魔,說到底,妹妹明姬將凶犯藏匿於修羅界,在父王杯中下毒,不顧修羅界的顏麵與安危連夜逃走,她的過錯,絲毫不比夜叉族人短少。

他連妹妹尚且無法妥當處置,又有什麽理由要原本無辜的夜叉族人為父王陪葬?

頹然中,他攥緊那隻比翼雙飛珀,預備下令收兵,然而夜叉族當日攻打修羅界的三位主將已紛紛引頸自戮,隻求修羅太子不要趕盡殺絕,為夜叉族留最後一係命脈。

冰涼的夜風與無盡的悲泣中,他策馬默立了良久,最終轉身離開了。

回到修羅界,處理父親的後事,登基為王,修整修羅殿,一切塵埃落定時,已過去幾月餘,他馬不停蹄地趕往深山裏的別院,經曆了那麽多生死起伏之後,他無比渴望蜷在她溫暖的懷中,靜靜躺上三天三夜。

隻可惜,別院門口,並沒有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身影在等待他。

承載著他無數甜蜜往事的那片土地上,徒剩被摧毀的斷壁殘垣。

他找遍了周遭的每一座山林,胸腔裏一顆心一片片零落成灰。他不敢想象失去她的人生,該何以為繼。

倉皇之下,他想到了蓬萊島,跌跌撞撞落在島岸邊時,多年不見的紅蓮仙子正在那裏等她,手中捧著墨色的修羅玉魂,眼中滿是期盼的神色。她的心,他並非一點兒都不懂,隻是一直裝作不知道罷了,因為不想失去本已為數不多的朋友。

麵對那樣美麗歡喜的眼睛,他腦海裏浮現的是另外一雙並沒有那麽出色卻狡黠精靈,讓他無法自拔的眼睛。

一想起那雙眼睛,他的心間便如鳥折翼,既疼痛,又溫柔。

他焦急若狂,毫不留情的打碎了紅蓮仙子旖旎甜美的夢,一疊生追問小花精扶菲的下落。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這世上並沒有什麽迷途花精,隻有夜叉族的公主扶菲。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策馬血洗的夜叉族。

也是在那一刻,他終於知道什麽叫真正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