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朱雀君的秘密(2)

絕望不是痛,不是死,而是你失去了與光明的最後一絲維係,從今往後的世界裏,隻剩下永恒的黑暗,無天無地,日月無光。

然而他還是很想看到她,很想很想,哪怕看到之後,她便當胸一劍刺入他既滾燙,又冰涼,已被悲傷絕望掏空的胸膛。

那個時刻,夜叉族早已舉族遷往與扶菲公主聯姻的海國,與海皇聯手對付天族,而天族的將士亦在主將星野太子的帶領下,前往南海平叛。

他與紅蓮仙子騰雲趕往南海,三味真火的赤焰相隔數百裏都能看見,趕到海國時,天族將士已將叛亂降伏,鳴金收兵了。

曾經的光明之城如今遍地屍首,滿目瘡痍。

他在屍首對中發瘋一般地尋找了許久,終於在烈焰熊熊的海皇殿外找到了她。

遍身傷痕,全無生息的她。

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的她。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裏,恨不能塞進胸腔裏去,他用下巴抵住她的額頭,眼淚順著臉頰滾滾而下,“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這一番場景,成為之後五萬年裏,他每天都逃不掉的噩夢。

一直默立一旁的紅蓮仙子突然開口道:“隻要她還沒有灰飛煙滅,修羅玉魂應當能召回她消散的靈元,那樣的話,你便能再見她最後一麵了。”

那一刹那,如醍醐灌頂,他慌忙掏出修羅玉魂凝神搜索,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輕喚她的名字,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縷薄薄的熒光飄飄蕩蕩附上了修羅玉魂,那是她殘存在世間的最後一絲靈元。

亦是,命運留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他捧著棲息著她那絲靈元的修羅玉魂,站在哀鴻遍野的海國,那種失而複得的心情,銳利的切割著他,痛並快樂。

他沒有與她見最後一麵,他要的不是與她見最後一麵,而是,她能完整無缺的存活在這世間。

他從紅蓮仙子處討要了許多仙草,費神補好了扶菲幾近破碎的身體,為了完好地保存下去,他以自己的修羅血製成一具血色的晶棺,將她放置其中,但這個法子需要他每月以血相續,才能永久養下去,但他剛失了大半的修為,那樣續下去無異於送死,紅蓮仙子怕他當真死了,隻得幫他將那具晶棺偷偷藏在了集齊天地靈氣的蓬萊地宮裏。

他失掉的那大半修為,全數注入到她殘存的那絲靈元裏去了,終於拚成了一小綹魂魄,冥界的冥王一直對修羅界收藏的上古神兵垂涎欲滴,他便將神兵雙手奉給冥王,換來了扶菲那一小綹魂魄進入輪回道養全三魂七魄的機會。

冥界屬天族管,既是瞞著天庭私下作為,冥王提供給扶菲的,往往隻有輪回道上的夾縫,最差最不像樣的空缺,五萬年光陰,數百個輪回,她的魂魄寄居過無數個軀殼,卑賤肮髒的畜生,身體殘缺的凡人,無論她每一世化作個什麽,他都會去人間悉心照料她,不離不棄,護她每一世壽終正寢。

她的三魂七魄漸漸在輪回道中歸位了,直到最後一世,徹底養全時,她終於有機會化作一個完整無缺的人,雖然身世淒慘,但終究好過之前的任何一世。

輪回酒早已從無為仙君那裏定好,隻等她平安成年,便能讓她飲下輪回酒,回歸到沉睡了五萬年的真身裏。

隻是這一次,他卻情怯了,再也不敢親自照顧她。她飲下輪回酒之後,將會記起五萬年前發生的一切,當然也會記起,他是那個雙手沾滿無數夜叉族人鮮血的凶手。

他不敢想象,當她知道照顧了自己十幾年的親人,正是前世不共戴天的仇人,會怎樣的傷心絕望。

所以,當他找到這一世的扶菲,並將她從冰冷的江水中撈出來以後,不等她醒轉,他便將她放入了在他萬般懇求下來到凡間的紅蓮仙子懷裏。然後連夜懲治了欲將還是小女孩的她置於死地的壞女人。

此後的十九年,他都躲在暗處護她周全,看著她慢慢的快活起來,慢慢的長大,慢慢的,眉目身量,舉手投足都長成她原本的樣子,長成他心底最深最凜冽的痛。

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她與清弘相遇。

再續五萬年前夜叉與海國未盡的姻緣。

他沒有任何資格阻攔的姻緣。

到這個時候,他不得不出現了,這一世開始後,輪回道裏已經沒有她的位置,若由她以凡人的身份跟隨清弘去海國終了此生,那當她陽壽到盡頭時,費盡五萬年才補齊的魂魄既沒有辦法回歸夜叉的身體,又入不了輪回道,隻有灰飛煙滅一條路可走。

他在她麵前現出身形來,她第一眼看上的卻是他腰間那枚雪色琥珀墜子——當年她親手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他借機耍無賴,以尋找紅蓮仙子為由,騙她去蓬萊島。

在山間與她一路東行的日子,甜蜜與痛楚如影隨形,他終於可以再一次走在她的身畔,再一次看到她的笑靨,再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再一次枕著她的呼吸聲入眠,可是除此之外,他不能再多靠近一步,不能執她的手,不能吻她的唇,甚至在她冷得瑟瑟發抖的時候,連一個擁抱也不能給。

在酒樓裏擺脫歌女碧瑤時,她喚的那聲相公大人,讓他的心戰栗了許久許久。

在石林裏的熠熠星光下,他與她共分一隻焦香的山雞,共飲一壺從無為仙君那裏討來的酒,某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蓬萊島上與她初遇的時日,她的笑靨,比美酒更醉人,昏睡前的一刹那,他甚至恬不知恥的在心中暗自希冀——或許,他與她之間,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可是,她居然逃走了。

她費盡心力給了他一個華麗無比的夢境,然後趁著他做夢的時候,抽身走了,留他一個人在原地。

當他找到她的時候,她渾身是血的蜷在榕樹底下,一動也不動。一步一步走過去,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停止了跳動,如果她死了,如果,她就這樣死了,那就這樣靜靜抱著她,坐在這幽深的山林裏,直到天荒地老吧。

所幸,她隻是昏迷過去了。

他將她帶回修羅界,自己的寢宮。當年那個別院被她毀掉,他便在自己的寢宮中重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院子,簡陋的臥房,爬山虎,金桂樹,象牙碗筷,還有院門外一望無際的迷途花海,縱使從蓬萊島來到修羅界後,它們由素白變成了絢爛的金紫。但每一個日落黃昏,和風拂過,香飄千裏,隻要閉上眼睛,就仍然可以假裝時間還停留在五萬年前,身邊還熟睡著嬌憨的小花精。

那半個月,他終於有機會用上自己為她練習了整整五萬年的廚藝,每每午夜夢回,就著月色看著床榻上沉睡的女子,他總在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是不是在做夢?

他將臉頰輕輕靠在她蒼白瘦削的手上,心中有風過千山的寧靜。

那半個月,他既盼望她的傷永遠都好不起來,讓他可以心安理得的照顧下去,又心疼她睡夢中捂著胸口忍不住發出的痛苦呻吟。

他害怕離開那間院子,害怕離開她,害怕再像五萬年前那樣,回首已是百年身。於是再三叮囑之後,才動身去東海與南海的金猊島。

金猊獸王和岩漿洞比他想象中的難對付,他拚盡半身修為取得靈珠之後,渾身已被鮮血浸透。他勉力撐住神識,跌跌撞撞地騰雲回到修羅界,然而推開院門時,院子裏並沒有那個綽約的身影。

無論他如何挽留,她還是離開了他。

他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金桂樹下,待到勉強能行動時,已是數十日之後。

他在北國的茫茫雪地裏尋到了她,她與海國的王子清弘錦衣華服,佳偶天成,最重要的是,那個男人也如他一樣,為了她不顧性命的找來了金猊獸靈珠替她治傷,那一刹那,他的心也如這茫茫雪夜,是一種淒涼的歡喜,也好,這樣也好,至少,與她在一起的人是真的愛她,亦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護她,她去了海國,會一生無憂,平安喜樂。

她的周全,從此不需要他來守護。

他回到修羅界,在她曾經住過半月的院子裏呆呆坐了許多天,然後拖著全身的傷去了昆侖山。他原本預備拿了輪回酒去蓬萊島托紅蓮仙子幫忙轉交給扶菲,卻恰好在那裏遇上了紅蓮仙子,滿腔寥落,加上無為仙君的美酒,他醉得很徹底。

再醒來時,無為仙君藏酒閣失竊,輪回酒被人騙走了。

他和紅蓮仙子趕到蓬萊島時,她已經從地宮中換過身體出來了,目光泠泠如霜雪,絲絲縷縷都是前塵往事之慟。

蓬萊島日光傾城,他卻隻覺到無邊無際的冷,如他所料,她恨他,恨他入骨。

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五萬年來的願望,終於達成了,她以夜叉的身體,完完整整地存活在這世間,並將與未來的海皇殿下舉案齊眉,相攜到老,從今往後一直幸福下去,幸福許多許多年。

他辭別紅蓮仙子,失魂落魄地回了修羅界,周身被金猊獸王撕咬出來的傷口疼痛徹骨,他卻不願運功去抵禦,任由身體痛下去。也許,隻有這般凜冽淒楚的痛,才能堪堪抵過心頭漫無邊際的荒蕪。

某一瞬間,掌心的靈力突然波動起來,他猛然一驚,五萬年前在麵目全非的海皇殿,他還找到了那把夜叉族的神器軒轅劍,他滿心愧疚的將它送回了海底焰幽城的神殿——她那被他摧毀的故國家園,並布下了結界,防止焰幽城再遭受其他破壞,此刻他身上修為隻剩小半,結界的防禦力亦大大減弱,掌心靈力波動得如此厲害,分明是焰幽城外的結界已被人撕裂。

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明白了她為何匆匆離開蓬萊島——她要取下至剛至陽的軒轅劍,前往冥界最底層的無間地獄救她的父親夜叉王。

他捏了隱身訣趕到忘川河入口時,果然見到她正與一個白狐族的男子並肩站在河邊話別,她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夜牤叢生的忘川河,他便也義無反顧地跟了上去。

若放在以前,解決忘川河畔的鬼差不需費吹灰之力,但此刻他修為減半,且全身都是血肉模糊的傷口,忘川河水的怨氣沁入,更是痛徹肺腑。她的修為稀鬆平常,鬼差全得由他來對付,一開始他還能勉強應付自如,可是到後來,護著她翻越飛瀑時極耗法力,且周身傷處如有無數蟲蟻咬噬,他的身手便漸漸慢了下來,再也無法趕在蜂擁而至的鬼差近身前一擊而斃了,許多鬼差淩空劈過她的身體,肌骨撕裂的聲音清脆如瓷。

所幸那傷那痛是由他代為領受——早在將扶菲放入晶棺的那一日,他悔恨之前沒能護得她周全,便在她夜叉的身體上以修羅血為契,她若有任何不測,傷痛會盡數降落到他身上,除非他死,否則扶菲絕不會有性命之虞。

鬼差淩空劈過身體的痛,每一下幾乎都能讓人形神俱滅,然而他都咬牙撐了下來,這痛讓他原本灰敗的心中漸漸開出花來——他還能為她做許多事,他還能守護她,他無愧於她曾經不經意喚過的那一聲,相公大人。

無間地獄裏怨氣遮天蔽地,修為不精的她終於撐不住了,漸漸墜入幻境中去,她哭著喊冷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緊緊抱住了她,像不久之前人間的山洞裏一樣,用他滾燙的胸膛為她取暖。

他渡了法力給她護體,又凝神搜索,將她帶往夜叉王的身畔。

夜叉王以魂魄為引破無間地獄結界的那一刹那,他的隱身訣遲了一步,她沒有看到他,但是須發皆白的夜叉王看到了,他們對視的那一眼,幾經滄海桑田。

從無間地獄走往忘川河邊的路上,他猜測了無數種夜叉王此刻心中的神色,唯一沒有想到的是,消逝的最後一刻,夜叉王居然笑著對他說:“多謝。扶菲以後就拜托你了。”

那一刹那,他重重地點下了頭。

隻可惜,扶菲的心思已不在他的身上,而天族與冥界亦不肯善罷甘休。

他縱想護她千秋萬世,終究是不可能了。

天將與鬼差的重重包圍之下,她飛身撲往忘川河,他出手將她敲暈了,扛著她一路殺出了冥界。將她安置在蓬萊島之後,他孤身到了九重天之上,放下魔神的尊嚴,向天君求情,天君以永不相犯為條件,答應他,讓曾經的夜叉族公主受一次天劫,當她贖清了所有罪孽,往後再不追究,放她自由。

他也追加了一個條件,那便是,她的那場天劫,由他代為領受。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自寰宇連綿而下,閃電如火蛇蜿蜒著攀上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等到雷公電母收回法器,最後一絲電光消逝時,他終於重重地倒在了瓢潑大雨裏,沉沉闔上了眼睛。

身下,是無窮無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