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換了其他不認識的人亂打招呼,夏召舞早已懶得理他,不過眼前這人似乎確實有些眼熟。她茫然地看向姐夫,作為她姐夫的劉桑很瀟灑地聳了個肩,意思是看什麽看?看我也沒用。

她隻好又看向姐姐,夏縈塵沒好氣地道:“這位乃是西海鎮的二公子,前年不是還在凝雲城住過一段時日?二公子的師尊乃是五色閣室火真人,與你算是師出同門。”

越子明牽強笑道:“半年前為兄隨師尊往靈巫山,曾與師妹見過一麵,師妹大概是忘記了。”

夏召舞訝道:“那個被我一掌打到湖裏去的師兄……”

越子明淚目:“就是我!”還以為她知道的。

夏縈塵亦是無奈,前年越子明在凝雲城時,顯然便對妹妹有極大好感,隻可惜妹妹對他卻是根本沒有什麽印象。越子明拜五色閣室火真人為師,而妹妹的師父月夫人與五色閣頗有淵源,兩人勉強算是同門師兄妹,兩人在學藝的這一年中,應當是見過麵的,不過現在看來,妹妹根本就沒把這位“被打到湖裏去的師兄”跟兩年前在凝雲城,一看到她就臉紅的少年想到一塊,又或者說,從頭到尾她就沒有將這樣一個人放在心上。

不由覺得這位二公子也蠻可憐的。

當然,從另一方麵,夏縈塵其實也不希望妹妹和越子明扯上太多關係,倒不是因為她對越子明有什麽壞感,就越子明為人來說,在一眾世家子弟中也算是年輕有為的了。但畢竟越子明乃是稚羽公之子,而稚羽公之野心,人盡皆知。況且,越子明既非長子,亦非嫡出,與其讓妹妹嫁到西海鎮,還不如在凝雲城尋一富貴人家之嫡長子,自己也能照顧得了。

編鍾之聲響起。

所謂編鍾,乃由青銅所鑄之扁圓鍾,按音調高低懸掛於鍾架上,以木槌敲之進行演奏,始於商朝,興於西周,為王公貴族宴享所必備。編鍾之製作極耗財力,乃是集合了錫、銅、鉛三種礦物,經過多次火治才達至完美,成品率極低。早期的編鍾隻是三枚一套、五枚一套,到後來,竟發展到六十一枚一套、六十五枚一套,變成了公侯身份之象征。

墨家的“非樂”,反對的便是這種奢華無度、空自消耗人力財力的宮廷音樂。

樂聲既起,各人入席,王子無傷見越子明對夏召舞態度曖昧,竟將兩人安排一席,就坐於劉桑與夏縈塵右側。

眾人席地而坐,酒菜俱上,又獻歌舞。

越子明對夏召舞獻足殷勤,又以編鍾的音樂,為其講解音律。夏召舞對音韻原本是毫無興趣的,不過因下午姐夫學宮談畫之舉,雖然有些似懂非懂,但因為是自己姐夫,見他坐在台上大殺四方的豪氣,還是深感得意,同時對琴棋書畫這類東西也多少有了些興趣,這種興趣能夠保持多久不去說它,至少現在還是熱情尤在,自是聽得興起。

劉桑坐在一旁,自也聽到越子明對音律的講解,他雖也從古玉中得到了一些樂譜、幾本律書,但並沒有仔細研究過,隻知道先秦時便已定下的“宮、商、角、徵、羽”這五音,基本上可以等同於他上一世的“哆、啦、咪、嗦、啦”,“古音十二律”和西方的“十二平均律”,也都有異曲同工之處,看來音樂果然是無國界的。

越子明在音律上顯然有著極高造詣,隻可惜他坐在夏召舞身邊,頗有一些緊張,讓劉桑想起自己以前待在娘子身邊時,也多少有些如此。

心中越是喜歡,往往便越是不敢表達。

越子明在這邊討好美女,另一邊卻惱了一人,朗聲道:“二公子對音律的研究果然了得,隻可惜這東西於國無益,於民有害,不過是些毫無意義的**巧技。琴棋書畫,唯‘書’可以齊家治國,其餘盡是雕蟲小技。”此人名為潘駿,乃是當朝郎中令之子,潘家本為名門世家,潘駿自忖文采,以前便是夏縈塵的追求者,現在夏縈塵既已嫁人,隻好轉追其妹。

潘駿不知夏召舞隻是因為姐夫下午論畫之舉,才對這方麵生出一些興趣,見越子明越談越歡,夏召舞竟是聽得津津有味,不由得醋意大發,出聲質疑。

眾人一聽,便知道潘駿存心挑釁,立時看向越子明。越子明道:“潘兄此話未免過了,琴樂之道,古聖賢便多有追求,既能陶冶情操,又可教化萬民,怎能算是雕蟲小技?”

潘駿冷笑道:“所謂陶冶情操,原本就是自娛自樂,所謂教化萬民,更是想當然罷了。琴樂便與畫道一般,一不能治國,二不能當飯吃,我輩大好男兒,當有扶王安邦之誌,如今流寇四起,百姓多有人無裹腹之食,二公子不知民間之疾苦,卻在此大談毫無用處的聲樂之道,豈不可笑?”

越子明張著口兒,竟不知如何去辯。潘駿見他不說話,更是大肆批判,仿佛現在已是國難當頭,越子明卻在這裏大談聲色,全無憂國憂民之心,果然是不知亡國恨的商女、樂工。

夏召舞雖覺不服,談一下音律,哪裏就扯得上那麽大的問題,但見越子明剛才還口若懸河的大談音律,現在被人一逼問,馬上就啞口無言,不由得也小瞧起來,心裏想著這人難道隻有在女孩子身邊才敢表現?

她卻不知,潘駿恰恰是抓住了越子明的弱點,他以“國事高於聲樂,好男子當有大誌”為主題攻擊越子明,越子明自然不能去說琴樂之道比扶王安邦更重要,但是以他的身份,卻也不敢表現出自己“胸懷大誌”。

須知,越子明隻是次子,又是庶出,寄情於音樂和山水,既是興趣,卻又何嚐不是出於無奈?

夏召舞乃是女子,而自“紫鳳”夏凝分封於凝雲城,到她也不過第四代,並未形成錯綜複雜的大家族,流明侯夏岐天性隨和,她又自幼極是信服姐姐,姐姐對她也好,哪裏會知道越子明這種大門閥庶子的苦處?

潘駿這般問難,越子明若是說聲樂之道重於國事,顯然不妥,但他又不敢表現出自己並不隻是沉迷音樂,同樣也關心國家大事的姿態,要知道,在這種場合表現出“大誌”,一旦傳回家中,那就實在是後果難料。

眼見越子明張口結舌,想要在夏召舞麵前表現一下,卻又顧忌太多,以至於夏召舞看到他的樣子,也不覺有些不耐,潘駿心中暗笑。

在這宴上,越子明雖是上賓,但潘駿根本就不怕得罪他,畢竟說到底,越子明此刻雖是代表稚羽公入郢都,但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正是因為他在越家地位低下,在這種流言四起的重要關頭,才會被派到這種凶險之地,越子明的出身就已經注定了他將來的地位。

反而是潘駿,潘家雖然遠不及越閥,但也是名門世家,潘駿自身乃是謫長子,繼承家業乃是早晚的事,稚羽公絕不會為了一個庶子和這點小事出頭。

潘駿繼續大批琴、棋、畫三技,直指這三技的存在本身就是禍國殃民,眾人雖知他明為批判雜藝,其實卻是指桑罵槐,暗諷越子明沉迷聲樂,乃是繡花枕頭,毫無用處。隻是這種事情,別人也都不好替越子明出頭,更何況稚羽公的名聲原本就不算好,越子明更是庶子,一些人甚至抱著看熱鬧般的心態旁觀,當作看笑話。

就在連夏召舞也開始覺得,沉迷於這種雜技果然無用,越子明更是空有其表時,旁邊傳來輕輕淡淡的聲音:“潘兄此言差矣。”

眾人立時看去,發現說話的竟是凝雲城的附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