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凝雲城的這位附馬,大家實在是沒有多少印象,如果不是他就坐在夏縈塵身邊,隻怕誰都認不出他來。

從一進門,這位凝雲城附馬的存在,基本上就等於空氣一般。

所謂“附馬”,除了那種原本就是公子又或世子,娶上公主算是聯姻又或是增加門麵的,大多數附馬的地位,實同贅婿一般,在家族中的地位甚至比庶子還低。

更何況,一般的附馬好歹也是出自名門世家,而這位凝雲城附馬,以前竟然隻是一個農村孩子。和洲第一美女夏縈塵比武招親,最後嫁的竟是一個來曆不明的農家少年,這在當時可是傳為一時笑談。

潘駿鄙夷地道:“在下此言,有何不妥?”

劉桑先是嗬嗬一笑,做出一個人畜無害的表情,才道:“請教一下,潘兄於書法上,可是有深刻造詣?”

潘駿道:“略懂一些。”說的雖是“略懂”,那自得的表情卻是誰也看得出來。

“原來如此,”劉桑用小小的、低低的、卻又誰都聽得到的聲音道,“琴棋書畫,四技齊名,潘兄莫非是其它三技學得一塌糊塗,這才大批特批?唉,潘兄啊潘兄,這可就不好了。”

眾人先是錯愕,緊接著不由得哄笑起來,在場有不少人對潘駿都有了解,知道他果然是隻精於“書法”一技,其它三技慘不忍睹。

劉桑對潘駿的長處原本一無所知,不過看他大批其中三技,卻放過“書”,便可以猜得出來。

自己精通的東西,當然不能拿來批,那是以後裝逼用的,自己不會的,那就要大貶特貶,讓別人沒有辦法拿來裝逼……這就是人之常情。

至於他剛才說“四技之中,唯書可以齊家治國”,那純屬偷換概念,“琴棋書畫”裏的“書”專指書法,而不是指用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各種書籍。

其實劉桑也不是想為越子明出頭,隻是潘駿貶貶音律也就算了,竟然把畫道也貶了進去……拜托啊大哥,我今天好不容易靠著學宮論畫在娘子和小姨子麵前威風一把,你一下子就把它批作“於國無益,於民有害”的垃圾,你讓我以後怎麽混啊?

潘駿麵紅耳赤,這小子隨口的一句話,看似玩笑,卻一下子就化解了他剛才的咄咄逼人之勢,又讓人覺得他大貶三技,不過是因為他自己對這三技學得不精,在此發泄怨念。

“倒是潘兄剛才那番為國為民之話,實是令人振聾發聵,在下大感佩服,”劉桑眯眯笑,“果然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如今國事不穩,民事不振,二公子在這種時局,還大談聲樂之道,可悲可悲。”

潘駿冷哼一聲,臉色稍霽。

“不過,我看潘兄身穿簷榆袍衣,頭戴昊天金冠,精心梳弄,一身華服,在下猜潘兄出門之前,必定花了不少時間打扮,不知是也不是?”劉桑道。

潘駿冷冷地盯著他。

“那我就不明白了,潘兄既是那般的憂國憂民,二公子於夜宴之上談談聲樂,你便視其如寇仇,既然如此,潘兄何不將梳弄的時間用於濟世救民?衣裝這種事,比起音律,更是於國無益,潘兄以後當把打扮的時間,用在國事民事之上,哪怕出門給乞兒送送吃的都是好的。就是現在,潘兄對著美酒佳肴,想著百姓疾苦,想必也是吃得不香,喝得不美,與其在這裏花時間批二公子,潘兄其實應該把這些酒菜端出去施舍的,”劉桑微笑,“不知潘兄覺得是不是?”

潘駿咬著牙:“閣下說的……有理。”

劉桑心中好笑,潘駿用“扶王安邦、濟世救民”去壓越子明,用話術來說,其實就是“扯大皮”。就像劉桑上一世在論壇裏辯論時,有時候也會做出的事一樣,爭論之前,先給自己扯上一塊“民主自由”的大旗,然後就可以戰無不勝,你敢爭辯,那就是不民主,你敢反抗,那就是反自由。

當然,他這還是好的了,更有甚者,民主之後殺全家什麽的,都有人叫得出來,反正舉著民主自由的大旗,什麽東西都是對的,至於什麽才是真正的民主自由,那跟我有個屁關係?

對付這樣的人,跟他實打實的辯論全無意義,你要做的就是,同樣舉起“民主自由”的大石扔過去,兩邊都是“民主自由”,然後再看誰的“民主自由”更大一些。

“扶王安邦、濟世救民”就是這個時代的“民主自由”,當然,越子明之所以會被這塊大石頭壓得死死的,主要還是由於他在地位上的天然缺陷,導致他沒辦法跟著舉起這塊石頭,而劉桑卻沒這麽多顧忌,把同一塊大石頭扔回去,立時便將潘駿的虛偽顯露無遺。

但潘駿豈有那麽容易認輸?他盯著劉桑,道:“我隻是要與越二公子探討一下國事民事,與琴樂之道到底哪個重要,就算琴樂之道並非全然無用,於國於民終究是無益之事,不知附馬以為然否?”

“國事民事與琴棋書畫都很重要,”劉桑認認真真地道,“而就我看來,它們甚至要比國事更加重要。”

此言一出,眾人立時嘩然起來,皆因把“四技”擺在“國事”之上,怎麽也無法讓人接受。潘駿的嘴角溢出嘲弄:“附馬終究是書讀得不多,竟將這些自娛自樂之事,去與國家大事相比。”

眾人也開始覺得,劉桑果然是出身於農家,書讀得少,見識不夠,竟連“國事為重”這種最基本的立場都弄不清楚。

就連越子明也不由得看了劉桑一眼,雖說劉桑是在替他出頭,但這句話卻未免過了。

夏縈塵卻隻是坐在劉桑身邊,輕輕淡淡地飲著花釀,仿佛對一切事物都毫不關心。

劉桑卻道:“諸位若是覺得在下之言可笑,那是因為諸位隻知道琴棋書畫,有怡情養神之效,卻不知它們最終的目的!”

眾人依舊有不屑之色,夏召舞卻很想知道姐夫接下來的說法,代問道:“最終的目的?”

“在此之前,在下想問上一句,”劉桑道,“場上這麽多人,諸位覺得誰最漂亮?”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轉向了夏縈塵。

夏縈塵依舊喝著花釀,這般從容淡定、卻又美麗優雅的神情與姿態,讓場上許多女子都充滿了羨慕嫉妒恨。而一眾男子的目光很快又移向了劉桑,同樣充滿了羨慕嫉妒恨。

“眾位是否有想過,”劉桑朗聲道,“為何每個人心中都會有‘美’的概念?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們,什麽樣的女子才是‘美女’,然而我們天然的便知道美與醜之間的區別。同樣的,當一段美妙的曲聲響起,和一段鋸木頭的雜亂聲音響起,即使是孩子也知道哪個好聽。嬰兒發困時,旁邊有人說話會大哭,但是母親對嬰兒唱著搖籃曲,卻又能夠讓他安下心來,沉沉睡著。好聽與不好聽之間的區別,就像美麗與醜陋之間的區別一般,天然的就在我們心中。”

他環視一圈,又道:“還有‘完美’這一概念,一個製作玩偶的玩具師做出的東西,我們一眼就能知道哪個更好哪個更差,知道它是否完美,我們站在銅鏡麵前整頓衣衫,追求自己形象的完美,甚至連三四歲的女孩子都喜歡豔麗的打扮,喜歡別人說她漂亮。然而,這世上從來沒有真正完美的事物,我們也從來不曾見過真正極致的美,但為何我們卻像是從小就知道什麽是美,且天然的就想要去追逐它?”

眾人不由得沉默下來,連潘駿都陷入了思索。

“聽說每個人體內都有魂魄,難道說我們在出生之前,就已經見過真正的‘完美’?聽說我們是女媧娘娘按照她自身形貌捏出來的泥人,莫非我們所追求的,就是像女媧娘娘一樣的美麗?”劉桑緩緩地道,“相信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感覺,有的時候,看到一朵美麗的花、一片醉人的霞,突然就為之而感動,又或是看到一個嬌麗可人的女子輕輕的走過,莫名的就有一種想要將她畫入畫中的衝動。這樣的感動、這樣的衝動,它們到底由何而來?這片天地由何而生,我們又是因為什麽而存在,這些問題難道大家就從來沒有去思索過?”

殿內一片安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