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桑道:“依晚輩看來,貪圖這妖界寶物的妖類,至少有三批,剛才那夥顯然是兩批人互相聯手,所以一旦出現意外,有的猶豫,有的先逃,根本就不齊心。但是暗處還有一批人,一直藏在遠處觀戰。”

萬歸塵朝遠方山嶺看上一眼,冷笑道:“無防,既然你本就是要帶著此燈上禦皇山,那我們便與你一同護送此燈,看看路上,還有哪個妖魔鬼怪敢來生事。”

當下,商船在神霄宗眾道者的保護下,連夜趕路,沿江而下,不兩日,便到了震澤……

道家共有七宗,天玄、神霄、玄關顯秘三宗,俱是位於揚洲,其中天玄、神霄兩宗又是道門七宗裏人數最多,實力最強的兩宗,固在揚洲,道家最為鼎盛。

清虛宗位於中兗洲,人誌宗和內丹宗位於楚洲,太上宗位於豫洲,道家七宗,共分布於四大洲上。

其實清虛宗,當年也是在揚洲洪侖山上,但是原本出身於清虛宗的虛無道人,一夜之間殺了上百名清虛宗弟子,叛出道門,後又突破至大宗師之境,殘存的清虛宗門人,深懼虛無道人,遷出洪侖山,後在中兗洲重新開宗立派。

在這個時代,有“道者”一詞,卻無“道士”一說。

劉桑自然知道,“道士”一詞,在戰國時期便已出現,但那個時候,“道士”與“方士”差不多是同一意思,專指有術法之人,並非特指道家中人。在他上一世裏,直到太平道、天師道出現,道家逐漸演變成道教,再隨著上清派茅山宗之輝煌,“道士”才開始慢慢變成道教三清弟子的專用名詞。

但在這裏,並無三清之說,老子隻是道家的祖師爺,也不是什麽太上老君,至於什麽原始天尊,更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通天教主”之名,倒是偶爾有人提及,但那是儒家子弟用在他們的祖師爺孔子身上的,跟道家沒什麽關係。

在這個時代,有道家,卻無道教。

當然,劉桑上一世裏的道教,已經很難說清跟道家到底有什麽關係,它集合了道家與陰陽家之各種典籍,卻是牽強附會,各種東拉西扯,後來更是深受佛教因果、輪回的影響,掛著羊頭,賣著狗肉。

但在那個曆史中,不管怎麽說,道家也是先秦之後,與儒家一同影響了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大顯學之一,同時又是釋、道、儒三大名教之一,而在這裏,道家與儒家一般,都被墨學壓製了數百年,直到現在才開始慢慢複興。

由於曆史演變的不同,道家並未形成宗教,存在的,隻是類似於墨門、金烏穀、蟾宮、星門這樣的名門大派,而“道士”一詞,雖然戰國時曾出現過,現在卻早已被人遺忘。

所謂“道人”、“道者”,則是跟儒生、墨者一般,有時籠統的指支持某一學說的人士,有時則是狹義的指代出身於某一門某一派的弟子。

就如墨者,一般專指墨門中的墨俠和墨辯,人們提到“道者”時,通常指的是道家七宗裏的門人弟子,提到“某某道人”,卻未必就是道家七宗裏的人,也可能是支持道家學說的某一人士。

就如許多人雖然不是儒生,有時也會給自己取個儒家名號,叫某某生、某某公、某某先生,用於文章、書籍、字畫之署名,就算不是道門中人,但因向往道學,又或僅僅隻是為了裝逼,有時也會給自己取個道號,叫作“某某道人”。

就像虛無道人叛出清虛宗後,早已無人將他視作道者,道家七宗更不承認他是道門中人,但“虛無道人”這個道號卻仍然被保留下來,而他進入清虛宗前的真名實姓,反而慢慢的被人淡忘。

在神霄宗一眾道者的護送下,商船進入了震澤。

《尚書.禹貢》有曰:淮海惟揚州,三江既入,震澤底定。

早在大禹將神州劃分為九州時,震澤便已存在,相傳不知多少萬年前,天降隕石,砸出直通大海的大坑,海水倒灌,便為震澤。後來地勢變遷,海口封閉,震澤離大海越來越遠,終成揚洲上最大的內陸湖。

雖然已是入冬,漁夫歇漁,震澤之上,霧氣深濃,卻仍然有許多大船來往。

震澤周圍,既有三江,又有四湖。

在劉桑上一世的曆史中,所謂“五湖四海”中的“五湖”,原本是專指震澤與它周圍的遊湖、莫湖、胥湖、貢湖四湖,後來才慢慢開始變成指代洞庭、鄱陽、巢湖等五大湖泊。

船頭,劉桑取來地圖,仔細研究。

由於那枚記載了眾多先秦典籍的古玉的關係,他對先秦以前禹貢九州的地理位置,也有一定的了解。

比較奇怪的是,自九州崩裂以來,絕大部分地方,都已無複先秦地貌,而先秦時的地貌,與大荒時期的禹貢九州本就有許多改變。在成百上千年的曆史中,地勢一點一點的改變,普通人也許覺察不到其間的變化,但若回過頭來,往往卻是物非而人亦非,變化極大。

禹貢中雖有“三江既入,震澤底定”的記載,但在先秦末期,這三江指的到底是哪三江,就已經是說不清楚。而在劉桑上一世裏,震澤雖然被認定為太湖的前身,但先秦以前震澤的地貌與後世五湖中的太湖,除了地理位置相同,且同樣都是大湖之外,區別不可以道裏記,曆史上本是用於震澤及其周圍湖泊的“三江五湖”之說,根本無法用於太湖。

在那個世界裏,“三江五湖”雖無法再用於震澤的變遷,但這句成語卻被保留下來,既有成語,自不免要各種解釋,到最後,“三江”慢慢的變成長江、黃河、淮河,“五湖”變成洞庭湖、鄱陽湖、太湖、巢湖、洪澤湖,但這已不是它原來的意思,皆因按《尚書》記載,“淮海惟揚州,三江既入”,又或是《周禮》“東南曰揚州,其川三江,其浸五湖”,這三江五湖,俱是在揚州境內,專指震澤一帶。

按理說,九州崩裂,又經過數百年的變遷,許多地貌都與先秦之前截然不同,更不用說是大荒時期的禹貢九州。

就比如和州,雖是禹貢九州中的青、徐二州裂成,但就山川河流來說,早已找不出當年青州、徐州的影子。

但是揚洲北部,不但在九州崩裂的過程中並沒有多少改變,反而在數百年的地貌演變中,慢慢變回大荒時期的樣子,如塗山,如震澤,如大別山,其中震澤周圍甚至恢複成大荒時期“三江五湖”之貌,不得不說是一件奇怪的事。

而其它各洲,似乎並沒有這樣的情況發生。

當然,九州崩裂的原因,到現在都還無人知曉,當年服食不死仙藥後,三百多年不死的秦始皇去了哪裏,是否真的已經死去,秦始皇之失蹤與九州之崩裂又到底有何關係,俱是無人知曉。

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弄清揚洲北部為何會慢慢回複大荒時期的地貌,自然是不可能的,更何況,也許這並不是什麽複雜的事,也許這一帶的地勢,原本就適合這樣的演變。

劉桑坐在船頭,看著手中地圖,閑來無事,研究著揚洲地形與當年禹貢九州中揚州之記載的區別,身後香風飄至。

他回過頭,於是便看到了夏縈塵。

夏縈塵輕攏下裳,雙膝向前,以“正坐”的姿勢,坐在他的身邊。

劉桑道:“娘子……”

夏縈塵輕歎一聲:“為妻先行回去,夫君在揚洲諸事了結之後,也早些回去吧。”

劉桑點了點頭。

初始時,他們本是打算一同來揚洲,一同回去,但現在情況卻是有變。凝雲城附近已是生出戰亂,在這種時候,夏縈塵不得不趕著回去。

而劉桑既要將轉心燈送至禦皇山,想要離開揚洲又必須得到大齊朝廷的許可,自然無法與她同路。

夏縈塵無奈的道:“黛玉與寶釵就跟我回去,召舞卻是非要跟你和夫人到禦皇山去,湊湊熱鬧,你看著她來。”

劉桑道:“知道了。”

夏縈塵瞅他一眼:“我隻是叫你看著她來。”她把“隻是”兩個字說得很重。

娘子,你這是什麽意思……我難道還會把你妹妹煮來吃掉?

另一邊,小嬰怯怯的探出頭來,夏縈塵向她招手。

小嬰來到他們身邊,夏縈塵拉著她,一同坐下,讓她偎在自己身邊。

劉桑心想,娘子好像對小嬰很好。

他卻不知道,夏縈塵之所以對小嬰心存憐憫,實是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小嬰一般,都是陰陽家“造聖”的實驗品,隻不過一個出自蟾宮,一個出自星門,一個魂魄雖是上古神明之殘魂,身體卻是血肉之軀,一個連身體都是巫靈之氣具現而成。

看到現在的小嬰,夏縈塵的感覺,就像是看到小時候,母親離開後的自己,孤單害怕,不知所措,物傷其類,自是同情。

摟著小嬰,她低聲道:“你是要跟爹爹在一起,還是要跟娘在一起?”

小嬰看看劉桑,又看看她,都有些舍不得的樣子。

夏縈塵道:“那就跟我回去吧。”

小嬰也沒有多少主見,隻是安靜的點了點頭。

劉桑卻是想起一事,趕緊道:“娘子,你回去以後……”

夏縈塵側過頭來,定睛看他。

劉桑道:“那個,憂憂那孩子,萬一做了什麽錯事……咳……”

夏縈塵緩緩的道:“夫君莫非覺得,徐東路發生的事態,很可能與她有關?”

劉桑苦笑道:“憂憂其實不是壞孩子,隻不過……”一時間,他竟不知該怎麽解釋。

夏縈塵輕歎一聲:“夫君有事情瞞著我。”

劉桑硬著頭皮,無奈的道:“娘子,其實憂憂,就是星門的文曲星主。”

夏縈塵錯愕道:“她隻是一個孩子?!”雖然從直覺上,她便已覺得憂憂不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但她竟然會是星門四星主中最為神秘、傳說中也最為陰毒的“文曲”,這卻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劉桑卻也沒有辦法再隱瞞下去,他深切的體會到,憂憂對他所擁有的那強烈的占有欲,而且她人小鬼大,計謀太多,如果不把事情跟夏縈塵說清楚,夏縈塵對她防範不夠,真有可能會被她害死。

憂憂是做得出來的。

他將憂憂其實是另一個“嬰”,兩個女孩子一個是黑暗天女,一個是吉祥天女,由於星門早已被人遺忘的實驗,“嬰”在星界的兩三百年間,分裂成兩個心靈,其中一個借著古音移魂大法取代星門文曲星主,變成“憂憂”的事說出。

如此奇詭的事情,縱連夏縈塵也聽得動容。

她看著劉桑:“夫君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劉桑低聲道:“對不起,娘子。”

夏縈塵沉聲道:“難怪當日在天女峰,那女孩竟也跟小嬰一般,能夠使用夢幻靈旗。”又看了劉桑一眼:“你既然知道她就是‘文曲’,既然知道她心中有那般多的怨恨和黑暗,為何還敢將她留在身邊?”

劉桑道:“這個……”

夏縈塵長歎道:“夫君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

劉桑心中湧起愧疚,既然憂憂的事已經說出,那許多事情,自然一下子就變得難以解釋,就比如心靈如此黑暗,毀了整個星門的憂憂,為什麽會纏著他來,難道僅僅就因為在絕冀洲時,他們偶然相遇,他把憂憂認作女兒?

既然他與憂憂的關係如此奇怪,那連帶著,他與小嬰的關係自然也一下子變得奇怪起來,明明這兩個女兒,在那之前,跟他並沒有多少接觸,為什麽卻又都跟他如此密切?

劉桑正想著,到底該怎麽解釋,夏縈塵卻是看向遠處霧氣間的湖光與山嵐,緩緩道:“其實我也早就知道,夫君身上必定藏有一些秘密。當日夫君天外飛來,將為妻撞到台下,後來夫君解釋說,是在荒郊遇到妖怪,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被妖怪扔上了天,因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那個時候的夫君既黑且瘦,一看就知從小缺乏營養,且顯然不曾修過任何功法,不管怎麽看,都確確實實是個農家孩子,為妻也就信了。”

劉桑苦笑道:“這個我卻沒有騙娘子。”至少這一部分是真的。

夏縈塵道:“後來,我也曾問過夫君,家在何處,夫君說你隻知道村名,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郡什麽縣,因這世上,本就有許多人終其一生活在山溝,不曾見過世麵,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為妻自然也未在意。”

劉桑道:“這個……”

夏縈塵道:“但後來,夫君所展現出來的才智與學識,卻是越來越讓人刮目相看,夫君以前或許真的是從農家出來的孩子,但卻絕不是一個普通人。夫君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從小所待的地方,到底是哪郡哪縣,初始時雖不致讓人懷疑,但與夫君後來日益表現出來的見識,全然不符,夫君懂得很多東西,那些東西都不是一個從小生活在山溝裏,連自己屬於哪個縣城都弄不清的孩子能夠知道的。”

劉桑道:“就算有那個在河邊一動不動,坐了一年多的高人,也說不通?”

夏縈塵一本正經的道:“就算有那個高人,亦說不通。”

劉桑撓著腦袋,他確實是瞞了夏縈塵很多事情,但他到底瞞了她什麽?這個東西其實他也很難說個清楚。他是一個農家孩子,這沒有錯,他被一個妖怪抓住,醒來時就已是掉進了凝雲城,這也沒有錯,他隻是沒有告訴她,那是九百年前的事。

謊言是一個奇怪的東西,一開始隻是一條細細小小的縫兒,為了堵這個縫兒,不得不製造出更多的謊言,無形間將原本隻是微不足道的裂縫越拉越大。

沒有把他原本是生活在九百年前大秦時期的事說出,連帶著胡翠兒和她爺爺找上他,助他將體內魔神元神煉成魔丹的事也無法說出,魔丹和第四魂的事不能說,後麵的一連串事情自然也不能說,小嬰、憂憂和他之間那奇妙的關係還有他就是“暗魔”的事都不能說,謊言自然也就越扯越大,無法彌補,直到最後,再怎麽扯都扯不下去。

但是,如果從一開始就把事情說出來,又會變得怎樣?那個時候,他和夏縈塵之間,就算有所謂的婚姻之名,實際上卻是等同於陌路,如果他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農家孩子,也許他會被當成怪物,也許他會被重點懷疑,一個來曆不明,體內封印有上古魔神元神的奇怪少年,會被怎麽樣對待,誰也說不清楚。

以夏縈塵常年修習yu女玄經,心如冰川,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性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因為他從一開始,就表現得無足輕重,根本不值得讓人關心,她才能放心的將他留在身邊,而他也才有機會,慢慢的了解她,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

否則的話,他們兩人很可能根本走不到現在這一步。

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秘密”這種東西,無形間便成了梗在他們夫妻之間的一道坎,若是能夠越過這道坎,兩人之間的關係無疑會更進一步,但若是處理不好,這道坎,很可能會變成將他們兩人重重隔開的深淵,誰也無法跳到對方心靈所劃定的位置,那樣的話,兩人甚至有可能回歸到最開始的狀況,再一次的變成陌路。

世上的一些事,就是這般微妙,許許多多的事情,誰也講不清楚。

小嬰偎在夏縈塵身邊,左看右看,不是很懂的樣子。

劉桑卻是驀一轉身,看著夏縈塵,道:“娘子……”他已經決定,把該說的事都說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