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把它救出來吧!它困在這裏,多可憐?”淩玥說。

“啥?”二蛋叫了起來,“救它?這大塊頭兒,困在船底還不老實呢,要是被咱放出來,萬一發飆,咱仨還不夠它塞牙縫的!我是堅決不同意!”他說著,轉頭問我:“老邢,你倒是說句話啊?”

“在這個問題上,我比較支持二蛋的觀點。”我想了想,說,“救這隻龐然大物確實有些冒險,雙方言語不通,極有可能給我們帶來極為嚴重的災難。”

“對嘛!”二蛋得到了我的支持,挺了挺腰杆,說,“曆史上,類似的例子不在少數,比如呂洞賓與狗,比如南郭先生與狼,比如農夫與蛇……”

二蛋細細叨念著,隻不過這些寓言故事,到了他口中,都變成了有憑有據的曆史事件。

“不是的!”淩玥搖頭道,“你們不明白的,龍鼇不會是什麽恩將仇報的畜物。我自小便聽過許多關於龍鼇的故事,它們是善良與和平的化身,是充滿靈性的神物。當有船遇到海難即將沉沒的時候,龍鼇會用自己巨大而厚重背甲,將船身從海中托起,背負著一直送到岸邊。”

我一邊聽淩玥述說,一邊望著水中的巨獸。它半個腦袋露在水麵上,靜靜地,似乎在認真聽著我們的談話,巨大的鼻孔將身前的水麵吹出一圈圈漣漪。

“如此說來,龍鼇在你們龍灣村,是祥瑞之物了?”我問。

“沒錯,救救它吧,它一定會給我們帶來好運!”淩玥說,“邢龍,二蛋,請相信我!”

望著女孩堅定的目光,我突然覺得,我不應該再拒絕她。因為這關乎到一個漁村人對大海以及生活在大海中的每一個生靈的敬畏和熱愛。更重要的,這是信仰,一個外人無法體會到的深深的信仰。

“二蛋,咱救它吧!”我說。沒有過多的語言,以二蛋對我的了解,他一定聽得出我已經下定了決心,這句話隻是在詢問他是否願意幫忙而已。

而此時的我根本沒想到,我的這句話、這個決定,竟在後來意外地救了我們的生命。

“唉!”二蛋深深歎了口氣,“我算整明白了,敢情你們倆兒才是一夥兒的!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油多肉厚,它出來即便想吃人,也會先吃我?完了你們有充足的時間跑路?唉,跟上你們,算我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他嘴上雖不情不願,我卻聽得出,他不過是抱怨抱怨罷了,心裏實際上已經同意了。

我朝他一笑,說:“等回頭兒我請你一個禮拜的醬豬蹄啊!”

我說完,仔細打量了龍鼇的處境。它的背甲緊緊卡在幾根船體橫梁的中間,從痕跡來看,它卡住之後,應該是繼續往前頂,打算自行掙脫,結果反而越卡越結實,到最後進退不得。所以,要想把它弄出來,得先把這些橫梁撬下來。

於是,我瞅準一個方位,打算跳到一根橫梁上。可這龍鼇見我接近,竟又一頭朝我撲來。

“你舉著根棍子,它能不怕嗎?”淩玥說,“讓我試試吧!”

她說著,竟下到了水中,慢慢地蹚著水,朝龍鼇一步一步地挪過去。

積水沒到了她腰部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前行,眼神不錯地盯著龍鼇,帶著和善的微笑。

龍鼇戒備著揚起頭,一動不動地盯著朝自己走來的生物,脖子上青黑色的筋肉高高隆起,像一支繃緊了弦的弓,隨時都可能發起進攻。

“別怕,我是來救你的。”淩玥一邊邁動步子,一邊柔聲說。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著鐵棍的手都幾乎顫抖起來。如果龍鼇此時發動攻擊,淩玥後果不堪設想。我甚至有些後悔,我們這樣冒險,值得嗎?

我看到龍鼇的鼻孔輕輕動了一下,所幸,這隻是它最大的動作。然後,淩玥的手慢慢伸到了它的額前。

輕輕地撫摸著,一下,兩下……

終於,龍鼇放鬆了警惕,脖子上的筋肉鬆軟下去,整個頭顱也重新半沒進了水中。它閉上眼睛,靜靜地享受著對方的撫愛。

我呆呆地望著。此時的淩玥,就像是一位站在水中的仙子,她帶著全世界最溫暖和美好的微笑,微側著頭,輕輕地撫摸著麵前的巨獸。這一刻,天地仿佛都停止了呼吸,除了水中的一人一獸,所有的一切都已黯淡無光。這幅畫麵,很多年後我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很美。

直到淩玥抬起頭來,示意我抓緊行動。

“哦、哦!”我清醒過來,在她詫異的目光注視下,邁開步子,跳上了一根橫梁。

我和二蛋通力協作,又砸又撬,忙活了半晌,終於把龍鼇上方的兩根橫梁給撬了下來。它扭動巨大的身子,一下子滑進了水裏。

掀起的水花劈頭蓋臉而來,濺了我們一身。

它在水裏轉了個身,然後劃動四肢,朝前方遊去。我看到它前遊的過程中,扭回頭望了我們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感激。

沒錯,是感激。

我頭一次見到動物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感情,這種感覺很奇特,而這龍鼇,竟真的有這般靈性。

“他娘的不好!船要沉了!”二蛋大叫了一聲。

果然,失去了龍鼇的馱負,大船開始緩緩下沉,海水從底艙的各個裂口中爭搶著湧進來,像一匹匹急需填飽肚子的惡狼。

“快跑!”

大船一旦開始下沉,速度會越來越快。等我們逃出底艙的時候,水已經順著地板的縫隙溢了上來,船身也傾斜了起來。

“咦,鮫人呢?”二蛋跑在前麵,突然停住了身子。

“我明明把它放在門口了啊!”他慌亂地朝著艙門內外掃視,可周圍空空如也,哪裏有鮫人的影子?

我跟在後麵,忙快速掃視了一圈艙內,桌子、床、衣櫃、敞開的鐵籠子、懸在空中的屍體,等等物品,與我們離開時沒什麽兩樣,唯獨不見了鮫人!

我心裏咯噔一下:怎麽回事,這鮫人哪兒去了?

它明明已經幹癟的不成樣子,怎麽還能逃跑?想想一具幹屍爬在地上,我便止不住打

了個寒顫。絕對不可能,幹屍如何能自己逃離?可如果不是自己逃脫的,難道這裏還有別的什麽嗎?聯係航海日誌中記錄的種種奇怪事情,我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這艘船上,那折磨死四條人命的“髒東西”,可能一直沒有離開!

“別找了,快跑!”我一推二蛋,催促他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二蛋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但大難當前,也容不得拖延,隻得作罷,一跺腳,朝艙外跑去。

當我們跑到甲板上時,船已經沒了一半。船尾下沉,巨大的拉力將船頭從兩塊礁石間拽脫出來。

“淩玥,快!”

淩玥翻身踩上了船幫,縱身一躍,跳到了銀盾號上。

“二蛋!”我托著二蛋的屁股,幫助他快速地站上了船幫。他作勢欲跳,大船卻突然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險些將他摔進海裏。

我趕緊扶穩了他。

此時,隨著大船的滑落,兩艘船的距離已經拉開了許多。趁船體平穩之際,他憋住一口氣,雙腿用力,屁股一甩,猛向前跳去。同時,我在後麵大力一推,他像一枚炮彈,終於砸落在了銀盾號上。

大船的船身又是一陣劇烈地晃動,眼看便要徹底沉沒了。而此時兩船的距離恐怕已經超過了一丈,我不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能準確地落到對麵的小船上。

“老邢,快跳!”

“邢龍!”

“邢龍!”

眾人在銀盾號上大聲朝我招呼。這種情況下,他們是不敢把銀盾號靠過來的,因為它實在太小,很可能會被大船下沉產生的漩渦卷翻。

我登上了船頭。此時船頭已經揚起了很高,所以我打算利用高度落差,來增加自己跳躍的水平距離。

咬牙,躬身,蓄力!

我將全身的力道注入雙腿,正打算衝天一躍,然而這時,耳畔中突然響起了一陣歌聲。

一陣非常奇異的歌聲。

這聲音,空靈而幽婉,不像是來自這個世界,倒仿佛與我們隔了千古。這韻律,悲憫而神聖,一點也不符合這個世界的音律特征,讓人聽了,卻隻覺得舒服,拋卻了一切煩擾和憂愁的舒服。

這一瞬,我的大腦仿佛被它抽空了,竟然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麽,隻沉浸在這醉人的歌聲裏,愣愣地站在船幫上。

“老邢!”

“邢龍!”

“快跳啊!”

“你愣著幹啥?”

我聽到耳邊有許多嘈雜的聲音,這些聲音和那歌聲比起來,簡直就像是地獄惡鬼的嘶吼,讓人焦躁、煩亂、驚恐。我望向發出這些聲音的那群人,他們在小船上跳著,叫著,朝我揮手,似乎很著急的樣子。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在叫我,但是,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竟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們的言語,鑽進我的耳朵,在我腦中悉數化作了一個個生澀幹癟的音節,反而讓我更加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

最後,我扭回頭,向那天籟般的歌聲的源頭望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