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看了一眼她,想起她忙得團團轉,做兒媳的卻現在才起,然而,想起她主動叫她,便勉強笑了笑,說道:“嗯,不用你幫忙,你歇息去吧。wwW,qUAnbEn-xIaosHuo,cOm”

想起她昨天皮膚過敏,便隻得又關心問起:“小雪,身體還難受嗎?”

小雪笑了笑,心裏還有點溫暖,想老人也還是關心她的。脆聲道:“好多了,謝謝媽!”

然而,老太太接著來一句:“你啊,肯定是昨天葡萄酒喝多了。”

小雪愣了愣,才想起,前天晚上,為了慶祝他們結婚五周年(第一次回婆家,就是大年初二結的婚),她和李文龍開了一瓶白葡萄酒喝了,那酒是她從深圳帶過來的。

她喜歡喝白葡萄酒。

小雪心裏不痛快,想著明明是你老太太的房間灰塵太多了,你反怪我喝葡萄酒,那你的意思,豈不是因為我好吃懶做,自個給自個找罪受?!

小雪覺得十分有必要澄清一下,非常有必要回複一下,她淡淡的說道:“媽,這葡萄酒,我從小喝到大,從來沒有皮膚過敏過。”

這個也是實話,江小雪的家,雖然她媽媽忙著做生意,沒有時間和精力像其它做媽媽的一樣陪著她們照顧她們,但是在物質上,兩姐妹從小都是很富裕的,說千金小姐絕對不算誇張,她媽媽是做生意的,這個一年到頭,別人送她的葡萄酒數不過來,老太太雖然不會做飯菜,但是她有特長,她會自個釀紅葡萄酒,白葡萄酒,所以小雪喝這葡萄酒是從小喝到大的。

小雪話音剛落,老太太立馬臉上起了毛,陰沉著一張臉,臉上浮起微妙的笑意,淡淡道:“哎喲,那你的意思,就是到這裏來,你才會過敏囉。”

江小雪在心裏白了白眼,心想,難道不是嗎?

然而。她不想再說下去。這樣一來一往。已經有點刀劍相向地感覺了。婆婆一刀砍過來。她一劍刺過去。畢竟大過年地。大鬧下去。不符合她地本性。不但老人麵子上掛不住。估計以後回深圳老太太還不會消停。

所以她選擇不吭聲。

而老太太呢。雖然回到老家。她就是這個家地女主人。什麽都是她說了算。家是她地。兩個如龍似虎帥事本事地兒子是她地。經濟大權也是她地。她比在深圳時膽氣都壯了許多。但是這畢竟是過年。老年人又特別看重春節。春節從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這十多天代表了一年地運程。如果在這十多天受了傷吵了架出了意外。那將意味著接下來一年都不會順暢。

老太信這個。所以她也不吭聲。

這樣。兩個人就沉默下來。小雪站在那無話可說。老太太一個人在那裏麻利地包著餃子。蒸著饅頭包子。溜著煎餅。做著涼菜。熱菜。小雪百無聊賴。隻能靜靜地看著。

從大年初一到初三。吃了三天地餃子。小雪現在看著那些紅豆包。那些灰麵窩窩頭。那些金黃地玉米饅頭。那些濃稠香甜地豆汁稀飯。還有那些已經做好地涼菜。想著無論如何。今天中午總算可以吃一頓好地了。

老太太正在低著頭做一道涼菜,叫做“麻汁缸豆”長長的豆角煮熟冷卻切成整齊的一小段,然後整整齊齊的碼在疊子裏,上麵淋上香噴噴的麻汁。

這道菜小雪前幾次來婆家時吃過,味道很不錯,又香又爽口,小雪盯著那道菜看了許久,想著中午多吃點,雖然這邊的吃食不如深圳好吃,但是相比較前麵三天的餃子大餐,她還是很期盼中午這餐飯的。

時間一點點過去,慢慢也就到了中午,客人們紛紛來了,小雪也是懂事的,聽到外麵來了客人,婆婆忙著做菜手上不得閑,她不會做飯菜,自然要去招呼客人,所以跑到院子裏,來一個客人,就又是搬椅子又是端茶水的,有些認得,有些不認得,像大叔二叔是認得的,小雪親熱的打了招呼,不認得的,年紀大的統稱伯伯,年紀小的統稱叔叔,年紀再小的,也就沒有了,而且清一色的全是男的。

小雪就納悶了,想著怎麽沒有一個女客來吃飯呢,這請來的全是四五十歲的中老年男人。

李文龍和文虎還沒有回來,小雪想著大概他們還在外麵請客人吧,老太太見來了客人,也很高興,一邊和著小雪一起張羅飯菜,一邊對小雪說道:“小雪啊,這個過幾天,我們就要回深圳了,我們走了,這個老家怎麽辦,要是有人代我們看守著,就不用怕別人偷東西了,家還在這裏,以後你們想過來了,隻要打開門,打掃一下不就能住嗎,所以媽今天請了幾個本家的親戚,你大叔二叔三哥四哥都請了,咱請客要大方,不怕多請幾個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等我們走了,也可以麻煩他們照看照看,小雪,你說是不是?”

老太太笑眯眯的,忙著招呼客人。

江小雪嘴上說著是,心裏卻覺得好笑,她看了一眼四周,搖搖欲墜的老屋,蕭疏傾斜的院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心想這麽一個破地方,您老百年過後,我們還用著得回來嗎?真是瞎忙活,好好的去深圳享福不就行了,一回來就折騰個沒完,想一些不沾邊的事,不但自己折騰,還要把所有的人都折騰一遍?!

江小雪對於老人這些天的忙活,實在無法理解,以她的打算,這個逢年過節的,平時大家忙工作忙賺錢,不知道有多累,過年了,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出去玩玩,休息是最好了,可是老太太硬是把她和李文龍還有文虎三個人的假期全部折騰得四腳朝天。

江小雪在心裏搖了搖頭,不久,李文龍和李文虎就回來了。

老太太可高興了,大手一揮,叫客人們都到桌上去坐,吩咐一聲:“老大,老三快上桌,吃飯吃飯。”

小雪站了起來,心想,好,總算可以吃飯了,她可是餓壞了。

外麵的那些大叔輩的客人全部坐下來後,李文龍李文虎也坐下來了,小雪朝李文龍走過去,想挨著他坐下。

手上卻一緊,她回過頭來,發現婆婆拉住了她的手,老人笑笑,壓低了聲音對她說:“小雪,我們到廚房裏去吃。”

什麽?!

小雪睜大了眼,回頭去看客廳裏那一桌子酒席,去找李文龍,李文龍已經忙得分不開身,又是倒酒又是答話的,根本沒功夫往外麵看,一桌子豐盛的菜肴,一桌子的好酒,全是男人。

“媽?”

老太太已經拉著她進了廚房,把一張矮腳桌子擺在她麵前,對她笑了笑,低聲說道:“在這裏吃一樣的,在這裏吃也一樣的,他們男人愛喝酒,讓他們喝去吧。”

老太太拿出兩三個碗碟,在小雪和自個的麵前各擺了一雙碗筷,桌子上有三個菜,都是小小的一點點,大概是做一個菜,那邊大桌子上有十分之九,這邊十分之一吧。小雪估計是老太太在做菜的時候蜻蜓點水,意思一下的,盛了一點點出來。

而且,少也就算了,竟然沒有小雪想吃的麻汁豆角。

在此之前,江小雪總共回了三次婆家,第一次回來辦婚宴,新郎新娘都不準入席的,大年初二辦完婚宴,下午就逃也似的走了,第二次回來,也是呆幾天就匆匆走了,沒有請過外麵的客人(家裏人吃飯不分男女大家都坐一桌的),第三次回來,是參加公公的葬禮,那時一門心思低著頭怕人指責,沒有注意。

如今,看樣子,這個北方農村還有傳說中女人不能上桌的規矩?江小雪睜大了眼,悶聲坐在那裏,這還是她第一次發現!

“吃吧,小雪,我們娘倆反正也吃不了多少,你說是不是,吃吧。”

老太太已經拿起碗筷吃起來,笑眯眯的,好像很開心,小雪看了看老人,她沒有心思動筷子,她帶著一種研究的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婆婆,這個老太太,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老太太?老太太自己是個女人,卻自虐加自甘下賤(這話好像有點重,事實上這個家明明她當家,完全不必這樣做啊)為什麽?

據小雪對她婆婆的了解,他們李家,一直是婆婆當家的,家公特別老實,按理說,這個女人吃飯不上桌,老太太完全可以不用遵守,更何況,現在公公死了,然而,在請客人吃飯的時候,她卻仍然嚴格的遵守著這古老的封建陋習,不但自己不敢違抗半步,而且還要拉著兒媳子也要遵守。

江小雪從小就是在深圳長大的嬌嬌女,何曾見過這種情況,男人們在客廳喝酒吃肉,女人貓在灶角,吃著一點點殘食?

因為女人不能上桌。

她站了起來,不發一言的走了出來。婆婆在後麵叫她,她權當作沒聽見。

站在陰冷殘破的院子裏,隔著門看著一桌子在房裏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的男人,江小雪憤怒又鄙夷,因為她被侮辱了,那種屈辱從來沒有經受過,以致於讓她覺得荒謬和可笑。

憑什麽?!憑什麽?!

她站在院子裏,瞪眼看著那些身上沾著灰塵腿上沾著泥一臉漆黑的山裏人,憑什麽?你們出來最多做個農民工,我江小雪可是月收入過萬的白領!憑什麽你們農民工竟敢不讓我上桌?!

她江小雪沒有看不起農民工,問題是你農民工吃飯不許女人上桌。

江小雪心裏發出憤怒的尖叫。

北方不但冷,而且幹,這裏所有的男人身上永遠沾著灰,因為不管你多麽勤快愛幹淨,地你剛掃一遍,再掃的話,照樣可以掃出一堆灰塵,椅子你剛抹一遍,人坐下去,起來時,屁股上就兩個大大的灰印子,剛好是兩瓣屁股的樣子,可笑極了。

臘月二十九的時候,李文龍村子裏有人掏幹了池塘的水捕魚,全村的男人都去看,小雪站在自家院門的前麵,那家池塘雖然不是李文龍家裏的,卻在他們家前麵,目睹了所有男人屁股上都兩個灰印子的壯觀景象。

現在,就是這些男人,不讓她吃飯上桌!

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一餐飯從中午十二點吃到晚上十二點,那時候她已經上床睡了。

李文龍醉熏熏的走進房裏,看到她睜著眼睛躺在那裏,對她笑了笑,討好說道:“小雪,你還沒睡?”

江小雪用一種新奇的眼光看他一眼,嘴裏吐出三個字:“農!民!工!”

李文龍征了一征,對她道:“對不起,小雪,他們非要拉著我喝,我是主人,不能不陪的。”

他訥訥的做著解釋。

江小雪側過身子,往床裏麵讓了讓,不無譏諷的對他道:“李文龍,你們這是什麽破地方,我今天怎麽過來的,你知不知道,女人吃飯不能上桌?這什麽年代了,還有這破規矩,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江小雪大笑出聲,那聲音卻充滿了怪異。

“小雪,這是老規矩,好多年前了,你當時來找我啊,你坐我旁邊就是,也沒人說的。”

“我用得著嗎,請我坐我還不坐呢,一群農民工,還不要我上桌吃飯,老娘還看不起,我呸!”

江小雪的屈唇和憤怒無處發瀉,恨恨的對李文龍咬牙切齒的說出來。

李文龍苦笑了笑,江小雪說得是事實,她受了委屈,他當然隻能全部承受,他關心的對她說道:“小雪餓不餓,我現在去給你弄點吃的,我給你煮小米飯,然後給你做一個麻汁豆角,再來一個紅辣椒炒黃牛肉好不好。”

小雪沒有吭聲,因為她實在餓壞了。

李文龍不但下去做了飯菜,而且還親自送進房來。

吃過飯,總算是飽了,小雪說身上不舒服,想洗澡,文龍又給她仔細的用熱水擦了澡,還是和結婚時一樣,讓她躺在被窩裏,半夜裏小雪吃多了要去上廁所,自然又要文龍陪了去,那時候多冷啊,一碗茶水倒在地上,立馬“卡卡”的結冰了,李文龍披了棉襖送她到廁所,在外麵守著她。

因為廁所沒有門,小雪蹲在那裏方便時,能看到月光下倚在玉米杆子附近守著她的李文龍,李文龍凍得連影子都在發抖。小雪有點便秘,這一拉將近一個小時,李文龍就在外麵哆嗦著等了一個小時。

因為這些,小雪一顆心慢慢也就平靜下來了。心裏的委屈怨懟消去了許多。

晚上窩在他懷裏睡的時候,還在那裏笑:“我江小雪啊,真是可憐,原以為嫁給一個能幹的都市精英,結果卻是一個農民工!”

李文龍也隻是笑了笑,對她道:“我是變成精英的農民工。”

小兩口抱著睡過去。

然而,到了淩晨的時候,小雪的皮膚過敏又發作了,她再一次輾轉反側,渾身再次起滿了紅疙瘩,她推著李文龍,文龍喝了酒,睡得很沉,小雪一個人痛苦。

好不容易,終於到天亮了,那時候已是早上七點多,她在**整整翻來覆去了七個小時,天剛亮,她就起來了,眼裏已是滿眼淚水。因為徹夜不眠以及身上的痛苦。

她不發一言的穿了衣服拿了車子鑰匙就要匆匆出門。

李文龍拉住她,對她道:“小雪,你去哪裏?”

“去鎮上啊,你想我癢死啊,垃圾地方!連個皮膚過敏都治不好,垃圾地方!”

折騰三天三夜,仍然沒有好過來,小雪當然生氣。

李文龍不吭聲了。

江小雪抬腳往前走,她的眼淚再次湧了出來,跺了跺靴子,緊了緊圍巾,把長發攏到耳後,抹了一把眼淚,開了車自己往鎮上去,想著那裏應該有醫院吧。

隻是讓她沒想到的是,當她把車停在外麵,獨自走進去的時候,這個所謂的鎮醫院,也不過如此,江小雪在那裏看到了許多東西,也開始思考當年自己的選擇了。

有時候,嫁給一個人,不但是嫁給了這個人,嫁給了這個人的家庭,甚至還有他的階層。

江小雪有那麽一刻,很絕望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