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李文龍騎著他老爸留下來的一輛二八自行車一聲不響的跟在她的身後,小雪開著的車漸行漸遠,慢慢就追不上了,他也仍然奮力踩著,往鎮醫院騎去。WwW、QuANbEn-XiAoShUo、cOm他知道她受委屈了,在深圳是不會突然皮膚過敏的,在深圳就算皮膚過敏也會很快治好,因為這種小小的皮膚病實在太普通太常見了。

因為江小雪含著淚,無數次的罵:“垃圾地方,垃圾地方!”

李文龍被觸到心裏最紮實最深處的自卑,他重重的低下了頭,一聲不響的跟在小雪後麵。

去鎮醫院看了,開的仍然是同樣的藥,也同樣是打點滴,點滴瓶子掛在一根長而細的木棍上,江小雪沒有打點滴的手要舉著那根木棍,經了連綿幾天的陰雨,外麵總算出太陽了,江小雪實在凍怕了,她強烈要求,她要到外麵去打點滴,這樣她可以曬到太陽。

這樣她就舉著那根掛著點滴瓶的木棍走到了太陽底下,她實在太虛弱了。

鎮醫院雖然簡陋,然而來來往往卻很多人,仿佛很多人都在生病一樣,這其間,生病的有不到一歲的小孩,有七八十歲的老人,所有的病,不管是什麽病,一律的冶療方法都是打點滴。

江小雪驚悚的看著這一切。其它的人卻都很淡漠,仿佛他們早已習慣這種生活,早已習慣這種千篇一律的治療方法。沒有人質疑,沒有人聲討,大家對於這一切,好像都已經默認了。就像許多人對於命運無可奈何的沉默一般。

打點滴的有很多不到一歲的小孩,很多小孩的父母看起來小小的,就像是未成年,穿著山寨的衣服鞋子,小孩剛出生不多久,臉上紅紅的兩塊,上麵結著疤,明顯是皮膚被凍壞了。

一個人來探望病人,帶著一串山糖葫蘆。

也有開車過來的,最闊氣是三輪摩托車,外麵罩一個紅色的小車車皮,遠遠看上去就像一輛吉利美人豹(當然,吉利老總知道這樣打比方,估計會活活氣死)其它的就是自行車,摩托車,三輪自行車等等。

這是農村人地時髦。從這種三輪車上下來地人。眉宇間有一股洋洋得意地優越感。

江小雪嶄新地豐田霸道躋身在這種車裏麵。貴族地不像真地。不食煙火得顯得相當可笑。

他們臉上都很黑。曆經磨難和滄桑地那種。身上很髒。衣服看不出原來地質地和顏色。一邊大聲說話一邊隨地吐唾沫。讓小孩到處撒尿拉屎。

江小雪仰頭看著自己手舉著地木棒。又看了看人手一根這樣地打點滴地木棒。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自己正處在最底層。自己和中國最貧窮最可憐地老百姓呆在一起。而且比起中國其它地方地農村。她嫁地地方。還是穿越五十年前地!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然而。如今正視起來。她才明白。假若李文龍沒有考上大學。那麽。這裏。任何一個七八歲孩子地父親都可能是他。

李文龍。他是從最底層出來地。

江小雪意識到這一點,突然無比的絕望,無比的蒼涼,她嫁給李文龍,她甚至在自問,是不是一種墮落?

也許不能這麽問,這樣的提問未免太過現實太過自私太過可恥,畢竟愛是偉大的,可是在殘酷的事實麵前,當初為之瘋狂的愛情,顯得那麽的不堪一擊,那麽的像一個騙局。

假若他們失業,她母親無法收留他們,那麽,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到這個小山村,過著這種生活,沒有信息,沒有娛樂,生一個小病都治不好,男人吃飯女人不能上桌,女人不能上墳頭,生命如草介,貧窮的,愚味的,以生兒子為榮的,非生不可的,看不起女人的,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的,買個雞蛋都要跟自家男人要錢的,娶不到媳子花錢買的————這種落後外麵將近五十年的生活。

太可怕了。

江小雪低下了頭,她簡直不敢回想了,她終於真正體會了媽媽當年拚命反對的原因,她終於明白了。

“媽,對不起,媽,對不起。”

江小雪的淚水湧了出來,眼前浮現自己媽媽擔心牽掛的樣子,她當年多麽天真多麽瘋狂啊,如果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那麽天真那麽草率。

江小雪呆呆的站在那裏,任著金色的陽光落在她白色的羽絨服上,因為接連幾天的吃不好睡不好,她顯得過於瘦弱和蒼白,黑而濃密的長卷發隨意的披散在肩頭,肩上的名牌手袋,還有腳上的真皮靴子,脖子間上千塊的圍巾,讓她站在這個不像醫院的醫院裏,舉著一根木棒子,那樣的不協調。

冰冷的點滴一點一點輸入到她的血液裏,涼意從手腕處一點點侵襲,先是手心涼了,然後整條手臂涼了,接下來半個身子也涼了,身上的癢依然沒有緩解。

她想著該怎麽辦?呆呆的看著醫院入口發呆,要不要開車去一趟市裏,在這裏,估計是治不好了。

這個時候,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李文龍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騎著一輛二八的自行車進了醫院,因為自行車年代久遠,太過破舊,他騎進來時,車子發出“卡啦啦”的響聲,他看到小雪,熟練的下了車,把車停在一處地方,向她大步走過來。

因為現在農村的山寨版的羽絨服太多了,羽絨服要想不土氣穿出時尚感很難,穿著羽絨服,不看人,是很難把李文龍和當地的農民區分出來的,再加上李文龍又一直低著頭,小雪剛開始都沒認出他,走到近處了,他叫她的名字,她才認出來。

“小雪,好一點沒有,沒好的話,我開車帶你到市裏去。”

小雪心裏苦笑,由村到鎮,由鎮到市,再接下來就是省了,真可笑,不就是一個皮膚過敏麽?

她在心裏對他道,李文龍,這是你的家鄉,一個皮膚過敏罷了,一個皮膚過敏都治不好。

“如果市裏治不好,接下來,我們是不是要出省?”

江小雪實在是傷透了心,對李文龍的感情因為這幾天清醒的認識,已經迅速冷卻下去,說話已經明顯帶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