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無意流連餘杭秋色醉人,也無心享用途中美食,初陽與小狐徑直奔回了清靈山。

玉華峰上並無秋意,依然是隨處可見木筆俏麗、杜鵑驕豔、素心芬芳,隻是並無一人肯稍稍停下腳步來賞玩。

初陽駐足停留在這熟悉的景色間,恍然如異鄉歸客,自覺眼中有些酸澀,心中有些情切,舌尖卻木訥不知該作何語。如果遠在吉州的家是軀體托生之處、血脈傳承之源,那麽清靈山就是初陽心靈依戀之所、遨遊神州之根。

正躑躅間,有人飛躍而至,直落初陽身前後笑道:“小師妹歸來,如何在此逡巡不進?想是人間繁華迷人眼目,已經將孤寂無依的師父與我們忘卻,真是好叫人傷心呀。”言畢還假惺惺地拭了拭眼角。

初陽本有些神傷,此時卻被謝宛白逗得破顏而笑道:“謝師兄許久不見,修為我倒是看不出長進如何,不過這打趣人取笑人的功夫已是更上層樓了。”

謝宛白倒也鎮定,依舊笑嘻嘻地說道:“有嗎?我卻無此感,小師妹點破我倒是要多多用功了。”說完招招手將小狐攬入懷中,又改扮可憐道:“師父命我前來迎你,可見師父心中我不如師妹多矣,這如何不叫人黯然?”

慣知這小師兄愛作怪,初陽也不以為怪,隻笑著說:“小狐且細細查看謝師兄可有落淚,若真有之,則安撫一二;若是無有,小狐你就看著辦吧。”

小狐長嘯一聲以作應和,隻是嘯聲中滿是喜悅,想來清靈山也是小狐心中的家園。

謝宛白佯怒道:“師妹何其狠心,莫不是要縱狐為凶?太不將我這個師兄放在眼中了吧。”接著又歎氣道:“師命難違,我還是恭恭敬敬將師妹迎回去才好。”

言畢謝宛白裝模作樣地施一揖禮,有請初陽前行。師兄妹二人笑笑鬧鬧就往清泉真人洞府中而去。

清泉真人洞中,初陽環顧四周卻隻見師父、小師兄與自己三人,自是要出言相詢,卻原來是海傾波朱槿娘出外雲遊未歸。

見初陽雖是笑容可掬但眼中依然有隱隱情殤之痕,清泉真人也不道破,卻將此次初陽入世的情形細細地探問一番。初陽對清泉真人向來是敬重有加,自是不肯有所隱瞞,點滴不漏地將信安城中楊府醫事,餘杭城中秋園過往侃侃道出。隻是說到心動時節,初陽猶有羞澀之情;說到情斷時分,初陽更有難舍之意。

清泉真人尚未出聲,一旁的謝宛白倒是頗為不忿:“不過一介凡俗世家,居然敢視我師妹為無物,真是可忍孰不可忍。維城此人,得遇仙緣居然棄之敝履想來亦是不堪。師妹對此等俗人不必有分毫掛懷,就當隨風逝去之塵埃罷了。”

初陽強笑回道:“世家雖是可惡,以勢壓人固然不對,但若是我以師門之高崇地位轉而壓服世家,此與張家所為何異?師兄不必太過惱怒,情斷之時我便與維城此生無緣了。”

清泉真人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初陽所言甚是有理,縱使神仙又何敢說視萬物為草芥?若有此心,則齊物論何在?宛白,不可太過倨傲了。隻是初陽,你雖言不悔卻仍有怨意,刻意壓抑終是有害無益呀。”

謝宛白聞言肅然自省不複開言。初陽垂首思量,少頃抬頭望向清泉真人道:“師父所言不謬,隻是我心中怨憤又該如何化解呢?”

“儒學乃是入世之道,道門本是自然之道,本就是不可並肩同行,初陽可曾細細思忖?維城以我看來,倒也不負盛名,若是他一味糾纏於你,欲借你之力而行事那才是初陽之禍呢。情深如此,初陽又何怨之有?若要問化解之法,初陽何必求諸於他人,自去問心即可。”清泉真人問道。

初陽聽言,如見春光乍泄,若有晨光初現,開懷而笑道:“情淺而因外物放棄,情深而因彼此分離,無論情深情淺,維城與我皆不曾言悔。即使是同心而離居,又何必憂傷以終老?兩情繾綣也未必敵得過世間欲求。情劫也罷情緣也罷,終是有情。不必恨情,不必斷情,不必忘情,包之容之,心懷自寬,而更知天地之無私廣大。”

初陽將心中所得一字一字緩緩說出,每說出一字一句都能感受束縛身心的枷鎖一點一點被卸下。話音收尾之時,初陽感覺身心輕鬆暢快,神思空靈流轉,突然於輕靈劍意別有領略。輕靈劍意一層多在於自身的輕盈靈巧,而此時卻是心神倍感飄逸靈動,初陽頓時癡迷領略此心境完全忘卻了其他。

一陣風起,落紅如雨簌簌而下,初陽與輕靈劍宛如輕煙徘徊回翔其中,氣息居然渺渺淡淡隻在若有若無之間。清風以之為伴,並不排擠她;落花以之為友,並不冷落她,初陽甚是一派悠然自得模樣。無須化外力為己力,因為這風就是初陽,這花雨就是初陽,這身邊萬事萬物皆可與之相通,自然無一力是為外力,無一力不可用。

初陽覺得身心暢達,若是今時今日再與雪姬對戰,隻怕一招即可將其擊敗。初陽正沉醉其中,以期更進一步練就輕靈劍意二層。突然神意為之一滯,再也無法進入此等玄而又玄的狀態,心知此等玄機難得,初陽隻得怏怏作罷。

見初陽如此聰敏可教,清泉真人也頗為自得。謝宛白為此劍意感染,居然也有所得,更是笑逐顏開。

初陽輕盈落下,身心煥然一新,宛如新生,正想向自家師父討喜討喜,卻聽得清泉真人輕聲說道:“初陽一去年餘,門中報恩任務也有寄存,不如往靈石洞一行。”

此言一出,初陽一無所知自然不為所動,倒是謝宛白驚道:“師父將師妹遣往靈石洞中挖取靈石,這隻怕不妥吧。”

清泉真人道:“如何不可去,若是無人挖取靈石這清靈山中上上下下皆無所用了。更何況挖取靈石又如何不是修煉之道?任何磨礪都是對自我的修煉,隻不過看人能不能善用。”說到此處,清泉真人袍袖飛舞,轉瞬便有一隻透明的小鶴撲棱棱地振翅於其掌中。清泉真人也不拘著小鶴,任由它興高采烈地飛至初陽麵前。

初陽眼中滿是好奇,輕輕將其捉在手心,細細探查之下不由得大為震驚,忙不迭地問道:“師父,這小鶴居然是用神識操控靈氣塑成?這般靈異這般鮮活?如何才能做到這般出神入化?”

清泉真人朗聲一笑道:“若是初陽能將神識操控得精細入微、涓滴不露,那麽這對你也不能算得是難事了。”

“那我要如何才能有此境界呢?師父。”初陽此時興致高漲,自是急急發問。

“這原也不難,隻需去到靈石洞中,每日用神識操控最少的真元花費最小的氣力而挖取最多的靈石,即可有小成。初陽可願往靈石洞一行呢?”清泉真人緩緩問道,臉上滿是狡獪的神情。

清靈山中,靈石洞前,有一素衫女子懷抱一狐呆立當場。

此女自是被無良師父坑騙而來的初陽,望著洞前正在交取靈石的師兄們個個形容憔悴,自是無言以對,隻是心中暗恨道:師父,待得歸去再與您細細計較此事。

且不說初陽在一旁不知該如何進退,靈石洞前的師兄們看見一嬌滴滴的女兒家突然現身此處,更是呆若木雞。自願來此處者皆是男兒身,見到初陽如見異類,也不知其所為何來,更無人輕易上前搭話。

初陽雖在清靈山中這許多年,但泰半時光都是在閉門苦修和入世修行中渡過,對師伯師叔門下弟子多有不識,此時自然不知該如何出言相詢。無奈之下,初陽隻得頂著眾人訝異的眼光,直向掌管此處的清風師叔行去。

清風真人雖是早得飛信報知此事,但依然搖頭太息道:“初陽這般嬌怯,清泉師兄居然將你打發至此處挖取靈石,也太過鐵石心腸了。雖則挖取靈石未嚐不是修煉之良法,但男女氣力終是有別,莫如師叔與你求情,初陽再去改換其他任務吧。”

初陽望著這麵露憐憫之情、眼含戲謔之意的師叔,心中便知清風真人與自家師父是一丘之貉。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初陽甜甜一笑道:“師叔美意,初陽心領,奈何師父有令弟子怎好不遵?隻求師叔使喚一師兄來與我細細指點一番,初陽便銘感五內了。”

見初陽並不氣餒,清風真人隻得歎道:“初陽果然不負師兄所望,我倒是枉做小人了。”餘音未盡,便聽得清風真人叫道:“微之,你於靈石洞修行日久,不如就由你帶初陽入內,並將其中細節關竅向其講敘。”

“微之?”初陽聽聞此名不免有些驚訝,難不成元微之亦在此處?

急轉身打量來人,初陽眼前是一微胖白皙的少年,嘴角常掛著憨厚的笑容更讓其顯得穩重可靠,這依稀與初陽心中舊時模樣相重合。

元微之想是也已識出初陽,兩人同時喚出對方名姓,彼此俱是喜出望外。

初陽將自己最近的情形揀緊要處說了說,便開口詢問舊日好友近來狀況。原來年餘不見,元微之已經築基有成,正是拜在清風真人門下。雲氏兄弟也都已是築基一層,居然一同拜在霞雲嶺清石真人門下。歐陽佳修為也不差,煉氣十二層正是築基最要緊之時。唯有柳清吟進境略差隻得煉氣十一層,但聽說其近來勤於修煉,也難說不是後來居上之人。

聽聞舊日同伴紛紛築基,初陽很是歡喜,兩人談興正濃一直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倒叫一旁的清風真人啞然無語。良久見二人猶是興致勃勃不肯稍停,清風真人隻得出聲提醒道:“敘舊誠然可喜,隻是此處乃是我記取靈石任務進度之所,非是閑談之處。初陽微之何不於途中再細細談論?”

元微之跟隨清風真人也有些時日了,如何不知自家師父已然有不耐之意,隻得彎腰賠罪一二。清風真人想是平日與微之相處得頗為融洽,倒也未成出言責怪。讓初陽將身份玉牌取出,清風真人施展法術以做標記後便示意微之將初陽帶往靈石洞中。

元微之自煉氣十層以後,便常於此間行走,故此對靈石洞很是熟稔。初陽初來乍到,自然是事事新奇。

甫一進入主洞中,初陽不禁為其中規模之宏大所驚,若論天生岩洞多是鬼斧神工之意趣,而這等人工岩洞卻是分外齊整廣闊。二者雖不能相提並論,但也能讓人心中歎道:人力累積也未必輸於天力。

主洞內更有無數一人多高的小洞蜿蜒深處,想來就是各位師兄挖取靈石之途徑。初陽環顧四周卻並無一人監看督促,隻有主洞正中之處矗立一塊巨石,上書四個蒼遒有力的大字:自問本心。

初陽不免有些好奇地問道:“微之若是有人心懷不軌,私自昧下靈石以為己用,豈不是無人知曉?”

元微之聞言憨厚地笑了笑道:“師門待我等不薄,我等甘願回報師門,此乃是報恩之本意。更何況挖取靈石本就是自願而來,各有用功之處呢。盜采靈石,豈不是有負師門厚望?更有負自身德行?德行有虧,求何大道?其實挖取靈石之行也是問心之旅。反複拷問己心,則心智更堅,心境於大道之途愈加坦蕩蕩。”

見得初陽了然地點頭,元微之又繼續說道:“主洞所立巨石,更是有警醒之用。若是有人真於暗處有私,見此也如聞警鍾,自當謹言慎行回頭是岸。”環顧四處無人,元微之壓低聲音接著說道:“即使真有人甘願屈從心魔而致道心有愧,也難逃我家師父法眼。”

“原來如此,初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慚愧慚愧。”初陽不免麵上有些難為情。

元微之倒不以為意,邊引著初陽往其中一洞而去,邊指點道:“小岩洞前若是黝黑無光便是無人在內,若是有星星點點光芒閃爍便是有人,初陽可要記好了。”

小洞中並不狹隘,一人獨行自是綽綽有餘,二人比肩則稍顯窄小。元微之當先領路,指著石間重重疊疊大小不一的孔洞道:“此等便是挖去靈石後的殘留,想來淺處已被以往的師兄挖取幹淨,我們且再往深處行進。”初陽自無異議,隻是緊跟微之而行。

再行得一段路途,石間孔洞已是稀稀落落,元微之停住腳步指著石壁上熒熒閃光處道:“初陽,石間熒熒生光之處便是靈石所在。挖取靈石之法因人而異,因法而異。我先將土係所用之法演示一遍,初陽在旁細細查看揣摩。”

隻見元微之雙手緊貼一處,不多時靈石周圍堅石便如沙土碎礫般紛紛落下,當中靈石卻是無有分毫損傷地被元微之取在手中。

初陽修為雖是較元微之高,但是要像這般細膩地運用神識真元卻是自歎弗如了。見初陽臉上滿是讚歎,元微之也不自以為傲,隻是甕聲甕氣地說道:“初陽,何必如此感歎。想當初我初進靈石洞,也是拿捏不好分寸,不是用力過猛將靈石震碎便是用力不足暗自嗟歎。這幾年來,我於此處反複練習反複揣摩方有今日之能。隻是我還是過於浪費神識真元,傳聞曾有師長能將靈石挖出而四周堅石不散,此人方是我等榜樣。”

初陽思及自家師父那隻栩栩如生的小鶴,不由自主地點頭讚同道:“微之所言極是,熟能生巧千古皆同,初陽必得日日用功趕上微之才好。”

“初陽心思機敏,微之難望項背。不過微之也未肯輕易俯首認輸,不若你我二人各自用功,以待日後再一較高下如何?”元微之無比認真地說道。

“好,微之與我擊掌為誓。但你我比試隻論神識操縱之能,不問輸贏得失之累,如何?”初陽灑脫豪氣地笑道。見此情形,元微之如何能不應?

元微之將挖取靈石之法再三演示後,方才匆匆辭別。初陽也不出言挽留,躍躍欲試的她已經等不及要試上一試了。小狐更是在一旁磨爪試齒,好似要上前助初陽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