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若有神明在

良久的寂靜,懷裏的人突然嚎啕大哭,窗外起了風,接著是雨打玻璃的清脆聲響。

從來沒有這麽痛快得哭過,仿佛要將身體裏的眼淚一次性掉光。

易澤然僵微微彎著腰,整個身體以奇怪的姿勢將她抱在懷裏,僵硬的手輕輕拍打她的背部。

雨越下越大,窗外聲響如同洶湧的海浪。

許久,門外想起了突兀的敲門聲,淋成落湯雞的宋博遠把手中包裹嚴實的飯菜放到桌上,“醫院食堂沒有開門,我在外麵買的,要是口味不對可以告訴我。”

一頓飯,走了整整一條街都沒買到,最後還是央求出門散步的老太太親自動手做的。

很簡單的清湯小菜,為了防止被雨淋濕,塑料袋裹了一層又一層。

蕭落還在低聲啜泣,聲音喑啞,像變了調的大提琴。

易澤然看了一眼渾身濕漉漉的宋博遠,無聲地示意人出去換衣服。

等腳步聲徹底消失,易澤然終於彎下腰來,視線和蕭落紅腫的眼睛對在一起。

蕭落的眼睛已經沒有焦距,紅絲遍布的眼球被霧蒙蒙的水汽包圍。

易澤然伸大拇指仔細地擦去她臉上淩亂的淚痕。

她臉上皮膚嬌嫩,幾乎能感受到他拇指上每一個細小的紋路,還有如涓涓細流般溫暖的熱度。

“吃飯吧。”

易澤然一隻手扶著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打開緊閉的盒飯。

很簡單的炒青菜和玉米湯,一打開病房裏就全是濃鬱的飯香。

蕭落呆呆地坐著,兩隻眼睛望著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動也不動。

腦袋昏昏沉沉的,胃也是空空如也,可是很明顯以她的精神狀態吃不下一口飯。

醞釀了很久,她終於能開口說話,聲音低如蚊呐,“你吃吧,我想留在這陪著母親。”

易澤然沒動,端起桌子上的玉米湯,然後拖了個板凳坐在蕭落對麵。

“張口。”他握著勺子,眉眼認真極了。

蕭落搖頭,固執地轉身對著淒涼的病床,到現在她還是沒有勇氣打開看一眼。

“吃完飯我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蕭落不理他,弓著身體將整張腦袋埋在軟軟的被子中。

易澤然擰起眉毛,空出的一隻手輕而易舉便將她拉了起來。

蕭落皺著眉看他,一張臉上全是疲倦。

玉米湯喝進嘴裏,僅僅一口,就遭到了身體強烈的排斥,蕭落痛苦地抱著身體往衛生間衝。

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自然什麽都吐不出來。

趴在水池邊幹嘔了許久,她洗了臉,重新回到病房。

被冷水清晰過得臉蛋愈發蒼白,燈光下幾乎可以看到皮膚下青色的血管。

易澤然正對著飯菜,一張臉陰沉得比窗外烏雲還要可怕。

蕭落又坐在了母親窗前,臉上掛著抹僵硬的笑容,“媽,我餓了。”

聲音嘶啞得有些刺耳。

易澤然轉頭死死地盯著她,看著她重新趴到窗前,斷斷續續地講述身邊瑣碎的小事。

窗外的雨已經漸漸小了,所以蕭落的聲音就變得格外清晰。

一字一句如杜鵑泣血,聲聲落在他的心尖。

從前有無數次的徘徊,從前他也一次次地放棄,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若這還不算愛,那他真的白活了。

有些痛,痛在她身,疼在他心。

可是再疼,他都不能將一切替她承擔。

此時此刻,除了陪伴,他竟什麽都做不了。

風雨漸歇,夜回歸了平靜,蕭落終於停下了訴說,在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力下陷入入眠。

易澤然把睡著的人抱進了隔壁病房,又遣人燒了安眠香。

宋博遠還沒有休息,頂著一對黑眼圈站在易澤然身後。

“伯母沒有留下什麽話嗎?”

易澤然的聲音也有些啞,一天未進食讓他整個人都顯得頹廢許多。

“林女士囑咐我要將她葬在自己的家鄉,留給蕭落的東西似乎還留在她發病前的住所,我還沒來得及去取。”

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端,易澤然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又深沉許多,“葬在這裏?”

H城有蕭落的父親,有蕭落,還有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現在她卻要求將自己葬在這片遙遠的土地。

不理解,可是不理解他也要照做。

所以這裏注定會成為她一生的羈絆嗎?

宋博遠沒有回答,他顯然也無法理解林母的要求,但每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苦與樂,他隻是個給人辦事的助手,別人的家事並不是他該過問的。

易澤然的目光轉向安睡的蕭落,“明天安排人給她做個身體檢查,再準備點溫熱易消化的食物。”

頓了頓,他又道:“這裏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去那個地方找一塊合適的墓地,把伯母留下的東西也一並找到。”

事情都很簡單,唯一困難的是如何平複蕭落的心情,讓她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

易澤然長久地站在窗前,外麵隻有微弱的路燈亮著,窗台下有兩顆粗壯白楊樹,光禿禿的樹幹淋了雨,被燈光一照閃閃發亮。

他忽然想起幼母親難得帶他出去郊遊,當夜下了雨,母子二人留在附近農場休息。

當天晚上他淘氣地溜出去玩耍,結果跑到樹林裏迷了路。

那時候他怕極了,踩著潮濕的泥土路拚了命地跑,結果被叢生的雜草絆倒,倒下去的時候他看到了星星點點的亮光。

他不認識螢火蟲,心裏又驚又喜,仿佛遇見了不得的深明,對著那小生命虔誠地跪拜,然後許了個願望。

後來母親果然找到了他,將他帶離了可怕的黑暗森林。

幼小的他以為是那個願望起了作用,所以內心一直對亮光懷著虔誠的敬意。

所以父親要帶他走的那天,他不顧一切地逃了出來,搭著公交趕到了郊外,母親追上了他,但還是流著眼淚帶他找到了那會發光的小蟲子。

他虔誠地許了願望,後來還是被父母帶走。

走的那麽徹底,徹底到後來的歲月裏他險些忘記母親的模樣。

那是他童年裏唯一一次的天真,如今的他早已看透了這個世界的虛偽與殘酷,可是有那麽一刹那,他竟然想對著神明許一個願望。

祈求上天垂憐,讓他能為她分擔一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