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天才,總帶點憂傷

魯迅是憂傷的。“忘了我,繼續生活”這是看透生命的透脫。深味了人間苦楚,才感覺到人類生存意誌的虛無,看出人的原始狀態原來是那樣一副可憐相,憂傷就應運而生了。庸才不會憂傷,他們至死都不會明白:原來心靈是可以用來感受世界的。

天才的憂傷是冷靜的,透脫的,又是深遠的,沉重的。它不同於凡夫俗子的嚎啕大哭,也不同於騷人墨客的傷春悲秋。

天才的憂傷是一種生命狀態。其表現為“感世傷時”,“望月懷遠”,“悲天憫人”,“空穀足音”,“拖無言誌”,“筆走龍蛇”,“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達夫的頹廢,遇春的憂鬱,布羅茨基的孤獨。每一個天才的骨子裏都有憂傷的基調。這個調子是灰色的,陰暗的,無可遣懷又無法敘說的。它隱藏在天才那深層次的寂寞裏。是天才就注定了一悲子與孤獨為伍。然而沒有憂傷的一麵,天才也是不完整的。

尼采是狂人,但是他有他的憂傷。不被人理解就是那無可述說的憂傷。讀李敖的《紅玫瑰》,也讓我讀到這個當代狂人的憂傷的另一麵。

天才的天才,知音太少。伯牙的音樂隻為一個項子期而演奏。卡夫卡的小說隻為生命幾個好友所傳誦。天才的憂傷,知音更少,恐怕隻有天才自己懂。所以天才總向往大自然的理解與認同。陶淵明隱居的原因想來不外乎是。

天才的本質是自由的,受塵世的浸染最少,心靈就最豐富。又由於是“局外人”,最能恰如其分,一針見血地指出俗世的種種荒謬與愚昧。因而更加疏遠了這個喧囂的世界。因此,沒有一個天才是不熱愛大自然的。隻有大自然可以使天才的靈魂得以安頓,隻有大自然得以撫平天才的憂傷。魯迅說自己是一匹受傷的狼,獨自在曠野舔自己的傷口。然而身上的傷口可以包紮,心靈的創傷何以撫平?魯迅的憂傷,許廣平可以嗎?鬱達夫的憂傷,王映霞可以嗎?朱生豪的憂傷,宋清如可以嗎?梁實秋的憂傷,程季淑可以嗎?徐誌摩的憂傷,陸小蔓可以嗎?王小波的憂傷,李銀河可以嗎?天才的憂傷在水上,在樹上,在窗台前,在夕陽下,也在情人溫柔的懷抱裏。

從世俗的眼光看,這種孤獨而憂傷的天才是花心的,不負責任的。拜倫盡情地享受女色,但不為女色所累。我們譴責他的不負責任與逢場作戲。但是又有幾個女人讀得懂拜倫式的天才詩句呢?不理解男人的天才,就急著抱怨天才的男人。我認為是最愚蠢的那種女人。中國醬缸文化炮製出來的中國男人,大家是那樣的相似,相似地沒有奇思,沒有個性,隻有歌功頌德,得過且過,隨波逐流,人雲亦雲。但是我們也不能排除那少數的天才而憂傷的男人。他們深感責任重大,深知在繼往開來的重任上,自己擔當著相當一部分的責任。“舍我其誰”的抱負,“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挽狂瀾於既倒,為往聖而繼絕學。他們離徑叛道,他們特立獨行,他們敢怒而又敢言。但是當他們橫眉冷對,冷嘲熱諷累了的時候,也會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蜻蜓,看看蝌蚪,看看女人的文章。最大限度地回歸大自然的懷抱。“公不出山,奈蒼生何?”薑子牙一出山,遂使武王一統;諸葛亮一出山,遂使天下三分。

有才而不外露,他日風雲際會,我非池中物。這是天才的樂觀。“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這是天才的孤傲決絕。“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是天才的敏感與憂傷。而庸才那顆麻痹、幹涸的心靈,就像那單調的,枯燥地,一個勁地流向雜草叢生的對岸的小河流。沒有驚心動魄,沒有黯然神傷,激不起任何波瀾,也沒有任何希望。恰像聞一多筆下的那一灘死水。對庸才,天才沒有憎恨,沒有鄙夷,惟有憐憫與同情,或者連同情也是一種情感的浪費。我們不妨以加謬筆下“局外人”的眼光看待他們,才覺真實一點,舒心一點。而作為天才的那一個個“政府公敵”們,也能苟活一點。庸才的生老病死,對陌生人來說,無足輕重。而天才不同,托翁的出走,多次俄羅斯的學子從此流浪;魯迅逝世,多少中國青年的夢想從此黯淡。

隻是能被世俗肯定的天才太少,能被完全肯定的,則幾近於零。天才總有另人匪夷所思的一麵。使人愛又不是,恨又不妥。而天才微笑著,他把他的憂傷塵封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