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讀者“嚴潤清”的飄紅打賞。)

皇帝突然開口說話,這比中掌璽劉介被士兵拖走還令眾人驚訝,楊奉猛地轉身,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韓孺子不想再坐在一邊旁觀,他知道自己隻是一名傀儡,無權無勢,說的話不會有人聽從,可他還是要為劉介說點什麽,因為這名太監曾經公開送他寶璽,就算那是一場戲,也該有始有終。

“朕……希望知道刺客是誰、為什麽要行刺,劉掌璽是宮中內臣,就在這裏審問他吧,諸位大臣……也有資格了解真相。”

屋子裏霎時間暗潮湧動,一道道躲躲閃閃的眼神、一幅幅波紋蕩漾的衣襟、一張張欲語還休的嘴巴……韓孺子既緊張又覺得好笑,等了一會無人回應,他坐下了,垂下目光,“當然,這隻是我……隻是朕的淺見……”

守在暖閣門口的左吉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大聲道:“太後有旨,皇帝所言極是,就在這裏即刻訊問劉介,務必查清事實。”

太後一發話,再無人反對,所有人也都鬆了口氣,上官虛叫進來一名文吏,宣讀刺客同夥的口供。

文吏來自南軍,從來沒料到有朝一日會在皇帝與眾多大臣麵前講話,心中恐懼,跪在地上,聲音一直在發顫,好像他才是刺客同夥,“逆犯……沈三華,四十……四十三歲,齊國臨淄人士,身高……”

上官虛不耐煩了,“省去這些,直接說口供內容。”

“是是。”文吏手指劃過數行,繼續道:“逆犯沈三華說,‘武帝眾妙三十五年夏,裘繼祖進宮,送給我五兩紋銀,求我照顧’——陛下、諸位大人,裘繼祖就是刺客的姓名——‘從那之後,裘繼祖時不時送禮,十年間累計紋銀三百四十餘兩,經我推薦,裘繼祖先後在洗衣局、禦馬監、璽符監供職。本月十五,裘繼祖對我說、對我說……’”

“別含糊,有什麽說什麽。”上官虛鼓勵道。

“啊?大人,是逆犯沈三華說了兩遍‘對我說’。”文吏太緊張,的確是“有什麽說什麽”。

上官虛臉一紅,向皇帝和皇太妃行禮,說:“供狀煩瑣,請大臣擇其簡要吧。”

皇太妃應允,“請殷宰相讀供狀。”

殷無害哆哆嗦嗦地接過供狀,湊在眼前一張張翻閱,動作僵硬,看得卻很快,十餘頁供狀沒多久就看完了,臉色大變,抬起頭,東張西望,最後看向了皇太妃,正聲道:“刺客裘繼祖向沈三華聲稱,他奉齊王之命潛伏宮中,迄今十年,賄賂金銀皆來自齊王資助,一個月前領命,意欲刺殺新帝、擾亂宮廷,以便齊王趁機作亂!”

此言一出,滿室驚動,顧不得禮儀,互相議論,句句不離“齊王”,隻有韓孺子例外,等眾人稍稍安靜,他問道:“這與中掌璽劉介有什麽關係?他從刺客那裏得過好處嗎?”

宰相殷無害向皇帝躬身行禮,然後看向太監劉介,冷冷地說:“劉介是否得到過好處,尚無供詞佐證,但是劉介昨日午時在勤政殿鬧事,在大臣麵前挑撥陛下與太後的母子親情,隨後裘繼祖於夜間二更行刺,一旦事成,則弑君之罪歸於太後,實是陰險至極。”

劉介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多年經驗告訴他,自己此次難逃一劫,昂首道:“裘繼祖乃璽符監雜役,如果他真是刺客,劉某有不察之罪,甘願伏死。可我絕無半點謀逆之意,忠肝義膽,日月可鑒,陛下……”

韓孺子正尋思著如何利用極其有限的權力保住劉介,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有聲音大喊“刺客”,刺客居然大白天出現,眾臣大驚,上官虛大步出門,響亮地發出一道道命令。

皇太妃對楊奉說:“帶皇帝離開。”

楊奉躬身稱是,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拽著他進入西暖閣,東海王跟著走出兩步,又停下了,發現這是天賜良機,趁亂走向舅舅崔宏。

西暖閣裏已有兩人,一個是孟娥,守在窗前,一個是曾在太廟中保護皇太妃的醜陋宮女,靜靜地站在角落裏,像是一尊被主人遺忘的雕像,兩人看到皇帝也不跪拜,對楊奉更是視若無睹。

“劉掌璽會被殺嗎?”韓孺子問道,當兩名宮女不存在。

“陛下若是再為他出頭,劉介必死無疑。”楊奉嚴肅地說,也不在意那兩人。

外間喧嘩聲不止,韓孺子卻不擔心刺客,“我覺得劉介不是壞人,他……”

楊奉打斷皇帝的話,聲音更加嚴厲,“我說過,需要陛下保護的人,都不值得保護,陛下若想逞一時意氣,自可率性而為,用不著征詢我的意見,陛下若存長遠之計,需用長遠之人。劉介孤身護璽,可謂勇士,卻不是陛下眼下所需之人。”

韓孺子一時語塞,半晌才道:“我還有機會用到劉介這樣的勇士嗎?”

“別向任何人索要許諾。”楊奉語氣稍緩,“陛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安靜地等待,機會不來,誰也不能幫陛下,機會來了,陛下得能抓得住。”

韓孺子扭頭看向孟娥,“跟她一樣?”

孟娥擅長等待,對周圍的一切幹擾無動於衷。

楊奉點點頭,剛要轉身出去,韓孺子叫住他,“等等,告訴我一句實話。”

“陛下請問。”

韓孺子沉默了一會,他在這裏所說的每一句話肯定會傳到太後耳中,可他非問不可,“真有刺客嗎?齊王真的要造反嗎?”

“陛下若想要真相,問我無用,我知道得不比別人更多,陛下不如多想想別的事情。鄰家失火,有能力就提桶來救,沒能力就看好自己的家,或者混水摸魚,也不失為一種選擇。”楊奉頓了頓,“正是因為齊王,陛下才能順利登基。”

韓孺子瞪大雙眼,沒明白楊奉的意思。

“先帝駕崩之時,陛下與東海王皆有可能繼位,一連數日未有定論,是我去見當時的南軍大司馬崔宏,對他說傳聞齊王正在招兵買馬,要以匡扶宗室、剪除外戚為名起事,若不早定帝位,朝廷不安,崔氏有難。崔宏由此甘願上交印綬,將南軍大司馬之位讓給上官虛,太後外有兄長扶助,才決定選立陛下為帝。”

崔氏與太後之間的交易肯定不隻這些內容,韓孺子沒有再問下去,他明白了一件事,楊奉是個混水摸魚者,而現在又是水渾的時候了,“楊常侍見諒,我不會再犯糊塗了。”

皇帝表現出同齡少年難得的自知之明,楊奉欣賞的正是這一點,“現在還不是陛下大展拳腳的時候,先讓我為陛下開辟道路吧。”

韓孺子嗯了一聲,隱約覺得兩人達成了一項交易。

楊奉就像是一名忙碌的掮客,在不同的勢力之間遊走,幫助各方取得妥協,韓孺子有點納悶,楊奉不遺餘力地趟渾水,到底想摸什麽魚?

門開了,一臉不情願的東海王走進來,“刺客自殺了,真不錯,死無對證……”看到孟娥和另一名宮女,他急忙閉嘴。

“請陛下多聽少言。”說完這句話,楊奉回到吵鬧的人群中,皇帝需要靜待時機,他卻要一頭紮進漩渦。

“楊奉好大膽,居然敢用教訓的口吻對皇帝說話,你也不生氣?”相比之下,東海王的語氣更加不敬,“沒什麽好聽的了,反正齊王不是好人,將刺駕謀反的罪名安在他頭上肯定不冤,現在就看他敢不敢發兵起事了。皇宮裏還真是亂,刺客挺厲害,殺死七名侍衛、連過三道宮門才自殺,而且他在宮裏潛伏了整整十年!在這期間三位皇帝駕崩……嘿嘿,祝你好運。”

發現太後並未特意針對崔家,東海王輕鬆多了。

韓孺子沒吱聲,他真在聽,聽外麵的聲音,他明白楊奉最後一句囑咐的含義:時機或許永遠不會來,萬一真的來了,他得保證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皇帝,從現在起,他得利用一切時機學習帝王之術。

刺駕、謀反、宗室、外戚、大臣……大楚麵臨一次巨大的危機,外間的混亂正是他絕佳的研習材料。

好幾位大臣在演戲,韓孺子聽出來了,他們的驚慌失措與義憤填膺都是在躲避責任,等待別人做決定,自己見機行事,景耀等太監則在虛張聲勢,句句不離太後,拚命證明自己是最可信任之人,與刺客和劉介沒有半點關係。

韓孺子突然醒悟,他最需要關注的人不是大臣與太監,而是對麵暖閣裏的皇太後,此時此刻她正代替皇帝麵對一場謀反,上官家立足未穩、大臣離心離德……她所能采取的手段可不多。

如果換成自己會怎麽做呢?韓孺子邊聽邊想,發現真的很難。

東海王已經找地方坐下,在他看來事情十分簡單,“真不明白他們在爭什麽,派一名大將率軍十萬,足以平定齊國,齊王刺駕計劃失敗,我猜他根本就不敢起事,自殺謝罪還差不多。”

“你怎麽知道派去的將軍是要攻打齊國,還是要與齊王聯手呢?”韓孺子說出了心中的想法。

東海王皺起眉頭,“那就多派幾名將軍,互相監督,要不就派上官虛,他是太後的親哥哥,總該值得信任吧,可惜他是個假將軍,根本不會打仗。”

韓孺子搖搖頭,太後不會派出自己的哥哥,更不會隨便派出一群可疑的將軍。

外間突然安靜下來,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說:“隻憑一麵之辭,還不能確定齊王謀反。崔太傅治軍多年,乃是國之良將,就請崔太傅率軍,前去齊國查明真相。”

東海王從椅子上跳起來,低聲道:“太後居然派我舅舅去伐齊,她、她是怎麽想的?”

韓孺子一下子明白了太後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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