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皇帝很輕鬆,韓孺子什麽都不做,也不影響朝廷的運轉和天下的穩定,當皇帝也很煩瑣,一舉一動都能直接影響少則數人多則幾萬人,登基是難得的大事,影響尤其顯著,成千上萬人在為此奔波忙碌,禮部是其中最重要的執行者。

禮部尚書將親自向皇帝講解登基時的禮儀製度,東海王的冒險計劃就要用在此人身上。

“大臣向來支持皇帝,反對內宮幹政,禮部尚書叫什麽來著……元九鼎,明天你偷偷給他下一道禦旨,讓他號召滿朝文臣救駕。”

韓孺子笑著搖搖頭,“不行吧,大臣們上次包圍太後寢宮和太廟,好像也沒起多大作用。”

“那不一樣,上次大臣們是自發行動,沒有禦旨,就沒人牽頭,所以好幾百人隻敢動嘴,不敢動手,有了你的旨意,反對太後的行動就名正言順了。”

“怎麽……弄禦旨?直接跟禮部尚書說話嗎?”韓孺子有點心動。

“當然不行,你旁邊肯定有人監視,得下密詔。”

“密詔?”

“對,就是那種……我在書上看到過,叫衣帶詔,你把旨意寫在腰帶上,悄悄交給元九鼎,他一下子就會明白。”

“以前有皇帝這麽做過?”韓孺子十分驚訝,對這個主意的興趣更多了一些。

“你隻學寫字,不讀書嗎?”

“母親給我講過很多故事。”

東海王忍住笑,嗤了一聲,回頭看了一眼門口,低聲說:“這是前朝的故事,史書上記著呢,本朝的第一個衣帶詔,就由你來寫了。”

“寫什麽?”

“我不用什麽都教你吧,就寫你被軟禁,要求大臣們廢除太後,立刻救你出宮。”

“要廢除太後?”

“噓,小點聲,皇宮裏全是太後的耳目。”外麵又有腳步聲傳來,東海王回到自己的蒲團上,嘶嘶地說:“今晚你寫好衣帶詔,明天交給元九鼎,頂多三天,大臣們就能成事,然後你將皇位禪讓給我,你若敢反悔,我就讓崔家把你殺掉。還有,得寫在皇帝專用的衣物上才能得取信任,紙張可不行。”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可是門開了,景耀走進來,跪在門口,膝蓋下麵什麽也沒墊,也不吱聲,看樣子要陪兩人到底。

這天剩下的時間裏,韓孺子和東海王再沒機會交流,隻能偶爾交換一下眼神,東海王越來越堅定,韓孺子的信心卻越來越少,可他太想離開皇宮回到母親身邊了,為此什麽風險都願意承擔。

想寫衣帶詔並不容易,除了齋戒期間,韓孺子身邊從來不少人,就連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有人睡在同一間屋裏的椅榻上,有時是太監,有時是宮女,稍有聲響就會醒來。

直到次日淩晨起床,韓孺子也沒找到機會在衣帶上寫字。

齋戒第十一天,韓孺子的每日生活多了一道程序,起床之後要去給皇太後請安。

侍者左吉親自來接皇帝,在標準的跪拜之後,年輕的太監開始顯露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別的太監與宮女總是盡量避免與皇帝交流,連一個眼神都不行,左吉卻是麵帶微笑,像一位親切的叔叔或是大哥哥,語氣裏也帶著長者的隨和與教訓意味。

“百善孝為先,身為皇帝要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陛下願為母親盡孝嗎?”

“願意。”韓孺子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被隔絕在宮外的親生母親。

“陛下的母親是哪一位?”

韓孺子沒有回答。

左吉等了一會,微笑道:“陛下的母親乃是當今皇太後,複姓上官,陛下可以稱她為‘母後’,或者‘太後’。”

“我的母親是……太後。”韓孺子實在沒辦法說出“母後”兩個字。

左吉沒有強求,繼續道:“太後是陛下唯一的母親,除了神靈與列祖列宗,普天之下隻有太後能夠接受陛下的跪拜,不是因為太後的地位更高,而是因為陛下要向天下彰顯孝道。”

“嗯。”韓孺子應道。

“太後以外的任何人,無論年紀多大、資格多老,都是陛下的臣民,絕不能與陛下平起平坐,就連上官皇太妃、東海王也不例外。”

“嗯。”

“陛下還有別的母親嗎?”

韓孺子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低聲說:“我隻有一個母親,乃是當今皇太後。”心裏想著的仍是宮外的親生母親。

左吉滿意了,“孝要由衷而發,表裏不一騙得了外人,騙不過自己,騙不過冥冥眾神。”

韓孺子以為自己終於能見到皇太後本人,結果他隻是在臥房門外磕了一個頭,按照左吉的指示說了一句“孩兒給太後請安”,屋裏走出一名宮女,客氣地說了幾句,請安儀式就此結束。

將皇帝送回住處的路上,左吉解釋道:“這些天來太後憂勞過度,身體不適,陛下馬上就要正式登基,太後不想在這個時候影響陛下的心情。”

無論左吉說什麽,韓孺子隻是嗯嗯以對,他沒什麽可說的,也不想撒謊。

太後的住處叫做慈順宮,皇帝本應住在泰安宮,不過鑒於新帝尚未大婚,因此被安置在離慈順宮不遠的一座小院裏,韓孺子對此倒不挑剔,隻是覺得有些孤獨,甚至懷念起東海王來。

東海王就住在隔壁,但兩人都不能隨意走動,隻有在正式場合才能見麵。

今天上午的正式場合是禮部官員演禮。

禮部尚書元九鼎是名六十多歲的老者,身材偉岸,稍有些肥胖,因此更顯莊重,他帶來兩名副手和十名太學博士,分別講解並演示登基儀式的不同階段。

不到四年的時間裏,大楚已有兩名皇帝登基,韓孺子將是第三位,禮部官員在這方麵的經驗非常豐富,盡可能減輕新帝的負擔,韓孺子所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穿上沉重的朝服,從太廟出發,經過兩座宮殿,最後端坐在龍椅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隻過一遍,韓孺子就記住了,禮部的官員們卻不放心,要求今後幾天裏每天上午都來演示一遍,力求準確無誤,甚至連邁出多少步都計算好了,據說這些細節全都意義深刻,預示著皇帝的未來。

韓孺子真想問問自己的父親和哥哥在登基時出什麽錯了。

大概是為了與禮部官員抗衡,宮裏派出的侍從格外多,數量是大臣的兩倍,景耀和左吉一左一右守護著新帝,演禮的老大臣們隻能隔著人說話。

韓孺子即使寫出了衣帶詔,也沒辦法傳遞給任何一名官員。

東海王跟在太監侍從的隊伍裏,滿懷嫉妒,又滿懷期望,時不時使出一個眼色,見韓孺子沒有反應,不由得心急火燎。

下午兩人繼續在靜室中齋戒,景耀和左吉輪流跪在門口陪同,楊奉仍然沒有出現。

又過一天,左吉的監視放鬆了一些,一度退出靜室不知去做什麽,東海王抓住機會,撲到韓孺子身邊,伸出手來,“怎麽回事?衣帶詔呢?為什麽遲遲不行動?”

“我做不到。”

“哪樣做不到?你就這麽笨,不能假裝摔個跟頭什麽的?”

“我沒法寫字,房間裏總有人。”

“天呐!”東海王在自己頭上捶了兩下,“難道你身邊從來沒有仆人嗎?你是主人啊,對他們下命令,讓他們冬天下河捉魚、夏天去捉螢火蟲、半夜裏去廚房找食物……他們就是做這個的,難不成仆人也要一覺睡到天亮?你……”

太監左吉悄沒聲地走進來,微笑道:“東海王,這裏供奉著太祖衣冠,您這個樣子可不妥。”

東海王尷尬地退回蒲團上,“可能是因為早晨沒吃飯,我剛才有點頭暈,所以跪倒了,聽說太祖對本族子孫非常慈祥,會原諒我吧?”

左吉跪在門口,沒有追問,東海王鬆了口氣,整個下午都老老實實。

難題留給了韓孺子,他當然有過仆人,不多,母親王美人對這些仆人向來客客氣氣,從來沒提出過奇怪的要求,因此,對東海王來說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到了韓孺子這裏卻有些為難。

韓孺子想了很久,終於在晚飯之後想出一個主意。

他先是聲稱自己要練字,房中的兩名太監倒是很聽話,馬上鋪紙研墨,韓孺子的字不太工整,寫一張丟一張,對特別不滿意的幹脆撕成碎片,兩名太監又都一片不落地揀起來。

房間裏沒有那麽多的紙可供揮霍,眼看紙張就要用完,一名太監退出去拿紙,韓孺子假裝不經意地對另一名太監說:“給我拿杯茶水。”

“陛下應該休息了……”太監有些猶豫。

“一杯白水也行,我渴了。”韓孺子盡量模仿東海王的語氣。

另一名太監也躬身退出,韓孺子在紙上刷刷點點,然後迅速將紙張撕下一小塊折疊起來,握在左手心裏。

房間裏的每一件衣物都有專人看管,韓孺子實在沒辦法拿來寫什麽“衣帶詔”。

事情比他預料得要順利,兩名太監很快返回,什麽也沒發現,韓孺子喝水之後上床睡覺,一晚上幾乎沒怎麽閉眼。

次日一早的穿衣和隨後的沐浴才最麻煩,他得赤身接受一隊太監和宮女的服侍,紙包很小,卻也不好隱藏,手心、領口、腰帶、袖口……韓孺子不停轉移這個小密密,總算沒有被發現。

然後就是交給禮部尚書元九鼎了,這一步難上加難,韓孺子與大臣之間總是隔著至少兩名太監,根本沒機會接觸。

東海王仍然跟在侍從隊伍裏,通過眼神交流猜出“衣帶詔”已經寫好,心裏比韓孺子更急,上午的演禮即將結束的時候,東海王被門檻絆了一下,向前猛撲,推得整個隊伍七零八落。

韓孺子終於有機會倒在禮部尚書的身上。

東海王起身之後一個勁兒地道歉,對演禮的官員和眾多太監來說,這卻是一次不小的事故,沒人敢責備東海王,一群人跪在地上請罪,然後商討解決方案,以免正式登基的時候再生不測。

下午齋戒,東海王一等到機會就迫不及待地問:“成功了嗎?”

韓孺子點頭,他已經將紙包塞進禮部尚書的腰帶裏,元九鼎當時肯定有所察覺,卻什麽也沒表露出來,這像是一個好兆頭。

“大事已成,等著吧,咱們很快就能逃脫太後的掌控了。”東海王自信滿滿地發出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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