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說到“雲貴二地”時,孫毓培的神色明顯微鬆。雲南銅鐵錫礦眾多,孫記若能挑到好礦山,即便不開礦,轉手出去,這筆生意必是大賺的。

但,隨即他的眉頭便又擰了起來,這二地已開礦多年,餘下的且不說有無好礦山,即便是有,與那些大商號們也要有一番爭奪。

“培兒,這便是娘為何叫你去的原由。”孫二不動聲色觀察著他的神色,此時心頭更喜。孫家的兒孫即便本性不喜,對生意之道也是通的。何況孫毓培是自小被她說教的:下一任家主。骨血裏對孫記仍有一份推不開的責任。

“……咱們是一定要爭座好山的。但也不能因此與其它商號撕破了臉……毓元性子嚴謹不知變通,做生意丁是丁,卯是卯。你大伯每到夏秋之交,因舊疾,總要靜養月餘。現今,正是該你為孫家出力的時候。”喝了口茶,孫二繼續慢慢的說服孫毓培。

孫毓培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站起身子道,“……事情尚未最後確定,先不說此事也可。先回房換了衣衫,等大伯醒了後,再商議罷。”

“等等”孫二將杯子放下,叫住他,聲音略有些不悅,隨即又笑起來,“先坐下,娘還要問你出海的事兒如何安排。……這次所需的十五萬兩銀子,自各分號調運來八萬兩,自你外祖家拆借了七萬兩,現都存放在杭州分號的銀庫裏。置買些貨物出海,你心裏可有數?”

聽到“外祖家”三個字,孫毓培的眉頭又擰起來。突地想起孫二初次到歸寧府,在丁氏那裏,兩次三番提到在蔣家拆借銀子的事兒,那時是暗示,此時未必不是。雖然拆借銀子是事實,可仍然讓他心頭煩悶不已。

立著的身子並未坐下,思量片刻道,“……此事尚無決斷,也待大伯醒了,一道商議罷……”

孫二歎了口氣。擺擺手,“也罷,你且先去歇著罷。”

孫毓培行了禮,出了正房。

望著打晃的門簾兒,孫二臉上的笑意斂去,片刻深深一歎,將身子靠在椅背上,雙目微微閉上。

“……”宋五家的轉到她身後,替她輕柔肩頭,一邊低聲勸道,“大少爺必是不想叫太過憂心,再者他這一路急船,必定也累了……”

孫二擺手,打斷她的話頭,“歸寧府來信兒沒有?”

“這次的信還未到,我這再去瞧瞧”宋五家的忙自孫二身後走出來,輕聲回道。

“算了,必定是沒到。”孫二微微搖頭,歎了一聲,“他打量他在歸寧府做地事兒,我全然不知呢。這孩子……若說那蘇家的丫頭會生意,氣度大方沉穩,倒也合我的心意。隻是,培兒終是太年輕。生意做到我們孫家這份兒上,最怕的是?最怕的是銀錢周轉不濟,最怕的是官府刻意針對……孫記若有真有滅頂的禍事,平時再交好的商號也不會借我們半分的銀子,他們呐,巴不得我孫家倒了。這時候唯有姻親,唯有姻親肯出手助了一助……”

“是……”宋五家的輕輕應了聲,又移到孫二身後,繼續輕揉著,“當年孫家老太爺做家主時,和人做生意頂了頭,若非自咱們蔣家拆借了三十萬兩銀子救急……”

“若沒那三十萬兩銀子,孫記至今也不知是個模樣了。”孫二閉著眼睛接過話頭,“……我這是給他鋪路……”話未完便是一歎。

宋五家的不敢再接話,輕輕揉著。半響孫二又道,“給少爺尋親的事,莫走露了風聲。且等孫記這一關過了再說。”

宋五家的點頭應聲。孫二自回到杭州,已將江南等地大商號的適齡女子都打聽了個遍兒,除了濟南李家之外,尚還有兩家與孫家門戶相當,家中亦有未出閣的,年齡也相配……

孫二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突然睜開眼睛,“我記得丁氏說過,遼東祁家也有一個適齡的?”

宋五家的偏頭想了想,點頭,“是,盛是提過一句。隻是遼東……”

孫二她想說,笑了下擺手,複又將身子靠在椅背上,“你莫小看那些荒蠻之地。如今江南的商人反倒不如他們的生意好做。隻拿這稅監之事來說,單江南便派了七府,北方隻派個了山東的歸寧府……晉商中如今也有幾個大商號,但此次山西卻一府未派,皆是因他們當地百姓不富,頂了個窮名……”

“拿遼東來說。遼東的參藥,皮毛等物全國有幾個有錢人家是用不上地?”

宋五家的點頭笑道,“是,還是思量的周全。莫非有意?”

孫二長歎一聲,“說到底這都是為了培兒,為了孫記。若那蘇家有些家底,我也自不會阻攔……多與他挑幾門,叫他也好有個挑選的餘地。我隻這麽一個,也不想過份委屈了他。”

正這時,外麵響起小丫頭的聲音,“,二老爺叫人傳話兒來,今兒在別莊歇下了……”

“嗯。我了。”孫二眼皮微抬,輕輕擺手,聲音不喜不怒,平淡無波。

待小丫頭退下後,孫二才自嘲地笑了笑,“……瞧瞧,總不能叫培兒也過我這樣的日子。”

宋五家的暗歎口氣,整個孫家,隻有這二老爺對生意是真正的半點興致也無,每日隻愛泡在他的別莊之中,種種花兒,養些雞鴨,看半日的書,品半日的茶,結交些窮酸的士大夫……偏是個好強的性子……

忙接話道,“思慮得是。不若明兒再去看望盛,順道問問這位祁家的情況?”

孫二正要。張保家的在外麵輕輕回話,“信到了。”

孫二神情一振,揚聲道,“你進來。”

“,是阿廣的信兒。”張保家的進了室內,自懷中掏出一封書信,恭敬遞,悄聲笑道。

“嗯。”孫二接,撕了信封,剛掃了兩眼,臉色便沉下來。

“?”宋五家的小聲詢問。

孫二將信看完,緩緩坐下,半晌,將信揉作一團,遞給宋五家的,“燒了。”

宋五家的忙的接,自裏間取了小炭盆來,拿火石將信紙點頭,一片火光之後,隻餘上幾片薄薄的灰燼。

“,可是出了事?”張保家的倒了新茶,遞了到她手邊兒,輕聲問。

“我處處為他操心,替他著想,他居然……”孫二抓著扶手的手背透白,聲音低沉。

這二人自然都這個“他”指的是誰,相互對望一眼,大氣不敢出。這來信的人乃是歸寧府分號的帳房,此人是孫記的家生子,一家子人都在孫記做工,其妻女皆在孫二院中當差。

好半晌,孫二擺手,“這幾日叫宋五侯著些,莫去他處。我有事叫他做。”

孫毓培出孫二的院子,回到的小院兒之中。換了衣衫,坐在書案前沉思著。其實反複思量的隻一件事兒,買礦山需多少銀子,這銀子何來。

“少爺,大老爺醒了”張茂全大步走進院中,立在門口輕聲通報。

“嗯。”孫毓培站起身子,整整衣衫,問道,“毓元可也在?”

“在,二少爺剛剛。”

孫毓培點點頭,和張茂全向孫世誠的院子走去。

“見過大伯。”孫毓培進了正房,含笑上前行禮。

“快坐”孫世誠一身布衣坐在主位,滿臉笑意,“毓培這一趟辛苦了……”

孫毓培向孫世城笑道,“皆是大伯教的法子好。”孫記自有一套應付問題的辦法,如賠付本票,親自登門去賠罪等,皆是孫記多少年積累出的經驗。

“大哥好。”坐在一旁的孫毓元連忙起身行禮。

兩見禮之後,分別入座。

“法子好,也要人會用。此事你立了大功”孫世誠間,輕咳了幾聲,又接著道,“此次十五萬兩的出海貨物,德王府分文紅利不收。又為給我們省下近五萬兩的銀子。這又是大功一件。”

搭乘德王府的船隻出海,商人每戶要繳三分的紅利。

孫毓培淡淡一笑,因他心頭有鬼,分給蘇常兩家的五萬兩銀子份額,雖然隻有他和張茂全兩人,也不能保證丁點風聲不露,便將話頭扯了開去,“大伯,……買礦山之事可是定了?朝廷要我們每家出多少銀子?”

“此事當是定了。另有大商號仍想托官上書,再與朝廷討價還價……”孫世誠又咳了幾聲,喝了半杯茶,才道,“……我卻覺得買礦山之事若操作得當,對我們是有益的。你和毓元即刻動身去雲貴二地,先考察適合的礦山,至於我麽,且和那些大商號一道托官。……主談這銀子的事兒。”

孫毓培看向對麵坐著的青衫男子,他與孫毓培是一般的狹長雙眸,身量不甚高,麵目板正。向他笑了笑,“毓元,礦山之事你獨自去,可有把握?”

孫毓元眼睛卻看向孫世誠,眼中的渴望轉瞬即逝。

孫世誠並不知孫毓培所為何事,隻當他做過這一樁事,又要偷懶,笑著斥道,“貪玩也不看時候?”

孫毓培笑道,“大伯可怪我了。此次並非貪玩”

“哦?”孫世誠又咳了兩聲,平複了下氣息,才笑著問道,“不是貪玩,是有正事麽?”

孫毓培低頭思量了片刻,抬頭笑道,“此次去歸寧府,侄兒所思甚多。有些經營上地事情要和大伯商議。”

“是事?”孫世誠眼睛笑著問他。

“大伯,我孫記是百年老號,論家資也排在全國前十位,可為何總是缺銀子使?”這是有次閑談,蘇瑾因好奇孫記是此龐大的規模是如何運轉的,他才開始重視和思量的問題。德王府要二十萬兩銀子,孫記竟然要向旁處拆借十萬兩。此次出海,仍舊需要拆借,再往前的礦山之事,仍要拆借……

孫世誠挑了下眉頭,“你即如此問,必有思量,你說是為何?”

孫毓元也直盯著他,想聽聽他的高見。

孫毓培徑直將思量的結果說出來,“皆因我孫記將攤子鋪得過大全國的分號總計八十來家。實則多處小鋪子,每年的贏利不過幾千兩。而占的本錢卻有一萬至兩萬兩。如此大的規模,不易管理,占著銀子又不易周轉……”

“大哥的意思是想叫我們把不太掙錢的分號收?”孫毓元有些吃驚。須知即便是這些小分號,也是經過孫家幾代人好不容易才開設並經營起來地。

“嗯”孫毓培點頭。隻有收縮鋪子,挑重要府城設立分號,這才是孫記正確的經營路子。

孫世誠以指敲桌,半晌才笑道,“可見你在歸寧府是用心了。……你叫毓元獨自去挑礦山,可是想親自辦這件事兒?”

孫毓培點頭。並未出聲。

孫世誠又思量半晌,方抬頭,“……此事再議。不雲貴之事,須得你和毓元一同前去。”

自孫世誠的院中出來,夕陽已西斜,孫毓培沿著小道緩緩走了許久,才突然轉頭問張茂全,“茂福呢?可安排好此次出海哪些人同行?”

張茂全立刻上前回道,“人手已安排好。寧波總號的分撥了十人,再加杭州分號調撥二十人。不過……”他壓低聲音道,“二仍是不放心,想叫宋五隨船同去。”

“我了。我會要他隨我去雲貴……”孫毓培點頭,神情有些煩悶。

張茂全想了想笑道,“閔晨少爺和另幾位少爺聽說大少爺,早早與我打了招呼,要為少爺接風呢……”

閔晨乃是孫毓培的發小,極愛玩樂。張茂全不忍看他如此憂心,有意叫他去放鬆片刻。

孫毓培點頭。突地又想起她那日說的話,縱馬高歌,張揚快意,這才是他的生活……一時又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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