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早年就和大唐太宗皇帝攀了親戚,而且一直自稱是漢將李陵的後人,可一代一代地和當地人通婚,黠戛斯王族的血統中,早已摻雜進了太多太多遊牧民族的血統。其中有俱力貧賀中這樣對大唐心生向往的,也有如同毗伽頓這樣,眼見得突厥這一霸主頹然崩塌,回紇在唐軍的攻勢之下大敗虧輸,因而生出了某種癡心妄想的。畢竟,大唐太遙遠了,而黠戛斯所處的地方又實在是太過苦寒,他早就向往著能夠奪取一塊更宜居的土地。

他本來根本看不上已經失去了土地和眾多子民,猶如喪家之犬的磨延啜,可好歹磨延啜給他提供了他最需要的情報,最需要的技術。安北大都護杜士儀崛起的這些年來,手下名將如雲,他自知實力,也不敢輕易去招惹,當知道了杜士儀在朝中遭忌,很有可能坐不穩位子時,當知道了都播西侵,漠北大亂時,他終於悍然舉起了攻伐的屠刀。

所以,即便聽說後路被包抄,毗伽頓也並沒有多少驚惶。黠戛斯地廣人稀,他早在迂回繞道南下時,就已經把留守的老弱婦孺以及回紇遺民的那些家眷搬遷到了最寒冷最易守難攻的地方。即便和黠戛斯接壤的骨利於,他也並不認為能夠端掉自己的老巢。所以,他在嚴厲囑咐信使不許透露此事亂了軍心,把人打發走之後,就氣定神閑地對顯然都聽到了的磨延啜說道:“看來,我們不用擔心安北牙帳城這邊會有援軍了。”

“杜士儀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們。”

盡管自己的人馬損失慘重,但眼看著毗伽頓的兵馬一波高似一波地通過雲梯以及簡易的投石車往另一麵城牆上攻去,磨延啜盡力說服自己,這樣的犧牲和代價是完全值得的。可以說,得知杜士儀拋下這裏去抄他們的後路,他反而鬆了一口氣,因為他不想再麵對仆固懷恩和李光弼的攻勢,甚至更慶幸郭子儀如今不在這裏,而一直風光無限的杜士儀,如今顯然也已經不受大唐天子待見了。

哪怕從最糟糕的情況估計,從父親從前偷偷捎信回來時的那些解說來看,杜士儀不在,留守安北牙帳城的人既然殺了天子的特使羅希秉,那麽,杜士儀一定會因此成為叛逆,更不要說,同羅和仆固已經被攻陷,再也不能成為杜士儀的屏障

於是,他盤算了一陣子,便最終開口說道:“不管黠戛斯那邊,杜士儀和骨利於的進兵是否會順利,這裏我們也不能耗費太久。讓我們的兵馬全力攻城,不能繼續再拖了,他們的留守兵馬很少,臨時征召來的新兵並不懂如何最有效地守禦城池,死傷一大,甚至還會因此內亂。俟斤,如果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是隻想著消耗我的兵馬,卻死死捂著自己的親衛,那麽我們在這安北牙帳城下的損失隻會越來越大”

毗伽頓有些惱火地挑了挑眉,但也不得不承認,磨延啜的話有些道理。他的探馬在從前那些天裏親眼看到城中一支支兵馬離開,確定城中守軍不足,如今又確定骨利於以及杜士儀的聯軍直撲自己老巢,安北牙帳城空前的空虛,他再也不能隻想著保存自己的實力了。因此,輕哼一聲後,他就對左右傳下了軍令,一時間,他身邊最精銳的三千餘人,在遽然再次發力的投石機掩護下,再次往城牆上一段防守力量明顯不足的方向攻去。

“今天日落的時候,如果能夠打下這座城池,每個人都可以得到自己搶到的物品”

這樣的軍令,無疑成了撩撥起所有人心頭**的利器。磨延啜看著大軍之中倏忽間爆發出了一陣衝天歡呼,就連自己的親衛亦是蠢蠢欲動,他想起這些投石機是自己通過父親送回來的那些工匠製造的,攻城的戰術,是父親輾轉尋覓來,在中原鬱鬱不得誌的幾個落魄人製定的,而折損最大的攻城兵馬,也是自己的最後一點實力,他不禁有些苦澀地捏緊了拳頭。

打贏了這一仗,才會有未來

敵軍從這一日大清早開始加強了攻城的力度和強度,城牆上立刻處處都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盡管以黠戛斯和回紇的聯軍人數,不可能麵麵俱到地打擊每一麵城牆,可城內的守軍人數實在是少得令人發指,臨時征召而來的新軍雖說都是青壯,最初也士氣高昂,可在連續數日的攻防拉鋸之下,仍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疲態。

張興每天釘在城牆上,一次還被流矢射中左臂,但隻是草草包紮了一下便繼續坐鎮在此。至於阿茲勒就更加不用說了。在新軍初次上陣的那一次,黠戛斯和回紇聯軍竟是有十幾個人翻上了城牆,是他親自衝殺在前,打退了敵人這一波攻勢,隨即更是發出了自己將與將士共存亡的誓言,這才總算是穩定了士氣。可即便是他,眼見須臾就是圍城六日,援軍卻遲遲不來,也不禁心頭異常焦躁。

尤其是這會兒猶如救火隊員似的在城牆上冒著矢石來回奔走,指揮防禦鼓舞士氣,他隻覺得嗓子已經嘶啞,雙腿已經猶如灌了鉛似的,卻仍然絲毫沒有退縮。

“大帥,你究竟在哪裏”

阿茲勒的心中發出了無聲的呐喊,可麵上卻還不得不強作鎮定。他很清楚,自己和張興兩個人倘若有任何一個支撐不住,那麽等待他們的就必定是城破的下場。他配合杜士儀演的那一場苦肉計後,杜士儀臨走前悄然探望了他,對他麵授機宜,他知道羅希秉調兵的舉動在杜士儀的估計之內,甚至對黠戛斯和回紇聯軍會趁虛而入,也有某種程度的預計,而對於城中官民將卒的反彈浪潮更是計算到了,隻沒想到城下的敵人竟然預備了那麽多攻城要具,而且毫無疑問曾經演練過攻城。而要命的是,城牆上的各種設施固然齊備,可卻缺少懂得操作的人,新軍的準頭實在是太差了

所幸敵人的準頭也好不到哪去,準備的石塊亦是不足。如果能使用杜士儀秘藏不宣的火藥……

“啊”

隨著一聲呼嘯,阿茲勒聽到這一聲慘叫,心中不禁一緊,扭頭一看方才發現是力戰數日的阿古滕單膝跪倒在地,肩頭染血,而在其身後不遠處赫然是一塊巨石他知道阿古滕的身份乃是同羅之主阿布思的長子,不顧接下來又是幾聲呼嘯,快速上前將其拖到了死角,檢視了一下對方的傷口,這才稍稍舒了一口氣。

 

“沒事,我還能戰……”

“閉嘴,你如果死了,我怎麽對大帥交待?再說,難道你不想知道同羅那邊的戰事究竟怎麽一回事?”

阿古滕頓時為之啞然。他被石塊擦中的隻是右肩,傷口血肉模糊,已經連刀都舉不動了。掙紮了片刻,他正想回答阿茲勒的話,突然隻聽得外頭呐喊陣陣,立刻拋下顧慮跌跌撞撞到城牆邊上趴著垛口往外看,就隻見前幾天一直都沒投身戰場的那批生力軍,現如今也已經開始移動,顯然打算加入攻城。而那些呼應進城後將要搶個飽的聲音,也讓他的臉色不知不覺有些發白

他的家眷也在這座城中,更不要說他已經不知不覺融入了這座安北牙帳城,一旦城破,他就什麽未來都沒有了

“杜隨,你不要說了,我是鐵勒同羅部的人,但大帥對我也一直很好,我不能辜負了他”

“這種時候就別逞能了”

一個粗暴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阿茲勒和阿古滕齊齊一抬頭,卻發現是阿爾根,同時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兩人分明記得,三姓葛邏祿上任俟斤聶赫留的長子阿爾根是跟隨杜士儀出發去攻打黠戛斯的,同行的還有麾下兵馬,如今人卻在大軍圍城之際出現在了這裏,看形色甚至風塵仆仆,他們就更加迷惑了。

阿茲勒反應得快些,當即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領,聲音顫抖地問道:“你怎麽在這兒,大帥呢?”

“你輕點,我又不是你的俘虜”阿爾根惱火地打掉了阿茲勒的手,這才定了定神說道,“早在羅希秉奪權之前,我就悄悄帶著人分批潛回來了,可總共也就千把人。我得到的軍令是,在敵軍攻城之後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方才能夠出現。之前我已經去見了龍泉,如今人就在城牆下頭。不過我最怵和張長史打交道,你去接收一下我那些兵馬對了,記得就說我們是通過密道進城的,援軍立刻就到,如此也好鼓舞一下士氣”

張興就是平時再不好打交道,今天你帶了生力軍來,他也不會計較的阿茲勒暗自腹誹,但人卻立刻一陣風似的跑去安排。當這一支突如其來的生力軍出現在城牆之上,而且按照阿爾根說的假消息那樣大肆宣揚之後,須臾之間,到處都是直入雲霄的歡呼,其中最多的就是援軍來了四個字,

“怎麽可能是援軍?不可能,一定有詐莫非城中竟然還有預備兵力?不,之前已經打了那麽多天,沒有人能夠在城池岌岌可危的時候,一直把這支預備兵力雪藏到現在等等,得再看看方才能夠決定”

自己已經在親衛保護下,冒著矢石來到最前線督戰的毗伽頓在看清楚城牆上新出現的兵馬時,登時感覺一顆心往下一沉,喃喃自語了一陣子,仍舊猶疑不決。畢竟,拿著新征召來的新軍充作援軍,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可是,當他徐徐退後,觀察了一下城頭戰局之後,立刻就發現了這新出現的兵馬與此前的新軍截然不同。麵對這樣出人意料的局麵,他頓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突然,他想起了什麽,遂扭頭問道:“去南北兩邊偵測動靜的探馬多久沒有狼煙回報?”

“俟斤,大概有兩個時辰了。”

猛地聽到這樣一個時間內沒有探馬的任何消息,毗伽頓想到了一個最大的可能,登時倒吸一口涼氣,眼看如今已經是正午過後,他在沉吟片刻後,竟是當機立斷地說道:“擂鼓,若是一個時辰內攻不下安北牙帳城,立刻撤軍記住,不要讓磨延啜察覺此事。為防安北牙帳城守軍到時候突然追擊,我需要回紇人替我斷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