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之內,黠戛斯兵馬猶如不要命似的猛攻不止,就連磨延啜也認為,毗伽頓是打算不惜代價奪取這座漠北第一堅城。可他萬萬沒想到,隻是頃刻之間,原本還猛攻不休的黠戛斯兵馬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來,就在他又驚又怒的目光下一隊一隊上馬撤退。他甚至來不及派個信使去詢問到底怎麽回事,看到的隻有那驟然遠去的煙塵,以及己方隻剩下不足三千人的攻城孤軍!

“俟斤,我們該怎麽辦?”

即便在當初敗北於郭子儀李光弼仆固懷恩的聯軍之下時,磨延啜都不曾感受到那樣的刺骨寒意,但此時此刻被毗伽頓這樣冷酷地拋棄,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此前城頭出現那批一直雪藏的生力軍,而且四麵八方齊齊高喊是援軍已從地道入城時,他並不相信,毗伽頓這樣隱忍多年算計了兄長的雄主,就更加不應該相信這種鬼話了。可毗伽頓卻在狂攻一個時辰後突然撤退,他卻不得不思索對方沒有告訴他的消息。

因此,他幾乎沒有太多的猶豫便沉聲喝道:“我們也撤!”

“俟斤,可我們在這幾天的攻城之下,已經至少戰死了兩千餘人!”

兩千多個戰士戰死,不少於這樣人數的戰士負傷,如果是換成從前的回紇征戰,這並不是不可承受的代價。可現如今回紇已經不再是從前雄霸一方的漠北雄部了,磨延啜甚至不得不依附黠戛斯而生存,自己苦苦保存下來的五千餘人,便是他僅存的實力。他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一切都是為了能夠讓大唐在漠北的霸權徹底覆滅。而在如今仿佛隻差一步就能進入安北牙帳城的時候,突然撤軍,怎不教下頭將卒失望憤怒?

“毗伽頓已經撤了,倘若他們不是察覺到了什麽,怎麽會輕易撤軍?單憑這僅剩的三千多人,怎麽攻城?”

在磨延啜嚴厲而又痛心的質問下,盡管心不甘情不願,回紇兵馬不得不重新整編後徐徐後退。而在望著那高聳的城牆時,磨延啜除了苦澀和不甘之外,心裏對於杜士儀的動向不禁有了另一種猜測。可這樣的猜測還隻是在腦海中隱隱浮現,正在整軍撤退的他便不得不麵對令他驚駭欲絕的一幕。就在連續數日的攻城,而且今天又遭受了格外猛攻之後,安北牙帳城一直緊閉的城門竟是打開了,而隨之傳來的,是一陣沉悶的馬蹄聲!

那分明是從甕城之中便已經開始奔馳加速,而後呼嘯衝出城來的一支軍隊!在連日苦戰之下,除卻城頭上那支生力軍之外,城中怎麽還會有這樣的兵馬,怎可能還有這樣的兵馬留到現在方才放出來?

直到這個時刻,磨延啜方才真正領悟到毗伽頓的險惡用心。這位黠戛斯之主不但隱瞞了他很重要的消息,而且還通過先撤走,將城內守軍可能采取的銜尾攻擊危險完全拋給了他!

不等磨延啜下令,此起彼伏的迎戰之聲便在回紇兵馬中響了起來,一時間,有人撥馬回頭,有人示威似的揮舞著兵器,更有人嚷嚷著趁這個機會殺回安北牙帳城!這一刻,除了跟隨磨延啜多年的親兵之外,他赫然發現自己這最後三千餘兵馬竟已經失去了控製!

麵色慘白的磨延啜無法置信這樣的事實,左右最忠心於他的幾個老親兵卻不禁歎了一口氣。

自從吐迷突被磨延啜設計,又因為杜士儀的離間之計被骨力裴羅放棄,最終死在磨延啜手上,而且其嫡係親信全都被磨延啜殘酷清洗之後,回紇內部一直有一種不滿的聲音。有人不滿磨延啜逼得骨力裴羅不得不北上長安,最終連屍骨都沒有回到故鄉安葬,有人不滿磨延啜大敗於安北大都護府的兵馬之下,更有人不滿磨延啜托庇於黠戛斯,由是令回紇軍民寄人籬下……總而言之,這一切的怨恨和憤怒,終於在這個絕對不該爆發的時刻完全爆發了!

見磨延啜已經喪失了所有的思考和行動能力,忠心耿耿的親兵們終究沒有拋棄自己侍奉很多年的主人,上百騎人奮力保護著磨延啜,在亂軍之中突出了一條路,徑直往東邊撤去。而因為對磨延啜完全失望,兩千餘回紇兵馬僅僅憑著一腔血氣之勇向城中兵馬迎上前去,因為驟然變向,陣型亂糟糟的,隻在城中殺出來的守軍一次衝擊之下,就已經再也不成隊形。

數日的攻城絞肉戰,完全是一場步兵的較量,城內從來不曾有騎兵出城突擊,黠戛斯和回紇的聯軍也不曾有過騎兵對戰的機會,而在如今這種時候驟然碰撞,戰況赫然一邊倒。龍泉的五百牙兵連日以來都隻是用於巡視和彈壓城中各裏坊可能出現的異動,從來沒有登上城牆守禦,眼下終於找到了上陣的機會,嗷嗷直叫的將卒們頓時爆發出了非同一般的士氣和戰鬥力。

每一個人都在全力衝殺,每一個人都忘了生死,每個人都咬牙切齒地想著為袍澤報仇。他們用風馳電掣的速度在敵軍之中來回穿插,將回紇兵馬有效切割成了一片一片,每一次突破都會帶來大量死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衝殺在最前方的龍泉赫然發現,自己的麵前再也沒有成建製阻擋的敵軍時,他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目光掃了一眼天邊快要落山的夕陽。

大帥還沒有回來,但安北牙帳城依舊安然矗立在烏德犍山下!

夜幕初下之時,毗伽頓帶領兩萬兵馬不走之前進兵的路線,而是選擇繞道安北牙帳城西麵地帶,打算趁著都播剛剛吃下同羅和仆固,立足未穩,從而可以趁機直入骨利幹腹地,殺鄂溫餘吾一個措手不及。在一處他事先通過無數探馬,早就查探好的山穀中休息整頓之後,坐在篝火旁邊的他想到這一個多月來,整個漠北錯綜複雜的局勢以及亂七八糟的消息,作為挑起這場大亂的始作俑者,他如今雖然遠未稱得上成功,可還是不禁露出了笑容。

黠戛斯當年被突厥壓迫,而後回紇崛起,雖也一度交好,可他還是能夠看得出來對方的勃勃野心。可惜那時候他力有未逮,不可能南下加入回紇葛邏祿以及同羅仆固部的漠北爭雄,可現在當年的四大強部,有的式微

,有的消亡,有的已經被人所占,自己的黠戛斯卻已經崛起了!

“阿哥,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做黠戛斯之主,我會用我的刀向你證明,我比你更適合!“

毗伽頓用手抹了抹取俱力貧賀中而代之以後,殺過眾多人的腰刀,正想著被自己拋下的磨延啜以及回紇兵馬,正想著他們將如何麵對很可能追擊的安北大都護府兵馬,正想著自己毅然放棄攻打安北牙帳城,繞道前往骨利幹腹地而能夠取得的戰果,他突然看到夜空中驟然升起了一顆明亮的紅星。

和那些偶爾劃過夜空的流星完全不同,那不是從夜空中墜落下來的,而是仿佛從地麵上緩緩升起的!

毗伽頓猛地想到了一個傳言,安北大都護府有一種比狼煙更加高效的傳信方式!不等他反應過來傳令下去,四麵八方便突然冉冉升起了十餘處這樣的紅色流星。緊跟著,在這並不寂靜的夜色中驟然擂響的無數戰鼓聲、號角聲、以及喊殺聲,全都如同潮水一般洶湧撲來,刹那間,處處篝火的山穀頓時亂成一團,大呼小叫不絕於耳。即便毗伽頓見勢不妙,立刻命傳令兵前去通知各處領兵大將不要慌亂,可是大軍仍然一時大亂。

數日的久攻不下,如今的驟然退兵,盡管毗伽頓用高壓以及各種承諾和賞賜暫時掌控了這支兵馬,可他終究靠的是殺兄上位,掌控部族的時間甚至比磨延啜更短,即便麵對的是一場還未開始的夜襲,仍然是四處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人群中的慘叫聲,不時傳來的刀劍交擊聲,以及不絕於耳的喊殺聲,更是讓某些人堅信敵人已經殺了進來,幹脆揮舞著兵器壯膽,甚至連篝火都被踢翻了不少,火星四處飛舞,倘若不是這座山穀乃是毗伽頓特意挑選的不毛之地,恐怕就會在這秋燥之季突然燃起大火來!

當毗伽頓竭盡全力,終於在天亮時分整頓了自己的兵馬時,他卻憤怒地發現,除卻稀稀拉拉的幾支羽箭之後,根本就沒有所謂敵人的蹤影,那場夜襲仿佛隻是自己做夢。可即便如此,兵馬踩踏,兵器誤傷,逃兵不絕,清點人數的結果,除了高達上百的死傷之外,還有數百人馬在夜裏潰散不知所蹤,應該是已經逃遁離開了。麵對這樣莫名其妙的情景,他即便咬牙切齒,也隻能下令立刻拔營北上。

可即便他立刻派出了眾多探馬,接下來這一日白天一路平安無事,到了夜間卻又是如此一場騷擾。即便結果不再如第一晚具有那樣的毀滅性,可第三日清晨毗伽頓整兵時,他就發現麾下士氣低落無比,每一個將卒都是無精打采,就連他自己也是眼皮子耷拉得仿佛隨時隨地都會黏在一起!

在經曆了數日的鏖戰之後,又接連兩日急行軍,晚上卻還不能睡好覺,縱使鐵打的戰士也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