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回絕了苗延嗣,這一日午後,杜士儀幾乎是立時三刻溜出了門下省,徑直回了自己在觀德坊的私宅。才一進門,他就從劉墨口中得知,昨夜回了永豐坊崔家的崔儉玄一大早就回來了,看上去心情仿佛不太好,在前院裏發泄似的舞了許久的劍,後來還是杜十三娘去說了什麽方才回房沐浴,現如今正在他的書齋中。心中納罕的他也沒去直接見這個鬧別扭的小子,問過杜十三娘在廚下,他便索性直接往廚房而去。

“對,這個用上次的模子,做得精致些,雖說是自家小宴,可不比平日家常,總得多些花樣……

杜士儀聽到裏頭傳出來的吩咐聲,索性笑著打起簾子入內。天氣本來就熱,他一踏進這燒著熱騰騰爐火的廚房,一股熱氣撲麵而來,一下子給衝得頭皮發麻。而他這個不速之客也引來了兩個廚娘不約而同的驚呼,杜十三娘瞧見是兄長,連忙迎了上來。

“阿兄,你怎麽來了?君子……”杜十三娘本要說君子遠庖廚,可想想當年在嵩山時,杜士儀還駁過此言,話到嘴邊她便改口說道,“這裏兩個廚娘本來就忙,再加上咱們就更亂了,有話我們到外頭去說,別礙著別人做事。”

她一邊說一邊笑著對兩個慌忙行禮不迭的廚娘打了個手勢,隨即拖著杜士儀不由分說往外走。等到了外間院子裏,她便嗔道:“廚房裏又熱又是火,阿兄你來湊什麽熱鬧,現在可用不著你當初在嵩山時那樣按圖索驥,拿著一本食譜充廚神看你滿頭大汗的,大熱天回來也不防著暑氣,萬一病了可怎麽好?”

“小管家婆,你以為你阿兄就這麽和瓷器似的一碰就碎?”杜士儀又好氣又好笑,見杜十三娘笑得欣悅,他不知不覺想起了那場人生中刻骨銘心的大病,臉色一時越發柔和了下來,嘴上卻改口問道,“對了,崔十一是怎麽回事?門上說他早上回來氣呼呼的,又在家裏和誰鬧了別扭?”

“是崔左丞。”說到正事,杜十三娘便收起了戲謔之色,有些黯然地說道,“他本是高高興興回去的,結果崔左丞似乎覺得他不該如此張揚,很是訓丨誡了他一番,尤其讓他不要不務正業,好好專心去應明經科即可。阿兄也知道,十一郎君原本就是心直口快的人,為此頂撞了崔左丞,尤其還捅破了他這伯父因複出之事去求了張相國,結果……若非宵禁,他昨晚就氣得回來了。”

杜士儀想起裴寧曾經提醒過他的話,微微一怔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崔泰之作為崔氏上一代的長輩,念念不忘的是繼續維係家族的榮光,選擇政治盟友更多的是從功利和現實考慮;而崔儉玄作為崔氏這一代的年輕一輩,自然便是感性多於理性。

既然明白了,他也就沒有就這個話題再多說些什麽,而是岔開話題道:“今天的慶功宴就如同你剛剛吩咐的,辦得別致一些。雖則請不來那些聲名赫赫的樂人,但本來就沒有外人,自家熱鬧熱鬧也就行了。”

說到樂人,杜十三娘麵色就有些不自然。等到杜士儀欣然轉身離去,她忍不住就想起了當初公孫大娘托付的馮家三姊妹。她先是把人借給千寶閣,用於宣傳兄長推出的端硯和鬆煙墨,等到那邊上了正軌,她眼看三人年紀不小,本想問她們可願意嫁入良家,結果誰都不願意。她隻得暫且給她們置下了平康坊的一座小宅院,供她們向北裏那些妓人傳授歌藝和曲樂。杜士儀狀頭及第後,她們又找了她哀哀陳情,她思前想後,派人把她們接到了樊川老宅,讓她們從家仆中挑了些年少的女童教授歌藝曲樂。一來二去,她哪裏不知道,相比相夫教子,她們更願意過這種一技傍身的日子。這何嚐不是另一種驕傲?

想想崔儉玄這精神狀態,杜士儀索性把書齋讓給了這個生悶氣的家夥,叫了赤畢來又吩咐了兩句,隨即就自顧自回房去沐浴了。洗過澡舒舒服服睡了整整一下午,得知十三娘那裏都預備好了,他這才神清氣爽地來到了書齋。

一進門看到那個呆呆坐著的人影,他重重咳嗽一聲便大步走上前道:“十三娘忙活了一天,你這個正主兒還坐在這發呆開宴了,跟我走”

崔儉玄這一整天的發呆生悶氣,被杜士儀生拉硬拽出了書齋時,他這人還沒回過神。一直等到踉踉蹌蹌被拖進了正堂,看到那猶如三角的三張食案上,已經擺了琳琅滿目各式瓷碟,他登時醒悟了過來,一時不好意思地問道:“這真的是要開……慶功宴?”

“昨天已經誑了你一次,難道今天還哄你?”杜士儀不由分說把人按著坐下了,等到杜十三娘進來,他笑著讓其在另外一席上坐了,這才親自上前給崔儉玄斟滿了一杯,繼而便遞了給這個仍有些迷迷糊糊的家夥,“為人處事,不要因為一丁點的事就精神振奮,也不要因為輕易幾句話就低落垂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今天我將這兩句話送給你。要是你連這個都做不到,可沒資格配得上我的寶貝妹妹”

“我…”想想自己昨晚到今天的憋屈,咀嚼著杜士儀這兩句贈語,崔儉玄突然覺得心情豁然開朗,緊捏著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氣便仰脖子一飲而盡。亮了杯底之後,他就咧開嘴道,“老是要你想辦法勸我,你說得沒錯,我老是別人說一句就高興就生氣,耳根子太經不住話了我自做我自己的,別人怎麽說和我何於?隻要對得起自己的心就夠了,從今往後,該聽的我就聽,不該聽的我隻當耳邊風

盡管崔儉玄曲解了部分意思,但杜士儀眼下隻要人不鑽牛角尖就行了,莞爾一笑就回席坐下,卻是輕輕一拍手。

隻聽外間突然篳篥一響,繼而就是琵琶鐃鈸鑼鼓,隨著這鏗鏘有力極有力度的曲樂,一個人影從堂外一躍而入,一時順著曲聲急旋不停。燭火照耀下,她身上的蹀躞帶隨著轉速快慢四下飛舞,裙袂紛飛流光溢彩,恰是讓人目光流連不願移開。尤其毫無準備的崔儉玄,一下子就被這突如其來的登場和胡旋舞姬給吸引住了。然而,當耳邊傳來了一聲琵琶弦響時,他的注意力立刻移到了另一個方向,看清是杜士儀怡然自得地奏響了琵琶,他立刻愣住了。

杜十三娘隻聽杜士儀說今夜會安排些驚喜,可門上都沒和她知會一聲,這胡旋舞姬和外頭那樂班便飄然而至,她心中一時又是驚訝又是懊惱。可那舞姬明眸皓齒笑意盈盈,舞姿又輕盈而俏麗,她不禁一邊看,一邊琢磨自己除了琴和琵琶,是不是也該去學些適合自己的舞。就在她那思緒飄飛到了極遠處時,便隻聽外頭傳來了一個爽朗的笑聲,直到這時候她方才恍然醒悟到,這曲樂和胡旋舞都已經停了。

“崔十一郎,要不是杜十九郎特意來求我幫個忙,這南市胡姬酒肆最有名的龜茲舞娘,可沒那麽容易請來”

薑度昂首登堂,身後隨侍的兩個婢女一個為他張羅坐具,一個在他麵前安放了另一具食案,這才垂手退出。這時候,杜士儀方才舉杯相敬道:“一時半會想不到別人,隻能勞煩薑四郎了。誰讓崔十一說鬧別扭就鬧別扭,我可不想好好的慶功宴突然變得沒了氣氛。”

“崔十一,你好福氣。”見杜士儀先於為敬,薑度二話不說也斟滿酒喝了個於淨,這才看著崔儉玄道,“隻不過你這縣試既然考完了,馬球賽這邊你可缺席好幾天了。竇十郎是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再這麽下去這事情都快成我一個人的獨角戲了”

“於就於,橫豎八月才是府試,我又不用臨時抱佛腳”

崔儉玄想起崔泰之對自己那不務正業的評價,心裏就生氣,當即重重一巴掌拍在食案上:“這兩項賽事,預選都隻剩下沒兩場了,即將進入了最精彩紛呈的時候,但接下來天氣太熱,容易讓人沒有觀賞的心情,再加上之前的預選場地太過逼仄,我之前讓人在空地最多的南城寧人坊找到一塊開闊的馬球場,四周又有蔭涼,正適合大量人流觀戰。明日我們三個碰一下頭,商議一下到時候拈鬮等等…

杜士儀見崔儉玄對薑度侃侃而談,半點沒有此前受挫的影子,他不禁暗自點頭。一旁的杜十三娘自也是心中高興,等見著崔儉玄一麵喝酒,一麵滔滔不絕說著心裏那些打算,最後勁頭和酒意全都上來了,突然興致勃勃要下場舞劍,她更是連忙叫了婢女進來挪開食案騰出地方。當他仗劍擺開架勢,突然翻動手腕舞將起來之際,她更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一團漸漸凝練的銀光。

而薑度卻已經是從自己原本的位子上離開,悄悄緊挨著杜士儀坐了。見那邊一雙男女一個舞得淋漓盡致,一個看得眼露異彩,他不禁嘿然一笑,低聲說道:“杜十九,那天端午節的風波你可還記得?人人都讚陛下寬仁,賜宮人於信臣,成就良緣,卻不知道宮中因此而杖死了數人。據我從阿娘那裏聽到的,詩箋的字跡仿若皇後親筆。”

盡管薑度沒有明著說,但這已經相當於點破了。杜士儀怎都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般奇峰迭起,暗歎幸好自己撇清得快。看了一眼一時劍勢矯若遊龍的崔儉玄,他便無奈苦笑道:“真沒想到竟會如此複雜。那些詭譎多變的事情,能躲多遠躲多遠,薑四郎以為然否?”

“我就想躲,否則我怎會跟著崔十一郎搗鼓這馬球賽?好歹比摻和宮中事情來得愜意。”薑度輕輕一聳肩,隨即苦笑道,“可惜我家阿爺阿娘又不聽我的。我就是提醒你一聲,我隻管及時行樂,日子能過得輕鬆愉快就行了,可懶得摻和這些……不說了,不能讓崔十一郎這家夥專美於前,且看我和他同舞”

眼見薑度出去不知道打哪兒找來又一把劍器,與其說同舞,還不如說是下場和崔儉玄乒乒乓乓亂打一氣,杜士儀不禁為之莞爾。

宦海無涯,處處風暴,可難得的卻是他交了幾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