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家析產的狀子,再有就是開革族人李天絡出宗的文書。”

杜士儀含笑把麵前的兩個卷軸朝縣丞於陵則一推,就隻見此人一時倒吸一口涼氣,隨即麵上一陣青一陣白,反複猶豫了好一陣子,最終才把卷軸撥拉到了自己麵前展開。仿佛是為了確信他有沒有說謊,於陵則翻開之後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麵上赫然流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震驚和失落。

這時候,他再看縣尉王銘,就隻見這位更年輕也更傲氣的顯然臉上藏不住,鐵青的臉上好似能夠凝出霜來。

“這……恐怕……”

於陵則期期艾艾還沒找到一個穩妥的答複,就隻見杜士儀的神色一冷。他倏然想起杜士儀上任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解決了李家和客戶爭地的案子,於是方才有李天絡如今的悲慘結局。

現如今崔澹幾乎是把成都縣廨當成了長輩親戚家那般走動,連長孫都留了下來,其餘羅家吳家兩家即便不哼不哈,可在興修水利這一點上,卻也隨大流象征性捐了兩百貫,可見是服軟了。他隻是縣丞,自家在朝也沒有什麽顯赫人物撐腰,何苦和杜士儀繼續扛下去?

於是,他立刻咽了一口唾沫,就破打滾地說道:“李天絡也是罪有應得,既然不容於宗族,而且那李天繹又本是元配所出嫡長子,本應繼任家主。李家所請,讓身為司戶尉的王少府辦好也就是了……”

“恕我孤陋寡聞,還從未聽說過身為一族之主,卻還被族人哄趕下台的!至於所謂嫡長子,這時日久遠,一時半會誰能說準是非?再者李天絡此人如何,眾口鑠金,總不能偏聽一己之言!”王銘冷淡地拱了拱手,隨即便說道,“我那戶曹司房還留著堆積如山的事務,先告辭了!”

見王銘竟是徑直揚長而去,直到這份上也絲毫不給杜士儀留臉麵,於陵則不禁瞠目結舌。讓他更是心中忐忑的是,杜士儀並沒有發怒,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一扇被帶上的房門,許久方才開口向他問道:“王少府和武少府,不知是誰先到任的?”

於陵則比王銘識時務得多,知道如今李天絡必定是翻身不能,王銘就算拖延也不能長久,他便索性一五一十地說道:“王少府是一年多前上任的,武少府之前卻已經幹了兩年有餘。要說武少府最初是司戶尉,可王少府上任之後,嫌棄捕賊尉不合他的明經出身,再加上他是琅琊王氏的旁支,就去求了出身滎陽鄭氏的鄭明府,最後流外出身多年方才轉流內官的武少府,不得已之下就把司戶尉給讓了出來,自己擔當了捕賊尉。”

這算是把緣由全都解釋得清清楚楚了。盡管杜士儀對於陵則之前的裝病心知肚明,此刻人既然肯合作,他也就不為己甚,微微頷首後就漫不經心地說道:“王少府既然說自己孤陋寡聞,辦理不了這件案子,那看來還是交給此前經辦過戶科的武少府吧。此前爭地的案子,武少府也沒少翻檢各宗案卷,辦事勤勤懇懇,這些瑣碎的事情,就是要他這樣仔細的人。你去傳我的話,戶曹和功曹,從今往後都交給武少府!”

這竟是立時三刻奪了王銘的權!

於陵則隻覺得腦門子上隱現汗漬,可卻不敢搪塞,當即答應了下來。

等到出了二堂,他輕輕籲了一口氣,知道今日杜士儀赫然是秋後算賬。倘若不是他態度尚好,而且成都縣廨的縣丞又隻一個,難保他也不會因為之前的怠慢受牽連!現在想想,李家驟然生此大變,看似是李天繹這個被壓製多年的嫡長子搶班奪權,李家其他人又對李天絡不滿,可焉知不是杜士儀暗地裏有所設計?倘若真的是,這位年紀輕輕的長官就決不可小覷了!

而等到於陵則把話帶到了武誌明那裏,這位已經年近四十在流外令史上頭蹉跎多年的縣尉登時呆住了,甚至連於陵則說了些什麽話,又是什麽時候離去都沒察覺。直到最終回過神來發現於陵則人都走了,他方才一時喜形於色。

盡管都是縣尉,可司戶尉和捕賊尉一個清貴上乘,一個繁瑣低下,之前的縣令鄭法陵因出身名門望族便偏袒王銘,他不得不讓出司戶尉的位子,去當那費力不討好,而且時時刻刻忙個不停的捕賊尉,而同樣出身名門的杜士儀上任不多久,卻因為他之前在爭地案子上好歹盡了心力,就又給了他這樣的機會!想到這裏,本已經對仕途沒有太大熱切希望的他不禁握緊了拳頭,心中竟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衝動。

不論如何,跟著這位杜明府,應該還有盼頭!

武誌明高興了,王銘卻氣得七竅生煙。然而,此前在杜士儀麵前公然撂下不會辦李家析產事的人就是他,現如今杜士儀以長官之尊,就挑著這一條說他不了解戶曹功曹的事務,硬生生奪了這職權給杜誌明,他除了生氣,竟是再沒有別的能做的。

一氣之下,他索性直接告病遞了辭呈,隻想著與其在杜士儀手底下熬滿任期,還不如直接回長安等候吏部集選!而在他把借病辭任的信送去了長安之際,杜士儀的信使卻也在同時出發了。

新任成都令上任方才兩月有餘,麾下一個縣尉就撂了挑子,這在縣廨之內自然影響非小。差役們背地裏竊竊私語,而直接在官員們麵前做事的書吏們卻無不加倍小心。杜士儀這縣令並非初任官,對下頭的門道有幾分了解,而身邊更很有幾個老手,他們試探下來方才得知,那竟是京兆公杜思溫舉薦的人,因而王銘的下場在前,誰也不想就這麽被收拾了。

尤其是當此前張家村審案之時,曾經露過麵的劍南道廉察判官郭荃再次登門,帶來了長安禦史中丞兼戶部侍郎宇文融對此前那次斷案的褒獎,首肯了杜士儀那番處置,甚至連天子的隨口笑談評價都一並泄露了出來,上上下下更是知道,如今這位成都令朝中有人,手段又辣,千萬別輕易撞在了那矛頭上。

王銘既是一心辭任,新的縣尉又一時半會不會上任,武誌明一人身兼六曹,卻是忙了個不可開交。好在他本就是令史出身,見慣了繁瑣忙碌,杜士儀又調了個心腹幫忙,他堪堪支撐了下來。就連眾所矚目的李家析產案子,他竟是辦理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讓李家上下好不皆大歡喜。

事成之日,當初在成都城內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李天絡父子幾個倉皇出了成都城不知所蹤,而李天繹尚未搬回李氏主屋,就換了一身樸素的便裝來到了縣廨。

“明公!”

李天繹初一見杜士儀,竟是直接屈膝下拜。而杜士儀在最初的愕然過後,少不得讓身邊從者上前攙扶。等到這年過五十兩鬢霜白的李家新家主起身,他若有所思地審視了此人片刻,便含笑說道:“你多年委屈終得解,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若非明公斷案如神,而後又在李家析產時秉公處置,哪裏有我的今天?”

多年隱忍蟄伏慣了,李天繹很能夠放下姿態。更何況他從李家五叔當初勸說他的時候,在事後和那位白掌櫃接觸的時候,尤其是從對方花錢時毫不吝惜的大手筆上,他就隱隱感覺到背後興許有自己無法想象的內情。再加上他如今就算終於重掌李家,可多年的空白期讓他沒有什麽人可以信任,既然如此,最快捷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請杜士儀為他撐腰。

因而,在杜士儀客氣地謙遜了兩句之後,他便斬釘截鐵地說:“聞聽明公初一上任便要興修水利,我雖不才,卻知道功在千秋的道理。李家願意拿出一千貫錢來,而且若是明公難以籌集人手,李家也願意效微勞!”

見李天繹口口聲聲都是代表整個李家,杜士儀不禁笑了起來。他欣然點了點頭道:“好,此舉惠及的是成都上下無數父老鄉親,到時候我會稟報範使君,親自撰文,勒石為記,以傳後世。你新接掌家族,隻要切記仁義傳家,不要如李天絡那般失信義,自然能夠福澤綿長。說起來,李天絡卻是逃得快,誣告反坐以及假造地契等罪,卻也來不及追究他了。”

“都是我一時疏失之過……”

等到李天繹從杜士儀書齋辭了出來時,就隻見外間一大一小兩個少年正等在廊下。情知一個是崔澹的長孫,一個是杜士儀收容的張家村鄉童,他想到自己被硬生生耽誤了多年時光的幼子,一時忍不住更是怨憤難平,長長吐出一口氣後方才下定了決心。

幼子年紀已經大了,再送到杜士儀這兒恐怕不行,族中其他人那兒尤其是五叔膝下,倘若有伶俐童子或少年,他不妨學一學崔澹這一招!

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思量事情,李天繹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眼前更是沒有注意到四周圍的景象。尤其是到縣廨門口時,他險些被那高高的門檻給絆了一下。一直到聽見耳畔傳來了一聲輕笑,他方才陡然醒悟,卻發現笑話他的竟是一個被年輕少年抱在手中粉妝玉琢的小女孩。

“阿翁小心腳下呢,玉奴因為走路不看路,可成天被阿姊責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