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中,杜士儀剛指點了陳寶兒的書法,又指點了崔頜的一篇策論,外間便通報進來說,楊鼯攜妹求見。

自從出任成都令以來,這些本地大戶也好,外地衣冠戶也好,他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日裏花在周旋上頭的時間就很不少,若非成果也一樣斐然,他怎麽也不會這樣耐性。而此時此刻,他最最驚愕的便是攜妹求見這四個字,心裏一下子翻騰起了萬般念頭。

楊鼯的妹妹……是那年方四五歲便已經粉妝玉琢煞是可愛的玉奴,抑或是她的其他姐姐妹妹?可如今這時節,楊家姊妹的年紀才多大,就算到了見客的時節,怎也不至於跟著到縣廨來見當地長官吧?這楊鼯是打的什麽主意,即便楊氏並非弘農楊氏,但總不像成都這些豪族似的,祖上沒什麽傑出人物……

想歸這麽想,但杜士儀終究好奇得很,幹脆就當沒聽出攜妹那二字的含義,含含糊糊吩咐了一聲請。等到書齋門外傳來了說話聲,他抬起頭看見一高一矮進來的兩個人,目光頓時完全落在了一丁點大的玉奴身上。

大約是因為今天天色格外寒冷,她身上裹著厚實的寶藍色絲綿小襖,頭上戴著暖帽,整個人就仿佛是一團絨球似的憨態可掬。更讓他忍俊不禁的是,也不知道是楊鼯教的,還是小丫頭真的記得他,竟是鬆開楊鼯的手跌跌撞撞上了前來o

“叔叔!”

杜士儀唯一的外甥女崔琳,如今還隻是剛剛從四處亂爬長到漸漸能走兩步的年紀,距離牙牙學語還早。而每到冬日,崔儉玄也一樣會在出門時把女兒裹成一個大阿福,因而,麵對這樣的玉奴,他不但有些好笑,而且更感到幾分親切。想起自己剛到成都上任時,這小丫頭因為思念父親心切而鬧著乳母帶其離家,又不偏不倚跌倒在自己坐騎前,他不禁站起身稍稍攙扶了一把,這才讓小丫頭順利走到了自己的坐席前。

“真的是叔叔!”玉奴小小的臉上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隨即笑得嘴角彎彎的,“七兄果然沒騙我!謝謝叔叔上次送我回家!”

杜士儀聞言抬頭看了一眼楊鼯,見他隻是微笑,盡管知道這小子不如鮮於仲通那般魄力大,所以才把堂妹帶來,可之前那段小小的緣分,再加上這麽個還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出馬,他總不能再給楊鼯臉色看,於是隻能輕咳一聲道:“謝就不必了,日後千萬不可再任性。”

話是這麽說,可就連沒有退避的崔頜和陳寶兒都聽出,杜士儀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少有的溫和。而楊鼯見玉奴乖乖垂手應是,暗想自己對她兩個姊姊的央求算是起效了,她們兩個一塊耳提麵命,玉奴總算是聽了話。然而,還不等他斟酌接下來如何起頭說楊家也願意捐錢修水渠,但手頭卻不寬裕的事,他就看到玉奴竟是伸出手輕輕拽了拽杜士儀的衣角,隨即說出了一句讓他瞠目結舌的話來。

“叔叔,過年了,我阿爺會回來嗎?”

杜士儀這才想起楊鈷曾經提到,玉奴的父親楊玄琰現任蜀州司戶參軍,盡管蜀州就在益州之西,兩州算是緊挨著,趕回成都也就是兩日的事,可身為一州地方官,絕不能輕易出州,這楊玄琰是否能夠在過年時回來,他可不敢隨意打包票。

就在他有些為難之際,楊鼯連忙一個箭步上前來,滿臉苦色地哄騙道:“玉奴,你阿爺過年自然會回來。你不是說為了答謝杜明府,有東西要送嗎?”

此話一出,不但杜士儀愣住了,就連崔頜和陳寶兒,也不約而同從書案後頭悄悄窺視,心中無不好奇。然而,眾目睽睽之下,玉奴卻根本不接這話茬,而是有些不高興地撅嘴說道:“七兄騙人,你上次也說阿爺會回來,可阿爺根本就沒回來,你是壞人!”

她氣鼓鼓地不再看楊鼯,而是眼巴巴瞧著杜士儀說:“叔叔是好人,叔叔告訴我,阿爺可會回來?”

杜士儀不想自己居然從這麽個小丫頭口中收到一張好人卡,一時哭笑不得。然而,見玉奴眼圈漸漸紅了,眼淚也在眼圈裏直打轉,他立時幹咳一聲道:“都要過年了,你阿爺自然會回來陪你過年。等到了元宵節滿城放花燈時,他也一定會帶你出去看燈。”

“真的?”

玉奴一時驚喜交加,小眼睛直放光,拽著杜士儀衣角的手竟是用勁更大了。她死死盯著杜士儀,仿佛是想把他的形貌全都記下來,這才破涕為笑道:“叔叔,七兄是壞人,你是好人!不過,花燈是什麽樣的?玉奴沒見過呢。”

麵對這麽一個纏人的小丫頭,杜士儀終於有些招架不住了。再見楊鼯麵色沮喪尷尬,顯然也沒料到把妹妹帶來是這麽個下場,他立刻明白,這個家夥是完全指望不上的。而再這麽下去,他在崔頜和陳寶兒麵前的嚴師架子恐怕再也保不住,於是不得已之下,他便站起身來,卻是和顏悅色地說道,“來,我帶你去外頭看看,什麽是花燈。”

等到他和玉奴出了書齋,楊鈷又急急忙忙跟了出來,他便回頭看了一眼這位狼狽的兄長,似笑非笑地問道:“楊郎君看來還製不住玉奴啊。上一次她偷溜出家時,送她回去的那個被人稱作釗郎君的,不知是哪位?”

楊鼯隻想著今天把玉奴帶出來的初衷全都泡了湯,這會兒自然哭喪著臉,聽到杜士儀這問題便訥訥說道:“那是我族弟楊釗。因城門乏人,他又生性疏闊,故而臨時被人拉去充隊正。楊家本是宦門,他卻非得涉足軍旅,最近幾日事務繁忙,否則他和明公有一麵之緣,本該是他帶玉奴前來拜見的……”

杜士儀本就知道此前那隊正也應是楊家人,這會兒猜測得到了印證,而且還是令他為之感慨的人物,他也就沒有再理論。可就是冷落了玉奴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他低頭一看,就隻見人眼睛裏微微彌漫著一股霧氣,仿佛又要哭了起來。眼見楊鼯完全束手無策,他無可奈何之下,索性彎下腰拉起了小丫頭的手。

“叔叔,花燈!”

剛剛不過是隨便拿個由頭把人從書齋中誆騙出來,如今玉奴真的管他要花燈,他頓時犯了難。要板起臉嗬斥今天別出心裁給他惹麻煩的楊鈷很容易,可他一想到懷裏這個興許是未來的楊貴妃,心頭那種異樣的感覺就格外強烈。於是牽著玉奴走了兩步,他就突然靈機一動,因笑道:“現在看過花燈,正月十五的時候就沒有驚喜了。這樣,叔叔給你看樣好東西如何?”

“什麽好東西?”

“見到你就明白了!”

楊鼯在旁邊是賠足了小心,心裏不斷暗自懊喪怎麽會平白無故想出了如此餿主意,難道是看著杜士儀這新任成都令上任以來太過於強勢,而鮮於仲通更直接拿出大手筆來,以至於他這個楊家臨時主事的亂了方寸?想歸這麽想,他還是緊緊跟在杜士儀身後,直到杜士儀來到後頭正房門口,吩咐了門口一個婢女開門,徑直走了進去。即便知道自己這貿貿然跟著進房很不妥當,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跟上了。

到了房裏,杜士儀鬆開了玉奴的手,任由她東張西望四處看,自己卻到一側拿來了皮囊,解開之後就露出了那一把紫檀背板的琵琶。低頭看到玉奴果然是蹬蹬蹬腳下不甚穩當地追了過來,他就笑著問道:“你可認得此物?”

“認得。”

玉奴的眼中流露出幾分驚喜和欣悅的光彩,竟是異常興奮地叫道:“是琵琶!我看到阿姊們彈過,聲音很好聽!阿姊們請來的琴師,會彈很多琵琶曲子,我常常都在旁邊聽,記得很多曲子!”

小丫頭能夠不再追著自己要花燈,杜士儀就足可鬆一口氣了。他記得楊家姊妹們都愛好音律,固然便借此試一試,此刻玉奴果然入彀,眼眸中甚至流露出一種見獵心喜的光輝,他不禁心中一動,遂抱著琵琶欣然坐下,因笑道:“那好,我彈奏一首曲子給你聽聽,看你可能答出是什麽曲子!”

這樣的考較讓楊鈷為之一愣,但玉奴卻高興得連聲答應。等到琴弦一響,樂聲乍起,心緒截然不同的兄妹倆卻都凝神細聽了起來。不過才一小會兒,玉奴便喜笑顏開地拍掌說道:“是春江花月夜!”

見這麽一丁點大的小丫頭隻憑這麽一小節樂曲就敏銳地分辨了出來,杜士儀一愣之下,立時揉弦再換,可同樣不過倏忽之間,玉奴又是嚷嚷道:“是破陣樂!”

“是清平樂!”

“是涼州詞!”

“是雲州曲!”

一次次不過起頭未久就被人聽出來,杜士儀莞爾一笑,手法驟然一變,卻是不從頭開始,而是挑了中間一段,而且乍一開始便是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樂章。這連續不斷的激昂曲調果然聽得玉奴麵色微微發自,直到杜士儀屈指下落以短音截停,她歪著腦袋茫然了好一會兒,最終搖了搖頭。

“玉奴沒聽過……這曲子好嚇人……”

“這是楚漢,乃是武曲中的武曲,和那些音韻悠長的文曲自然不同。”杜士儀說著放下了琵琶,心中也不禁暗歎自己真是童心未泯,居然逗個小丫頭逗了這許久。然而,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玉奴竟突然又衝了上來,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

“叔叔,你教玉奴彈琵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