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是春意盎然的時節,就連寒冬之際一度很少上山的樵子們也漸漸起了大早。此刻日上中天,峻極峰上已經有不少人挑著重重的柴垛從山上下來了。這其中,一個老漢帶著兩個年輕的壯漢卻熟門熟路來到了峻極峰下那座草屋,在籬笆前頭就扯開喉嚨高聲叫了起來。

“哎,鬆木送來了!”

他這一叫,草屋中立時有一個中年男子開門出來。趿拉著鞋子到籬笆前頭開了門,他打量著這一老二少身上重重的柴垛,因笑道:“老丈倒是勤快,今天送來的這些竟是比昨日送來的還多。放下吧……唔,你們三個人送來的這些鬆木,攏共加在一塊,算六十文錢如何?”

因杜士儀說過,對這樵翁不妨把價格稍稍放寬一些,再加上又不是自己出錢,那中年墨工張度自然樂得做個好人。樵翁聞言自然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又吆喝著讓兩個兒子放下肩膀上的擔子,還周到地幫忙把這些鬆木都搬到一旁的棚子中堆放整齊,這才一麵擦汗一麵問道:“杜郎君在盧氏草堂那邊一切可好?他如今鮮少回來,我倒是少遇上他了。哎,他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照拂我,可如今杜小娘子不住在這兒,我就連道聲謝都尋不到人。”

“老丈要是想見杜郎君,不如和你家大郎二郎等一等,今天他肯定要回來。前一陣子不是還讓你家大郎二郎幫忙砌磚嗎?如今這墨窯總算建好了,接下來就該燒墨了,說起來,今後就我兩個恐怕不夠,你家大郎二郎要是願意,不妨就留在這兒幫忙。杜郎君為人和善,總不會虧待他們兩個。”

“那可好!”樵翁頓時喜出望外,當即頭也不回地衝著自己兩個兒子說道,“整天在山上掙日子,臨到老就和你們阿爺我似的沒出息。你們就在這兒幫忙搭把手,杜郎君可是厚道人,而且極有本事!”

“老丈,你在背後誇我,我可聽不見!你要謝我,年底的時候再做些臘肉送我,我就領情了!”

聽到背後的聲音,樵翁慌忙回頭,認出那一身葛袍的少年郎正是杜士儀,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他是在杜士儀從前每天清晨爬山的時候與其相識的,最初他瞧著這身體瘦弱卻氣喘籲籲非得往山上爬的少年郎可憐,還扶過他幾次,嘮嘮叨叨說了好些告誡的話。後來,杜士儀便教了他一首又一首的詩,以至於他的樵唱在這嵩山峻極峰的樵子之中遙遙領先無人能及,而在他看來,也是因為他一句話,杜士儀方才去了懸練峰的盧氏草堂,拜入了那位赫赫有名的盧公門下,於是與有榮焉。

再後來,杜士儀還令他的醃臘手藝賺了好些錢,至少小孫子能夠吃得起肉,認得起字了,就連書都是杜士儀送的。

“杜郎君,我可不是背後誇人,當著你的麵我也一樣誇!我這兩個兒子可就送到這兒來幫忙了,杜郎君千萬別嫌棄他們笨手笨腳的!”

“哪裏嫌棄,我正愁缺人手,有他們這樣可靠的正好。其實眼下要他們做的事情很簡單,整根鬆木燒起來頗為不易,所以,便請他們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先將這些鬆木一一劈成片。”

杜士儀一麵說一麵看著那座依著坡度而建的墨窯,心裏知道,接下來才是最關鍵的時刻。這座墨窯,他是根據自己從前抄過的晁季一《墨經》,以及在現代參觀過一個手工鬆煙墨製造作坊的觀感,結合在一起畫的圖紙。他此前與兩個墨工交談時得知,如今鬆煙窯多數是立式,建造簡單,但取煙產量不高,而且鬆煙顆粒大小不一,往往之後製墨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因而,哪怕造臥式窯要困難許多,他仍然采用了這個有些風險的做法。總算曆經一個月的研究和琢磨,這座磚窯終於建造完成,這其中除了兩個深諳此道的墨工,老樵翁的兩個兒子也出力不小。

因而,此刻他再次帶著張度和張申兄弟,仔仔細細對照圖紙在墨窯內外從爐膛到煙道再到總共八間大小煙室檢查了一遍,確定其中並無差錯,他弓身第一個從最後一個煙室中出來,站定之後就開口說道:“既然萬事俱備,那就立時開始吧。燒製鬆炱的時候,不要操之過急,每次兩三片鬆木即可。燒得一定要慢,火候你們是最熟悉的,不用我多說。”

王維很清楚杜士儀的需求,他這次舉薦來的這兩個墨工,都是在河南府一帶製墨多年,但所貨之墨卻賣得平平的墨工,一則名氣小,二則沒有任何秘方以及出奇之處。因而,兩人雖從東都來到這嵩山過著形如隱居的

日子,可對於從前也常常長年累月在王屋山製墨的他們來說,這種山居寂寞著實不算什麽。

此時此刻,兄弟二人按照杜士儀的要求,輪番到爐膛前燒煙觀火。這一輪便是整整兩個時辰,眼見得杜士儀也一直專心致誌守在旁邊,根本沒有去草屋中休息的意思,他倆自然也打足了精神,再加上樵翁看著兩個打下手的兒子,時不時去指手畫腳插嘴,這時間過得卻也不枯燥。

直到一個咕咕的聲音突然傳來,眾人對視一眼,這才發現是樵翁的長子,再接著方才反應過來竟連吃飯都忘了。

“這幾片燒完先吃午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幹活也是一樣!”

杜士儀既然這麽說了,張度張申兄弟自然無話,樵翁父子三個亦是連忙點頭。待到眾人回了草屋,張家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湯餅,但見杜士儀和其他人一樣吃得風卷殘雲,兩人都鬆了一口大氣。待到匆匆解決了這一頓飯出去,杜士儀卻製止了他們繼續燒鬆木的打算,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今天先試這些,待會兒進煙室瞧一瞧。雖說隻兩個時辰,但應該能看出些端倪。”

這座墨窯沿山勢而建,燃燒鬆木的爐膛位於地勢最低處,二尺見方的煙道為五十尺,上方八間煙室中,小煙室不過八尺見方,而大煙室則是有四十尺見方,每個煙室之間用木製擋板阻擋,擋板中間設置一尺見方的小孔供煙氣進出,因鬆煙由下往上逐漸進入各間煙室,自然而然形成的鬆炱顆粒大小就能夠分出等級來。當他小心翼翼地隨張家兄弟進入最尾端的那個小煙室,環目四顧許久,從那隻是微微有些痕跡的磚上,用指甲刮了僅有的一丁點鬆炱顆粒下來在手中一拈,他立時露出了笑容。

張家兄弟的臉上喜色更甚。年紀小些的弟弟張申更是難以抑製地嚷嚷道:“好細的鬆煙,如此燒製果然出眾!怪不得杜郎君不願意去王屋山那種產鬆更多更好的地方,那裏墨工最多,如此妙法,興許轉瞬之間就被人學去了!”

帶著兩個兒子進來探頭探腦的樵翁聞聽此言,立時轉身教訓兒子道:“你們倆可記住,回頭哪怕是對自己媳婦也不要說漏了嘴,別給杜郎君招惹麻煩!”

看到張家兄弟,並那樵翁的兩個憨厚兒子都拚命點頭,杜士儀頓時笑了起來:“這燒煙的窯固然重要,但合膠之法同樣重要,而且我還要另外加藥,光是學了這建窯也沒用。更何況,製墨講究的是名聲,若是仿效者都能蓋過原主,那世上早已是名墨遍天下了。”

張氏兄弟對這一點感觸極深,聞言自然連連點頭。等到如此又整整折騰了一下午,兩人教會了樵翁的兒子們燒製,等到杜士儀和樵翁父子們都回去了,他們方才鑽入了煙室中小心翼翼分煙室取鬆炱。

一晃時間便又是一個月,杜士儀隔三差五前來,按照他從前在那些拓本古籍中看到的秘方,取各色等級的鬆炱和膠調配,失敗過多少次他和張氏兄弟已經早已記不清了。然而,調配出來的墨質卻越來越出色,縱使半輩子製墨的張家兄弟,隨著這進度心頭也越發高興。

這一日,杜士儀再次來到草屋。這一次,張家兄弟連鹿膠也已經熬製好了,入草屋之後,三人根據上一次最終定奪的方子調配了煙膠比例,也就是根據時令稍稍減膠增水,等到張氏兄弟開始和製的時候,杜士儀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將其中**全數倒入,卻再不加其他各類藥材,最後才對兩個墨工吩咐了兩句。

“和製和杵搗壓模這些工序,你們遠比我熟練,但壓模且暫緩一日,我在登封縣已經讓人重新打造了模子,一兩日便可得,到時候便用這新的。”

“就依杜郎君吩咐。”張度使勁**鼻子思量這好聞的香味究竟是什麽,可想想這些名門貴族多有獨特的合香之法,他即便暗自納罕,也不好刨根問底。

須臾又是數日,當杜士儀再次來到峻極峰下這座草屋的時候,就隻見張度笑容滿麵獻寶似的拿著那一方已經經過了描金的墨錠快步上前,連聲嚷嚷道:“杜郎君,這便是那最上等鬆炱所製的墨,其潤欲滴,其光可鑒,我兄弟製墨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得如此好墨!隻可惜此前浪費太多,隻得這一錠,其餘各等都有兩三塊不止,隻不知道用起來如何!”

“這卻好辦。”杜士儀接過那一方墨在手,隨即笑吟吟地說道,“盧師工畫善書,若是讓他來用,可不是利弊一試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