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兩關,西有西陘關,而在代州雁門縣東邊不到二十裏處,則是東陘關。杜士儀猶記得自己當年上雁門關旅遊時,那座位於長城之中的宏偉關城,盡管那在後世享有雁門關之名,但在如今這個時代,所謂雁門關,應該是東西兩座關城並舉,東陘關的重要性還要低一些。西麵的西陘關因為是代州門戶,所以外間一說雁門關,往往以其為主關城。

此地孤懸於勾注山上,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在當年突厥屢屢犯邊的那些年,卻以#11埋優勢護得代州一地的子民平安。

這一天跟著杜士儀到西陘關巡查的,除了自告奮勇的溫正義,還有之前杜士儀進城時有過一麵之緣的馮老生,此外就是之前神出鬼沒突然跑到代州來的嶽五娘了。隻是後者做男裝打扮,上了關城便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杜士儀也懶得管她。此時此刻,他一麵走一麵看,但見放眼看去的兵卒盡皆雄壯精悍,但衣衫甲胄卻顯得陳舊不堪,他就回過頭來看了溫正義一眼,後者微微一笑,不發一言。而馮老生在麵對他的目光時,就沒那麽鎮定了。

“使君有何吩咐?”

從城門的守卒被調到都督府任門卒,看似都是一樣的,但因為馮老生當初在城門和杜士儀的那番邂逅,下頭人多有起哄,他自己也有些不切實際的盼望,可十幾天下來幾乎連杜士儀的麵都見不著,他就漸漸心情低落了下來,暗想哪有那麽好的運氣,一麵之緣便能一步登天,可誰曾想今天便被杜士儀點名跟隨。他小心翼翼地等著杜士儀的吩咐,果然,下一刻,杜士儀就開了口。

“西陘關按製應該駐守有五百人,而且山高路險,軍糧囤積不便,你跟著段將軍去庫房清點,把數字算來報我。”

所謂的段將軍,便是鎮守西陘關的旅帥段廣真。盡管隻是一個率領五百兵馬的旅帥,但剛剛從迎接到談吐,此人一直冷淡而又不卑不亢,因而聽到這話,馮老生誤以為杜士儀是要借清點糧庫結餘而算計其不敬之罪,故而猶豫片刻就立時答應一聲去了。

而等到這兩人離去,杜士儀用手勢吩咐從者散開,這才似笑非笑地看著溫正義道:“溫老那一日沒說完的話,現在是否可以說了?”

能夠以區區一個代州寒素子弟,一步一個腳印從明經出仕,仕宦到六部郎官致仕,對於代州本土出身的官員來說,溫正義已經算是一個異數了。麵對年不到而立便已經大受任用的杜士儀,一把年紀的他長歎一聲,這才低聲說道:“第三虎,便是我說過的,代北無土生土長的世家。”

此話一出,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卻沒有追問。他很清楚,溫正義既然挑明了話題,那麽,就不會再藏著掖著。果然,仿佛已經考慮了很久這件事,溫正義真正開始說的時候,便是滔滔不絕,然則神情中卻盡顯苦澀。

“當年劉武周從朔州起兵,攻破雁門,始終穩穩占有晉北之地,而最盛的時候,甚至據有晉陽,使得朝野震動。晉陽以北的諸多州縣,因為北鄰突厥,名門世家的格言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因而鮮少將家族根基建立在這裏,再加上劉武周不知道結好世族,一味擄劫,橫征暴斂,因而朔州代州等各州曾經因其而風光無限的豪傑俊士,在劉武周兵敗之後多數都沒個好下場。從武德貞觀一直到開元,代州也好,朔州也罷,總而言之,太原以北諸州縣,文官出仕者極少。”

他言簡意賅地敘述了隋滅唐興之初的那段曆史,繼而揭破了這一點後,便無限悵惘地說道:“正如使君之前勉勵眾人,代北多豪傑,因而大唐建國之初,以軍功入仕的豪俊之士確實很不少。可建國之初重武功,如今去開國日遠,得勳柱國,卻依舊難以使兒子入仕,更次一等的軍功就不要說了。各地折衝府都堆滿了等待兵部武選的衛官,但卻少有能夠釋褐的。戰事既少,一兩代便徹底湮沒寒微,自然也就少有如河隴幽燕一帶那些世代武勳的武官世家。”

溫正義注意到杜士儀一直很仔細地在傾聽,心底不禁生出了希望:“然而,代州並非沒有傑出的人才,也並非沒有真正的銳士我有一忘年交,隱居在夏屋山中,此人天文地理經史子集無所不通,然則始終避而不仕。不但是他,曆年代州所貢諸生,被裴氏、王氏、苗氏以及諸多河東世族分支把持的名額占去了絕大多數,寒微之士罕有能夠脫穎而出,我雖盡力舉薦,然則卻是杯水車薪。至於精通武藝軍略的人才,別的不說,這西陘關的旅帥段廣真便是。”

仿佛是生怕杜士儀不相信,他便細細解說道:“當年開元之初大唐和奚王李大酯曾有過一戰,幽州都督孫儉期敗死,裴將軍雖力戰,卻僅僅保住了部分軍馬。出身我代州雁門縣的段廣真時年十六歲,便在裴將軍左右,而後又曾在營州安東都護府效力,誰知道又遇到契丹寇營州。一來二去,他雖屢立戰功,但因為主將每每吃敗仗,最後就被調回到了這代州來。他雖是本地人,可家裏沒什麽人,性格又冷淡,最後便被派到了這西陘關。如今的西陘陘關緊鄰朔州,通行不便,供給延遲不說,還常常克扣。除了主將,就連軍卒往往也是犯事被罰至此戍守,實在是讓人扼腕”

夏屋之名,飽讀詩書的杜士儀自然是知道的。當年趙襄子北登夏屋,請代王,而後趙襄子殺代王,代王夫人也就是趙襄子的姐姐在此自盡。夏屋山與雁門關所在的句注山,也就是雁門山相接,乃是代北地勢極其險要之地。在這種山裏隱居,可比在嵩山更加艱苦。隻不過,溫正義所言的溢美之詞是否值得相信,他還得暫時打個問號。然而,溫正義所說的代州本土文武盡皆很難出頭的事實,以及西陘關守將段廣真的事,卻讓他分外留心。

心裏沉吟著,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對方笑道:“溫老對我如此推心置腹,就不怕我轉身將你的言語置之腦後,亦或是為了結好各家,將你反手賣了?”

杜士儀如此說,溫正義反而放下了心底最大的包袱。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看著兩側巍峨的群山,低聲說道:“生於雁門,長於雁門,我自從入仕之後已經竭盡全力,也不過以郎官終老,致仕之後眼看代州雖有才俊銳士,卻不得其門,縱有振興雁代之心,終無振興雁代之力。原本我已經打算效仿使君恩師盧公,設館堂教授弟子,希望有生之年能夠看到弟子躋身朝堂,卻不想陛下竟然讓使君督雁門。使君昔日在成都,成都本地豪族得以出蜀入江南;使君在雲州,多為流民等烏合之眾的雲州,竟然設培英堂使孤兒能夠安身立命;所以我想,使君倘若督雁門,必不會使雁代繼續沉淪”

說到這裏,他彎腰深深一揖道:“溫某垂垂老矣,但若使君真有雄心,溫某願效犬馬之勞”

杜士儀到任短短幾天,甚至連一應屬官的具體情形都來不及去摸,卻讓人去四處仔細打探了溫正義的為人秉性。得知其仕宦二十年,政績斐然,頗有清名,遺憾的是兩個兒子盡皆資質駑鈍,全都沒有出仕,孫子如今卻還年幼。從此人的一貫口碑來看,說這些極有可能是真心的。因此,他上前笑著雙手將其攙扶了起來,和顏悅色地說道:“溫老言重了。你是前輩,今後我還多有借重之處。”

自己掏心掏肺說了這麽多,總算沒有白費,年紀一大把的溫正義被那兩隻有力的手攙扶起來時,眼前隻覺得一片光明。當杜士儀拉著他沿著關牆四處查看之際,他便趁此機會,說了不少代州地理民情,尤其是代州都督府的那幾個屬官,他都一一評點,尤其是出身聞喜裴氏和博陵崔氏的戶曹參軍裴海雲,功曹參軍崔護,他都著重加以說明。這時間須臾就過得飛快,杜士儀正仔細咀嚼著這些信息的時候,就隻見馮老生已經一溜小跑回來了。

“使君,使君”快步跑到杜士儀麵前,馮老生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便連珠炮似的說道,“西陘關的存糧已經不到十石,弓矢也多半不足,刀劍朽壞的也極多,就連戰袍……”

不等他說完,杜士儀望見旅帥段廣真正往這邊而來,他便擺手阻止了馮老生,等到段廣真近前來時,他便淡淡地說道:“段廣真,你就任以來,代州都督府所撥糧秣軍械的短少情況,你與我一一如實報來”

杜士儀之前分明對自己不冷不熱,此刻差遣馮老生跟著自己去清查糧庫武庫回來,轉眼間竟然迸出了這樣一句話,段廣真頓時露出了深深的意外。他雖然不合群,但並不是傻子,那目光往溫正義的臉上一掃,見這位在代州德高望重的老者對自己微微頷首,雖說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幫自己,但杜士儀既然願意過問,被人排擠苛待,不得不在這西陘關淒冷度日的他便肅然行了一個軍禮。

“西陘關駐軍五百,本當每月撥給軍糧三十石,然則多數時候不足十五石,我這裏有詳細的賬冊。至於弓矢,短少就更多了,操練時的損耗我都詳細記錄在冊,可供使君詳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