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縣令,正六品上;雲州為下都督府,長史官居從五品上;代州為中都督府,長史官居正五品上。

單單從這職官的官品差別上,仿佛杜士儀這先後三任外官,相差僅僅仿佛。然而,倘若算上他那正職以外的種種差遣,那就和別的普通外官大不相同了。在成都時,他判成都兩稅使,茶引使;在雲州長史任上,他兼任雲中守捉使,雲州宣撫使;而現如今任代州長史,他身上兼的官銜就更多了,無論是河東節度副使,還是判都督事、支度營田使抑或大同軍使,全都不是一個尋常五品外官能夠得以企及的。

所以,和在雲州時不同,如今的杜士儀,已經完全夠格讓人尊稱一聲杜使君了。

葉惠全離任,杜士儀新官到任並沒有立刻拿人立威,仿佛一切都是因循守舊的一套,但並沒有人敢就此小覷了這位頂頭大上司。都督府內的諸曹直房內,連日以來一直都縈繞著一股難言的沉肅氣氛,連帶下頭的參軍事和錄事也人人陪著小心。唯有素來不管事的代州司馬司徒曉,整日裏依舊如同舊日一般無所事事,常常流連酒肆之中買醉,至於官妓叫回官廨陪飲,更是司空見慣的事

傍晚時分,同為名門子弟的裴海雲和崔護在出了直房彼此打了個照麵時,往日關係頗為冷淡的他們同時停下了腳步。崔護先露出了一個笑容,隨即才意味深長地說道:“杜使君突如其來督代州,想來裴兄家中的親長,都是意外得很吧?”

博陵崔氏的發源在河北道,河東道本是王氏裴氏以及其他各世家的根本之地,崔氏的利益並不算多,因此,崔護此刻的話語之中,多有幾分幸災樂禍。麵對這樣的挑釁,裴海雲眼中厲色一閃,繼而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家中親長都在長安,對於代州卻也不甚關注。更何況,我這一任就要期滿,何人為上司倒是無所謂的。崔賢弟剛剛就任代州不滿一年,可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哼,你任滿便要回朝等待集選,使君的考評可是至關緊要的”

“那就要多謝裴相國的循資格之法了。多虧此法,那些庸才尚且可以高枕無憂,更何況我自忖在戶曹參軍任上一向兢兢業業?”

裴海雲一提到裴光庭這位侍中,崔護登時啞然。相比博陵崔氏隻在中宗年間出過兩位宰相,裴氏卻著實是人才濟濟,據說裴海雲是裴光庭的從祖子,單憑這一點,隻要裴光庭尚在,裴海雲的下一任官定然會順順當當,不像自己還得小心翼翼看杜士儀的臉色。他是開元十一年進士及第,從七品上的代州功曹參軍是他的第二任官,第一任則是登封縣尉。相較寒素,他已經算仕途平順,可若要和杜士儀比,那就著實讓人隻能歎氣了。

兩個人正你一言我一語彼此纏槍夾棒諷刺的時候,外間一個差役急急忙忙衝了進來,一見這兩位參軍在說話就嚷嚷了一聲:“使君回來了”

今天杜士儀帶著溫正義前去西陘關,眾人留守各司其職,心裏卻本來就有諸多猜測。此刻聞聽杜士儀歸來,須臾人就全都聚齊了起來。盡管杜士儀到任之後就說過不喜排場,不用出入迎接,但不到大門,眾人還是都到大堂前頭的院子裏迎了一迎。當他們發現,連日以來平素笑臉待人的杜士儀竟是罕有地臉色陰沉時,本就在不安地猜測,杜士儀什麽時候會來一個下馬威的他們,立時生出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雖說已經過了理事的時候,但諸位既然都在,我先回房換一身衣服,諸位留一留,大堂上說話吧”

是大堂,而不是杜士儀私底下見人的書齋,此中意義自然讓人更加提心吊膽。當杜士儀換了一身緋色官袍踏入大堂在主位上落座的時候,從上至下的屬官無不被那鮮紅的顏色給刺得心底好一陣激蕩。大唐官袍並不以職官為準,而是往往和文散官掛鉤,所以,哪怕當到了一州刺史,因為文散官的官階還沒有踏入五品這一門檻,往往也隻是借緋,而不是真正的服緋。所以,整個代州,也隻有長史是真正服緋的。

至於正三品的都督,大多數時候都空缺無人,因為那往往是服紫的真正高官了

“想來各位都知道,今日,我巡查了西陘關,糧庫和武庫也一並巡查過了。”杜士儀用了開門見山的開場白,果然,在他的目光一掃之下,大多數人顯得鎮定自若,但也有人顯然表現得十分緊張。他知道,鎮定的人未必就是於於淨淨,而緊張的人也未必就有所牽連。

“西陘關糧庫中存糧不足十石,據旅帥段廣真說,最初調任西陘關,還曾經因為糧秣不足而專程到代州討要,可一來二去全沒個說法,隻能帶領士卒在山中狩獵補足。至於軍械,更是弓弦易斷,箭矢不足,刀劍也不知道是多年之前的東西了。我隻問一句,西陘關的糧秣軍械,誰人負責?”

既然都督府分諸曹參軍,這種事是最好問責的,倉曹參軍管的就有倉庫,而兵曹參軍管的就有兵甲和軍防,所所以,兩個人隻能硬著頭皮站起身來。他們都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可在年輕得幾乎可以當他們兒子的杜士儀目光逼視下,兩個人雖想極力表現出冷靜,但還是略有差別。倉曹參軍範若誠躬身稟報道:“使君,西陘關糧秣不足,我真的不知情,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手頭有西陘關旅帥段廣真的簽押回執,每月糧秣都是準時送到的。”

然而,兵曹參軍錢通卻拱了拱手,麵色惶恐地稟報道:“使君,軍械不足的事確實有,不但西陘關,東陘關乃至於代州軍中都有短缺。實在是因為太原軍器監所給代州軍器本就不足,並非我故意短少。而且西陘關久未有戰事,又在崇山之中,演練頗少,故而……”

“既然北都軍器監給軍器短少,就該及早稟報呈文。可有呈文?可有簽押?否則何來事到臨頭卻以此推諉塞責”

錢通這種聽著仿佛合理的話,卻根本瞞不過先為西南成都令,再到雲州長史,前後地方官當了將近五年的杜士儀。因此,他一聲厲叱之後,見對方登時麵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便轉向了範若誠。果然,範若誠沒想到錢通隻說出了一句話就被駁得作聲不得,額頭上滾滾汗珠分明可見。

“範倉曹說的簽押回執,呈來我看。”

聽到杜士儀是要看回執,範若誠的臉色稍稍緩轉了一些。他答應一聲,立時便當著杜士儀的麵喚來了一個吏員,吩咐其去調取西陘關每月糧秣的記錄來。須臾,一卷記錄被送了過來,可杜士儀拿到手中展開一瞧,嘴角就露出了若有若無的笑容。他隨手將這卷宗向範若誠丟了過去,冷笑一聲道:“你自己看看,簽押在哪裏?”

範若誠聞言一怔,等到展開這一卷記錄之後,他登時隻覺得腦際轟然巨響,整個人呆在那兒動彈不得。鎮守西陘關的旅帥段廣真無依無靠,是典型的孤家寡人,即便如此,為了生怕出紕漏,他還是強令送糧秣的人一定要段廣真簽字畫押。段廣真沒有後台,申訴無門,而且他也不是真的完全克扣於淨,總能勉強讓那些人混個半飽,所以,段廣真當然不得不在回執上簽押。可是,這些他曾經一一核對,然後令人存檔的回執,簽押的地方竟赫然空白一片

就仿佛他剛剛在杜士儀麵前的振振有詞完全成了笑話

見範若誠失魂落魄,杜士儀隻瞥了一眼便再不去看他,當下在下頭諸曹參軍中一掃,目光最終落在了戶曹參軍裴海雲的身上:“裴戶曹,倉曹賬目以及西陘關的一應糧秣往來賬目,由你負責清查。”

盡管杜士儀新官上任遲來的第一把火不是燒在自己身上,但裴海雲仍舊心中凜然,此刻一聽到點名便立時躬身答應。而下一刻,他就聽到杜士儀又叫了另外一個同僚的名字,不是別人,正是崔護。

“崔功曹,調取三載之內的官吏考課,我要一一過目”

崔護也被杜士儀西陘關之行回來後的雷厲風行給震得頗為吃驚,遲疑片刻方才慌忙答道:“遵使君之命”

等到杜士儀吩咐散去,眾人離開大堂的時候,全都有一種目弛神搖的感覺

要知道,杜士儀起意去巡查雁門東西兩關,是因為溫正義的邀約,東陘關回來之後平安無事,西陘關回來之後卻驟然發作,是那段廣真終於受不得欺壓憤而陳情?可三年前前任代州長史葉惠全上任的時候也去過西陘關,段廣真並沒有說出半個字來,緣何現在卻突然能夠破釜沉舟了?

而當消息傳開之後,底下的吏員之中,一時更有人麵如土色。整個代州,短少糧秣軍械的,並不僅僅隻有西陘關;而西陘關少的,也不僅僅是糧秣軍械。更何況,與此相關的,還有其他要命的關聯。這位使君起頭十數日動靜全無,現如今是真的準備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