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煊赫無比的王毛仲身死名消,黨羽全都被遠遠打發到嶺南等地任員外別駕,其諸子也盡皆貶遠方,這樣的結局對於朝堂上的文官來說,隻是暗地凜然天子殺伐果斷不顧情麵的狠辣手段,對於武臣來說,少不得警醒於不能坐在舊功勞簿上得意忘形,然而對於宦官來說,這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盡管高力士早就是右監門衛將軍,盡管楊思勖早就是輔國大將軍,但真正的禁軍兵權,是掌握在那些唐元功臣的手中,可現在王毛仲葛福順等人盡去,剩下的如陳玄禮這樣的,都是老成持重等閑不與人相爭的,他們輕輕巧巧就把這一支拱衛禁宮的真正精銳納入了囊中。高力士遠遠沒有楊思勖那樣顯赫的戰功,可禁不住他和李隆基的關係更加親近,如今這一水漲船高,文武之中攀附他的不計其數,可相比當年王毛仲的得意忘形,他卻仍然很少回那座富麗堂皇的禦賜宅邸。

高力士清楚地知道,他的根基全都在於天子,倘若沒有天子的信賴和倚重,他不過是內宮眾多宦官中尋尋常常的一個而已。

也正因為如此,即便他早就不是那個需要事必躬親的宦官了,但李隆基的起居飲食他還是親自打點,每天都將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禦前。這麽一來,本來把禁軍全都交到閹宦手中還有少許顧慮,不時會想起漢時十常侍之亂的李隆基,漸漸就放心了下來,反而覺得自己拿下王毛仲是明智之舉。

這一日傍晚,當高力士在禦前一直呆到李隆基用過晚飯去了武惠妃那兒,他這才回到了內侍省。剛一坐下,他就看到一個小宦官在那探頭探腦,當即沒好氣地喚了人進來,可當他一問之下,得知是興寧坊自己宅邸的管家麥雄派人來知會說是家中有事,他不禁吃了一驚。他生母麥氏已經故世,麥雄乃是麥氏的族侄,深得他信賴,知道此人必不會因小事而來打攪,他給楊思勖留了個信,便趁宮門還沒下鑰回到了私宅。可在書房中看到那一大包東西的時候,他再次狐疑了起來。

“你急匆匆請我回來,就是為了這個?”

“是,家翁,這是代州杜長史千裏迢迢命人加急送來的。”

聽到麥雄這解釋,高力士立時三下五除二打開了包袱,見其中厚厚一摞奏折,他不禁更加疑惑,隨便翻開一本一看,他就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一一翻檢到最後,他又抬起頭對麥雄問道:“杜長史可有信?”

“有,就在旁邊的銅筒中。”

高力士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個帶著幾分銅綠色的銅筒。用指甲劃開蠟封,取出裏頭的一卷紙,他隻掃了一眼便立刻眼神一凝。盡管在人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可這會兒他卻禁不住大光其火,一巴掌就拍在了麵前的書案上,倒是讓麥雄猝不及防嚇了一大跳。然而,高力士須臾就反應了過來,抬起頭看了麥雄一眼就淡淡地吩咐道:“出去守著。”

盡管說到底還是親戚,但高力士幼年被大軍擄劫,送到宮中為奴,而後又一度被逐出宮成為了別的大宦官的養子,甚至連祖宗姓氏都改了,麥雄自然不會以為那點親緣關係能夠管用,當下諾諾連聲退出了屋子。他一走,高力士便冷著臉看完了手中的信箋,最終憤怒地冷笑連連。

杜士儀送了他重禮,他也試探出了天子確實隻是想給宇文融一個教訓丨於是順勢提了一嘴,讓天子最終下了徒刑以下盡皆節級處分的大赦詔,可宇文融竟然沒捱到岩州,就已經死在了路途之中。如果是真的時運不濟也就罷了,宇文融明明是在路途就已經染病,返回廣州想要治病休養,卻硬生生被廣州都督耿仁忠給攆上了路李隆基就在前些日子還在念叨著國庫不足,宇文融這一死,他做的那麽多事情豈不是成了無用功?

“這些隻顧黨爭不顧大局之輩,一個個都該死”

脾氣發過之後,高力士終究明白,這時候發火已經於事無補,當下定下心來,慢慢瀏覽杜士儀轉呈的宇文融在嶺南期間的手稿,以及沒來得及呈到禦前的奏疏。越是看他越是覺得此人死了可惜,可臨到末了,他陡然之間意識到,杜士儀竟然能夠在這麽短短的時間內拿到宇文融的手稿,絕不是宇文融托付那麽簡單。

“杜君禮莫非派了人在宇文融身邊隨侍?如若如此,他還真的是仁至義盡了,又是送禮求我轉圜,又是派人隨侍,此前又是幾番舉薦,容留宇文融家眷……更不要說,現如今又把宇文融的遺稿送了給我,還說送了另一份謄錄的給廣平郡公。等到來日宇文融的死訊傳到禦前,我再替他使一把力吧”

宇文融的死訊從岩州傳到禦前,是他病故後兩個月,也就是杜士儀給高力士送去其遺稿後十天的事情了。一來他如今已經不是朝廷命官,二來也因為當地地方官的種種顧慮,自然不如赤畢協同宇文融長子宇文審處置完喪事之後,近乎不眠不休從岩州趕到代州,而後杜士儀又派信使從代州趕往長安的速度。所以,這一日高力士將需要送呈禦覽的奏折送到李隆基跟前時,有意把宇文融的死訊放在最上頭。果然,李隆基一看之後登時又驚又怒。

“去歲年底宇文融流岩州,如今竟然就呈文說他病故了,這是怎麽回事

“大家息怒。”高力士沒有任何實質性地勸慰了一句,隨即輕聲說道,“他病故是正月末的事,至今已經兩個月了。”

“正月末,竟然正月末就死了,難道是那些押送的人在半途之中淩虐於他,抑或是其他人暗害所致?”

李隆基這一引申開去,頓時是無窮無盡的懷疑。他越想越憤怒,越想越惱火,到最後將這份奏疏往地上狠狠一丟,赫然怒形於色。眼見得天子如此表情,高力士方才低聲說道:“這奏疏是我挑出來的,原本壓在最下頭。其實,倘若不是今天代州杜長史命人送了宇文融遺稿進京,我也不會留心這個消息。”

“杜君禮?宇文融的遺稿怎會在他手裏?”李隆基登時皺起了眉頭。

“大家,杜君禮派了身邊一個心腹從者隨侍宇文融去了嶺南,一路上多方照顧,所以宇文融此前在昭州方才一路平安,要知道,隨著他去嶺南的五個家仆,路上就跑了三個。”見李隆基顯然對那些不忠之徒大為惱怒,高力士又添油加醋將宇文融在從昭州啟程赴岩州路上患病,轉道廣州想要設法調治,卻被廣州都督耿仁忠逼迫,不得不再次掉頭啟程前往岩州,結果病故在半路上的經過詳細說明了一番,這才垂手不語。

“好,很好張說死了,如今宇文融也死了”

李隆基一想到之前戶部度支奏抄人仰馬翻,戶部侍郎裴耀卿縱使能力卓著卻依舊捉襟見肘,而其他人借著自己對宇文融的惱怒興風作浪,他就隻覺得心中燒著一團火。不過,高力士並沒有把這把火繼續燒旺的意思,而是適時輕聲說道:“大家可要看看宇文融的遺稿?”

“在你處?”

“是,一式兩份,我這兒一份,廣平郡公一份,都是杜君禮親自謄錄的,生怕原稿在路上有什麽閃失。廣平郡公的已經呈了進來,看起來,杜君禮是真的想要給宇文融討一個公道。”

聽到宋憬也得了,李隆基立時明白了過來。他也不管送到自己麵前是誰的,拿著那厚厚一份手稿飛快翻閱了一遍。光是從那龐大的文案字數上,他就能看出宇文融花了多大的功夫,而那些專業性極強的財計用語他還有些不太了然。看到最後,他將這手稿扔在案頭,沉思了好一陣子之後就開口說道:“派專人去代州,把宇文融的遺稿原本帶回來。宇文融縱然有罪過,但終究於國有功,更何況,朕原本還打算繼續用他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李隆基著實有些痛心疾首,但很快,他就暫時按下了這股揮之不去的懊惱:“先把這些謄錄的手稿交給戶部侍郎裴耀卿。然後……傳令中書省,擬旨,追贈宇文融為台州刺史”

盡管台州刺史並不是什麽高官,宇文融曾一度貴為相國,但就在此之前,他還不過是區區一個流人。當這樣的意思被人轉達到中書省的時候,中書令蕭嵩著實吃了一驚,立時招來了中書舍人裴寬。麵對這樣一道匪夷所思的製令,裴寬卻無所謂地說道:“陛下既然念及舊日情分追贈宇文融,相國與其又沒有什麽私仇,照著陛下的意思擬旨就是了。反倒是這道製令要從門下核發,不知道裴相國見到這個,會是怎樣的表情”

蕭嵩立時醒悟了過來,當即會意地點頭道:“你說得沒錯,宇文融不早不晚,偏偏在大赦詔書抵達嶺南之前死了,想來總有人需要負責”

中書舍人裴寬妙筆生花,很快,追贈宇文融的製令就到了門下省。果然如同裴寬所料,盡管宇文融人都死了,可麵對這一道追贈其為台州刺史的製令,裴光庭隻覺得這如同吞了一隻蒼蠅那般惡心。而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天子究竟是否懷疑此事出自自己的手筆。明知天子必定心存芥蒂,他自然不會給這一道製令再設什麽絆子,確定次日朝會後這道製令就會頒發的情況下,這一日傍晚,他少不得把李林甫又請到了自己的私宅。

“事情我已經聽說了。”

盡管和宇文融疏遠已經不是一兩天了,但李林甫的耳目靈通在長安城卻是數一數二的。因此,他不慌不忙地說道,“此事是廣州都督耿仁忠所致,陛下要惱火,異日也會發在他的頭上。再者,張九齡是桂州都督兼嶺南道按察使,無論岩州也好,昭州也罷,全都是他的屬下,出了此事,他難辭其咎到時候隨便找個人指斥他一番,然後派個人去桂州查一查他,相國就可以把自己摘得於於淨淨。本來,咱們就沒有做過,何必給人背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