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須臾便已經是暮春時節,除卻早晚時而還有些涼意之外,白天戶外春光明媚,在外頭玩耍的孩子也漸漸多了起來。這會兒,一個跌跌撞撞的小家夥在代州都督府寬敞的後花園裏高高興興地跑著,當發現麵前的道路被一個又高又大的人影給完全擋住了的時候,他忍不住抬起頭來迷惑地端詳著來人,突然咧嘴露出笑容,含含糊糊地嚷嚷道:“阿爺,阿爺”

杜士儀登時笑著彎下腰,一把將小家夥抱起來高舉過頭。一時間,小小的杜廣元興奮得滿臉放光,咯吱咯吱笑個不停,直到父親把自己放下地時還有些不肯罷休,一個勁地拽著杜士儀那寬大便袍的下擺,仿佛還在懇求父親抱抱自己。見兒子如此黏人,杜士儀又好氣又好笑,可知道這代州都督府的後花園中此刻並沒有別人,不怕被人瞧見自己對兒子的寵溺,他就無可奈何再次蹲下把人抱在了懷裏,結果迎上前來的王容登時好一番嗔怒。

“杜郎你太寵他了,哪有事事都依著他心意的道理雖說我也不甚讚同君子抱孫不抱子,可廣元如今是一見你就撒歡,足可見嚴父慈母的道理,到我們身上就變成嚴母慈父了。”

“這不是咱們隻有他這一個兒子麽?”杜士儀笑吟吟答了一句,見妻子的臉上竟是露出了一絲黯然,他就不以為然地說道,“我是說過想要再生個孩子給他做伴,可這種事情又不是說了就準的。廣元這才兩歲多,你現如今若是再有身子,難保要疏忽了他。瞧他黏人的樣子,那時候不知道會怎麽鬧。”

盡管心頭對於這兩年再未有絲毫動靜有些遺憾,可聽到杜士儀這麽輕描淡寫的說辭,王容卻不禁莞爾,一時憂思盡去。伸手從杜士儀懷中接過孩子,見剛剛還高高興興的杜廣元立刻露出了心虛的樣子,她沒好氣地戳了戳小家夥那光潔的額頭,隨即就把人放了下來。果然,兒子立刻乖巧地牽著她的手,壓根沒有糾纏母親要抱的意思,眼睛卻不住往杜士儀偷瞟了過去。

這一幕杜士儀全都看在眼裏,嘴角盡是笑意,然而,這會兒他忙裏偷閑到後花園來,自然不全是為了滿足小家夥的親近**。向杜廣元眨了眨眼睛之後,他就沉聲說道:“明日我就要動身巡行朔州等地,在朔州大同軍恐怕還要多停留一陣子,這一去恐怕要至少一個月才能回來。都督府的事情,你多多上心。雖說一應事宜,會有專使馳馬知會我,但為免有人在我不在的時候興風作浪,我已經做了兩手安排。戶曹參軍裴海雲調任在即,我已經答應了他在主官的薦語上為他美言,所以他自然不會忘了定期把必要的信息稟報給你,你匯總之後再送給我。至於其他的事情,溫正義也會轉告於你。”

“那個張興你要帶走?”麵對丈夫的這般安排,王容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

“沒錯,州學的事情,我暫時交給了大師兄幫忙代管一陣子。清臣回長安去參加萬年縣試和京兆府試了,大師兄卻不過我軟磨硬泡,隻能勉為其難管上幾天。不過,我此次巡行,會看看還有沒有什麽人才,免得這代州都督府上下沒有一個真正可以信賴的人。”

說到這裏,杜士儀就想起了宇文融遺稿之外,那份對他來說至關緊要的名單。他不是濫好人,為宇文融這般盡心竭力,也有一半是為了自己,至於另一半,他也說不清是同情還是惋惜。赤畢那時候說,宇文融早早把手稿和名單都交了出來,仿佛就知道自己逃脫不了一死罷了,可等到在路上真的再也支撐不住的時候,那個曾經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強勢人物,卻還對赤畢說了一番他沒有想到的話。

“告訴杜君禮,不要學我……中樞非善地,不若求封疆……聖眷是靠不住的……”

這最後一句話落在別人耳中,那就坐實了宇文融怨望的罪名,可赤畢曾經是崔家的部曲,如今是他杜士儀的心腹,對於天子的忠心十分有限,再加上因為宇文融的遭遇兔死狐悲,自然不會說給第三個人聽。

想著這些話,杜士儀隻覺得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那份長長的名單。和宇文融征辟舉薦過的那些人相比,這份名單更加長,更加天南地北五花八門,有的隻是區區一小縣的縣尉,有些甚至隻是經學博士助教之類的教職,甚至還有尋常處士。相形之下,宇文融昔日征辟勸農判官,盡管號稱一時俊彥,林林總總不下三五十人人,但其中,出自兩京以及京畿道的就至少占了八成還多。

說來說去,宇文家和韋氏全都出自京畿,提攜親族和姻親乃是時人最常見的說法,而提攜出身京畿的人士,往往還能得到別人的投桃報李。相反,如果提拔的是出身寒素的無名之輩,旁人的議論和攻擊就能讓本就根基不穩的宇文融更加舉步維艱。即便如此,就是因為提攜的人太多,甚至常常聚集賓客在門下把酒言歡,宇文融才這麽招人忌恨,因為在別人眼中,宇文融已經聚攏了一個規模龐大的集團。

“杜郎,杜郎?”

聽到耳畔傳來的聲音,杜士儀這才發現自己走神了。他抱歉地對妻子笑了笑,又上前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這才柔聲說道:“總之,你不用擔心我。我如今出門,怎麽都是前呼後擁,而突厥左賢王闕特勤剛剛去世,那位毗伽可汗重新洗牌分配權力還來不及,顧不上征戰。至於契丹可突於,他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再加上那位讓我時時猶如芒刺在背的王大將軍已經死得透了,沒有人再會愚蠢到打那種鬼主意。”

“別太大意了。”盡管王容也覺得現如今應該是杜士儀最順心的時候,但她還是上前親手給杜士儀整理了一下襆頭和衣領,繼而輕聲說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時時刻刻都要小心。我和兒子在家裏等著你回來。”

“好”

代州司馬司徒曉在前任長史葉惠全在任的時候,因為瑣事鬧翻了,一直靠邊站沾不得半點實權,索性就破罐子破摔縱酒度日,即便換了杜士儀上任,他仍是我行我素。所以,當數日之前,杜士儀召見於他,直截了當地表示在巡行其餘五州期間,會由他署理代州都督府時,他隻覺得這簡直是一個最大的玩笑。可是,杜士儀直接吩咐代州都督府的各處門禁不許放他出去喝酒,每日裏又把各種各樣的公務直接丟給他去辦,一來二去,他就不得不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

真的讓自己這個當擺設的司馬署理都督府事務?

此時此刻,眼看杜士儀由一眾護衛以及代州軍挑選出來的精銳簇擁著,就此離開了代州都督府,率屬官門前相送的司徒曉隻覺得腦袋發脹,忍不住抬起手來揉了揉太陽穴。這時候,他就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司馬,我手頭有幾樁要緊公務。”

“我這兒也有代州下轄兩個村請求變動戶等的文書……”

七嘴八舌的聲音讓司徒曉更加頭昏腦漲,直到這時候,他才隱隱有些後悔自己這幾年酒喝得太多了,以至於腦袋沒有平常那麽好使。

而離開代州城,由官道往西南至崞縣,再往南就是忻州。盡管忻州的麵積很小,人口卻相當稠密,緊挨著太原的它並沒有什麽駐軍,因而杜士儀不過走馬觀花地稍稍巡視,隻停留了一天就改道前往嵐州,讓忻州刺史以下的官員全都鬆了一口大氣。

論官階長史還比刺史低一級,可杜士儀是奉旨帶河東節度副使銜,判代州都督事,督六州,在代州就殺雞儆猴讓人心驚膽戰,如今誰不擔心他這巡視也同樣是磨刀霍霍?

忻州刺史如此,嵐州刺史也同樣是如此,等發現杜士儀最關心的是岢嵐軍,他就更加緊張了。張說昔日為並州長史兼天兵軍節度大使,入朝後又推行讓邊關那些冗餘的將士解甲歸田,同時推行募兵。太原以北各軍鎮幾乎就都是募兵而來,優厚的軍餉,免一家租庸調等等待遇,也使得一個軍卒的名額變得異常值錢,甚至還有私底下買賣軍額的。所以,當早就聽說杜士儀在忻州隻停留一天的嵐州刺史署上下官員,聽到杜士儀從嵐州州治宜芳縣啟程時表示,打算在岢嵐軍所在的嵐穀縣住兩日,全都一時暗自叫苦了起來。

“使君此次是真的打算要清查濫賣軍額的事?”

路上,被杜士儀征辟為巡官的張興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不但是他,一旁一路上始終一言不發的旅帥段廣真亦是豎起了耳朵。

“你們可曾聽說過一句話,偏裨可以淩將校,士卒可以淩偏裨?”

此話一出,左右兩人全都意外得很。段廣真讀書很少,當即搖頭,而張興則是在翻遍了腦中經史典籍後,搖了搖頭。這時候,杜士儀方才笑了。

“沒聽過也很自然,這也許是日後的事了。如今府兵名存實亡,募兵雖好,卻也有如此一種最大的弊端。募兵既是從流民客戶而來,這些人便不是解甲可為農,上馬可為軍的府兵,而是真正以打仗為業的軍人。戰時這些人也許驍勇,但在安定的時候,這些士卒卻可能因為軍餉、待遇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要求脅迫上頭的軍官。而隻要偏裨之類的軍官把這樣一股力量掌握在手中,就可以在非常時刻反過來迫壓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