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日本戰國是以下克上的年代,那麽,在遭遇安史之亂後,盛極一時的大唐在衰敗後,也曾經遭遇過一個以下淩上的時代。藩鎮割據的同時,節度使被下頭的偏裨造了反,最終被狼狽趕走的不在少數,而那些偏裨又被下頭的軍卒嘩變造了反,或死或被逐的例子,也同樣不在少數。然而,杜士儀的這番話,對於張興和段廣真來說,卻描述得實在是太遠了,遠得讓後者有些難以置信,前者也隻能通過多年來讀過的書,苦苦設想是否真有可能。

杜士儀嘴裏這麽說,心中卻並不覺得,如今的大唐軍中真的會出現這種匪夷所思的狀況。

然而,當他這風塵仆仆的一行人終於趕到了岢嵐軍所在的嵐穀縣時,他卻麵對的是一場就在大清早剛剛發生的兵變

整整一座嵐穀縣城,此時此刻已經四門緊閉禁絕人員進出。由於事出突然,部分本來出城辦事的百姓來不及回城,就這麽堵在了城外。而有一小部分見事機不妙而匆匆逃出縣城的人,這會兒也四散在官道四周,也唯有這些人根據所見所聞,提供了不少消息。

盡管嵐州刺史因為杜士儀之請並未隨行,但兵曹參軍陳嘉卻是奉命作為向導的。麵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兵變,他自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可眼看著杜士儀吩咐隨從將逃出來的人一個個帶過來詢問的時候,自始至終一直麵色鎮定,而他聽說城中嘩變的並不是所有士卒,他又漸漸生出了一絲僥幸。

萬幸的是岢嵐軍總共隻有兵馬一千人,不至於出大問題最好能先把杜士儀請回嵐州坐鎮,繼而再群策群力把這樁事情好好解決

把所有的情況匯總到一處後,杜士儀便把包括嵐州兵曹參軍陳嘉在內的一應隨員召集了起來。

攤開一張寥寥幾筆繪製的嵐穀縣地圖之後,他便在縣廨上頭畫了一個圈道:“這是嵐穀縣廨,現在,從嵐穀縣令到縣丞主簿縣尉在內的所有屬官,應該全都被軟禁在這裏。嘩變的士卒大概占到整個岢嵐軍的一半,其中為首的是岢嵐軍中一個以武藝著稱的先鋒使烏羅藝。他出身客戶,從前在故鄉爭強鬥狠犯了事方才背井離鄉,後來在嵐州應募投軍,打過兩次入境的馬賊,為上一任岢嵐軍使賞識,命為先鋒使。”

見眾人都聽得聚精會神,杜士儀停頓了一下斟酌語句,這才繼續說道:“而此人和現任岢嵐軍劉大使不對付,自恃在軍中根基雄厚,因而時常抗命,劉大使忍無可忍,就要罷免他,不料他卻號召士卒,以軍糧摻雜陳米和糠為由,先殺了劉大使,而後又扣押了嵐穀縣廨的一應屬官。”

聽到這次嘩變竟然還殺了岢嵐軍使,剛剛分神過一會兒的陳嘉隻覺得眼前一黑,欲哭無淚。如果沒鬧出人命,這次的嘩變興許還能夠好好解決,可現如今既然殺了岢嵐軍使,而杜士儀所說的那烏羅藝又是那種好勇鬥狠的人,一不做二不休,很有可能真的會破釜沉舟,而下頭的軍卒知道很可能會遭到嚴刑峻法處置,說不定就腦袋一熱跟著破罐子破摔了。

於是,他立時把心一橫,急急忙忙說道:“杜使君,事出緊急,還是先回嵐州商議吧倘若這些叛軍知道杜使君就在城外,發兵來擊,到那時候再走可就來不及了……”

此話一出,仿佛是一語成讖,就隻聽一陣鼓聲,眾人慌忙起身看去,就隻見遠處剛剛緊閉的城門一時洞開,緊跟著卻是一支軍馬湧了出來。麵對這一幕,陳嘉登時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旋即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這一行人打著河東節度副使的旗號,城頭上的守軍登高望遠,恐怕早就通報進去了,這會兒軍馬出城決計不是善意。

若要陳情或是求和乞降,派一人即可,那看上去至少二三百的軍伍除了威嚇以及別有用心,還有何用?

而同一時刻,杜士儀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當機立斷地看向段廣真道:“段廣真,這是真刀真槍的較量,你可有膽量結陣迎敵”

段廣真聞言不禁微微一愣。杜士儀點了他隨行,又讓他在鎮守西陘關的所有軍卒之中挑選了二十餘人,餘下的尚有來自雲州的精銳護衛四五十人,代州都督府的護軍三十餘人,再加上嵐州刺史為了以防萬一添的護衛,總計好歹也有一百三四十人。然而,即便岢嵐軍的兵馬不過一千,若真的全部衝殺出來,這一百三四十人便顯得微不足道了。更何況,他如何擔保其他人一定就會聽自己的?眯了眯眼睛的他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猶豫之中時,杜士儀又冷冷撂下了一句話。

“狹路相逢,勇者勝若你有膽量迎敵,自我以下,全都聽你分派”

最初的短短七個字立時激起了段廣真的血氣。他立時沉聲應道:“遵使君命”

這一路上段廣真本就充當護衛首領之責,此刻又是非常時刻,杜士儀於脆利落地連自己一起都交給段廣真分派了,其餘人等縱使有異議的,也不敢擺在臉上或宣諸於口。因而,當那既有騎兵,也有步卒的數百人軍伍漸漸接近的時候,這邊廂的護衛們已然迅速結陣。

除卻嵐州刺史送來的護衛以及段廣真隨行的二十步卒之外,餘下的騎兵都是從雲州撥來的精銳護衛,段廣真不過一句話,他們就已編成了突擊的錐形陣。這些人都是固安公主精挑細選出來,送給杜士儀大半年的,一個個單刃長刀出鞘,竟是在黃昏的日光下顯得格外森然。

“岢嵐軍使劉宇意圖謀逆,罪在不赦,已經為我等誅殺,聞聽杜長史蒞臨嵐穀縣,敢請杜長史入城”

聽到那個大嗓門如此叫了一聲,杜士儀眉頭一皺,繼而便看向了身旁的張興。不用他明言,這位他在代州上任以來征辟的第一個巡官便拍馬上前,提起嗓門大聲喝道:“既說岢嵐軍劉大使為叛逆,誰人指認,誰人平叛,自當誰人向杜使君陳情爾等閉門不納四境百姓,而後又在杜使君蒞臨之際出兵馬佩刀劍相向,是何居心?還不快快下馬請罪”

若隻看張興這張臉,還以為是個虎背熊腰的護衛,但他一張口就是劈頭蓋臉的反駁和痛斥,頓時讓對麵那個大嗓門為之噎住了。好半晌,那聲音方才再次響起,但卻帶出了幾分倉皇的決絕。

“我等奮力誅逆賊,杜使君非但不獎賞我等功勞,反而嚴詞質問,這莫非是要逼反了我們?各位軍中兄弟……”

他這話還沒說完,張興便用更大的嗓門吼了回去:“岢嵐軍上下兒郎們聽著,杜長史有命,無論岢嵐軍劉大使身死是何內情,隻誅首惡,餘者不問你們投軍是為了讓一家老少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不是為了被朝廷認作叛臣,跟著欺瞞你們的主官猶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杜使君仁義天下皆知,立時放下兵器跪地陳情,必然不究前罪若依舊執迷不悟,那便是給你們自己招禍,給妻兒老小招災”

仿佛是他這聲音太過洪亮,話語句句鋒利,杜士儀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二三百人的軍伍之中出現了少許的騷亂。也不知道是誰率先丟下了兵器,緊跟著就聽到叮叮當當各種丟下兵器的聲音,但還有一多半人仍然猶豫著沒有放下武器。而就在這時刻,他陡然之間又聽到了一聲厲喝。

“以下犯上的殺人大罪,你們以為就憑著他一句輕飄飄的話就能赦免?想要後悔,晚了如果還想自己活命,還想著父母家人活命,那就殺了這狗官

隨著這個聲音,杜士儀就隻見一騎人排眾而出,竟提著手中那長槍風馳電掣朝這邊衝殺了過來。也許是此人帶頭的激勵作用,軍伍之中須臾便有十餘騎人呼嘯跟上,一個個揮舞著兵器張牙舞爪大叫大嚷,一時頗有威勢。而在這些人帶領之下,不斷有人出列跟上,既有騎兵也有步卒,須臾竟是匯聚了有六七十人。麵對這情形,剛剛丟下兵器的不少士卒頓時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杜士儀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喝令,眼神就瞥見了段廣真臉上的表情和手中的動作,立刻住了嘴。

平舉佩刀,倏然前指,幾乎就是在段廣真刀鋒直指那一支急襲而來的軍馬時,他身後的一隊步卒突然就動了。

由於西陘關地處崇山峻嶺之中,上下山騎馬不便,因而關城之中少有騎兵,十有**都是步卒。自從杜士儀補上了西陘關的軍械之後,這一隊步卒竟是換上了北都軍器監精製的陌刀。可即便換裝未久,陌刀在手的他們竟是絲毫看不出有什麽生澀,結陣趨前時步伐隊列絲毫未亂,當對上那率先襲來的一騎人時,隻見為首的軍士陌刀橫劈,血光乍現,不過一瞬間,他身前那匹坐騎便斷了前腿,一聲慘嘶後就將背上的主人直接掀翻了下來。

然而,這隻是一個開始。

盡管不過區區二十餘人,但隨著他們彼此的配合,殺入敵陣竟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刀起刀落,不是馬喪便是人亡,一時間,後頭無數原本手心捏著一把汗的叛軍竟是瞠目結舌。當戰場之中僅剩下這一行提著陌刀的步卒傲然挺立時,四周圍竟是鴉雀無聲,甚至連呼吸聲也一時都摒止了。

直到這一刻,張興回頭看了臉色紋絲不動的段廣真一眼,麵上閃現出了一絲敬服,隨即這才猛然間迸出了又一聲大喝:“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