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本以為會捅了天闖下彌天大禍的兵災,須臾間便猶如鬧劇似的收了場。

嵐穀縣廨中,劫後餘生的縣令盧川以及屬官們仍然有些難以置信的感覺。大堂上平日裏隻有縣令方才能坐的主位上,如今卻被一個不但三十的青年占據,可每一個人都屏氣息聲,隻有目光不停地在他們對麵那一隊扶刀而立殺氣騰騰的護衛身上打量。

城外那一場亂戰的情形到底如何,一直被拘在縣廨之中的他們自然不知道,可亂軍乍起時那種殺氣騰騰的樣子,他們還記憶猶新。那時候衝擊縣廨的少說也有三百多人,誰敢相信這麽一會兒就消弭無形了?

主位上的杜士儀沉著臉打量了一番嵐穀縣廨的這些官員。

縣令盧川的額頭上還有些青紫,胳膊上吊著繃帶,縣丞一瘸一拐,主簿的一邊臉頰腫得老高,還能看到清晰的巴掌印子,可兩個縣尉卻隻剩下了一個,而此人看上去人倒是囫圇完好,可兩條腿還抖得如同篩糠似的,他看在眼中,也不知道是該好氣還是好笑。

“亂兵乍起,看來你們都吃了不少苦頭,受驚了。”見盧川連忙帶著幾個人誠惶誠恐躬身行禮,杜士儀突然話鋒一轉道,“可是,嵐穀縣和岢嵐軍固然不相統屬,既然身在同一個縣城之內,不說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某些端倪你們就該及早察覺現任岢嵐軍劉大使既然和先鋒使烏羅藝不和,甚至能讓烏羅藝不惜殺人謀叛,事先會一點端倪都沒有?若是及早稟告嵐州刺史,抑或是直接急告代州都督府,也不至於鬧得今日這般”

他這疾言厲色一訓丨斥,眾人頓時無地自容。尤其身為嵐穀縣令的盧川更是不得不低頭謝罪,訥訥說道:“使君責問的是,劉大使和烏羅藝不和,不是一天兩天了,可烏羅藝起自微末,承蒙前任周大使的器重方才有今天,我是麻痹大意了,沒想到他竟然會有這麽大的膽子……”

“事到如今,不用解釋了。”杜士儀擺手阻止了盧川的辯解,再次掃了一眼眾人就開口問道:“嵐穀縣按照規矩應該有兩名縣尉,如今另一人何在?”

聽到這話,盧川的腦袋就垂得更低了,竟有些答不上話來。最後,還是那一瘸一拐的縣丞低聲說道:“亂軍衝擊嵐穀縣廨,我等雖然盡力抗爭,可敵不過這些亂軍殺紅了眼,從明公以下,多多少少都受了傷。最後,是孫少府站了出來聲色俱厲地痛罵了這些人一頓,又在烏羅藝親自過來,打算把明公帶到軍中勒索本縣庫糧和財物的時候,說他雖是縣尉,但嵐穀縣最重要的戶籍田畝以及倉庫諸事都是他一人管的,所以……”

“所以你們就看著孫少府被亂軍帶走了?”杜士儀陡然色變,厲聲一問,隻見縣廨中如今僅剩下的這四個官員誰都不敢吭聲,顯然是默認了這個答案。他此次巡視代州都督府所轄六州,原本就不僅僅是為了巡視,也是為了親自考核宇文融給他那張長長的名單上正好如今在這六州為官的人,其中就有嵐穀縣尉孫萬明。剛剛打量著那個雙股打顫戰栗不敢言的縣尉,他就覺得不像,如今得知了孫萬明竟然身陷敵中,他自然更加惱火麵前這幾個人的無能軟弱。

“來人”

杜士儀也不理會這些羞慚無地自容的嵐穀縣官員,高叫了一聲,很快,一個人就一溜小跑地進了屋子,竟是嵐州兵曹參軍陳嘉。見其畢恭畢敬行禮,他便開口問道:“前去四處彈壓安撫的段廣真和張興可有消息?”

“有,有”盡管杜士儀放著自己這個嵐州兵曹參軍不用,反而用自己人來彈壓安撫一度大亂後的嵐穀縣城,但陳嘉不敢有半點的不滿,此刻連忙陪笑道,“段將軍坐鎮四處城門,嚴防叛軍再有作亂,那位張巡官更是好膽色,親自進入了軍營,曉諭隻誅首惡,餘者不問,因而岢嵐軍副使本來因為來不及應變,後來又因為家小被挾持投鼠忌器,以至於烏羅藝率眾叛亂,還在惶惶不安,接到曉諭後立時親自帶人跟著張巡官巡查全城安撫人心。所幸叛軍為亂時間短,所以這會兒全城已經漸漸安定了……”

全城安定的消息並沒有出乎杜士儀的意料,但他更欣喜的是張興和段廣真一文一武,搭檔得倒是相得益彰。然而,他如今最關心的不是別的,正是嵐穀縣尉孫萬明的安危。因而,不等陳嘉囉囉嗦嗦把話說完,他就舉手阻止道:“先不用說這些。立時命人去打探嵐穀縣尉孫萬明身在何處,生死如何”

難道除了岢嵐軍劉大使被殺,那膽大妄為舉兵反叛的烏羅藝,竟然還扣留了嵐穀縣尉?

陳嘉隻覺得喉嚨裏就和吞了黃連似的苦,連聲答應後便立刻匆匆去了。他這一走,杜士儀也沒心思再去看堂上這些垂頭喪氣的官員,徑直站起身道:“爾等現在既然已經無事,接見城中耆老,安撫人心善後,這都是你們的職責。想要將功贖罪的話,就不要在這裏再呆站著了”

盧川以下慌忙行禮告退之後,杜士儀也帶著人出了嵐穀縣衙。他卻是等不及陳嘉的回報,徑直先去了岢嵐軍的駐地。一場動亂之後,這裏處處能夠看到焦黑以及血跡,外頭守著的也不是岢嵐軍的人,而是兩個手持陌刀麵色剛毅的軍士,正是段廣真的部下。即便隻有區區兩人,但那種精悍之氣仍然讓軍營中被勒令不得外出的軍卒們不敢越雷池半步。而眼見得他這一行人過來,兩人連忙上前一步,深深低頭道:“見過使君”

盡管烏羅藝已經在之前狂妄得想要拿杜士儀這一行人立威時,就被段廣真的二十陌刀軍殺得人仰馬翻,自己重傷不支,其親信幾乎損傷殆盡,可這會兒岢嵐軍中還不能說是完全肅清,副使又跟著張興去全城彈壓安撫了,整個軍營裏剩下的人魚龍混雜,這會兒聽到這一聲使君,頓時眾多軍士都往杜士儀這邊看了過來。此時此刻,杜士儀已經換去了路上行裝,改穿了一身緋色官袍。這顯眼的顏色再加上那稱謂,軍營中頓時起了陣陣**,旋即又安靜了下來。

這時候,杜士儀左右護衛都少不得緊緊跟隨,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生怕還有人暴起發難,而杜士儀本人卻盯著軍營,沉聲問道:“嵐穀縣尉孫萬明被逆賊烏羅藝帶走,有誰知道其所在何處?”

這一聲之下,沒有半點回答,杜士儀登時眉頭緊皺,不由得再次提高聲音喝問了一遍。在最初的沉寂過後,終於有人開口答話道:“使君問的是烏將軍帶回來的那位孫少府麽?他被帶回來之後,烏將軍讓心腹把守門外,親自審問了他,後來據說是因為孫少府不識相,烏將軍一時大怒動了刑後,就把人押到地窖中去了。後來烏將軍帶人出城後,軍營中好一番亂,也沒有人去看過那位孫少府……”

聽到這裏,杜士儀登時打斷問道:“你可知道押人的地窖在何處?”

“知道。”那答話的軍士很利索地迸出了兩個字,但片刻就有些猶疑地問道,“某鬥膽問使君一句,真的是隻誅首惡,餘者不問麽?”

盡管最初烏羅藝帶兵來襲時,張興說降的時候就自作主張提出了隻誅首惡,但杜士儀原本就是這個意思。別看岢嵐軍隻有區區一千人,但烏羅藝既然在軍中時間長了,難免會有各式各樣的關聯,倘若真的層層追究下去,整個軍中清洗掉上百人甚至數百人,那就牽連太廣了。

因此,眼見得這個軍士旁邊的其他人也都眼巴巴看著自己,他便沉聲說道:“烏羅藝因與岢嵐軍劉大使有嫌隙,一時怒而炕上襲殺上司,又聚眾為亂,甚至一度襲擊於我,自是罪無可恕。除非是和他一起共謀殺了劉大使,抑或是參與了襲殺於我的人,餘者盡皆寬宥不問”

即便這是之前張興就再三允諾的,但如今杜士儀再次肯定了這一點,軍營中頓時爆發出了一陣歡呼。緊跟著,在前頭為杜士儀引路的何止之前那答話的軍士一人,而是五六人爭先恐後。

等到一路跟著這些人,低頭走進了那陰暗而又通風極差的地窖時,杜士儀便立時敏銳地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極其濃重的血腥氣,一時麵色鐵青。而前頭的人即便看不清他麵上是什麽表情,可當發現昏暗的燈光下,一個人被鐵鏈鐵鐐緊緊鎖吊在了牆上時,不用杜士儀吩咐,他們就急忙上前去提起兵器叮叮當當一陣亂砍,須臾就把那個傷痕累累的人放了下來。

杜士儀上得前去,見鐐銬一時難以去除,難以診斷脈搏,他便探了探孫萬明頸上脈搏和鼻息,又翻開其眼皮仔細瞧了瞧,最後方才查看了身上傷勢,盡管心中大怒,但總算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盡管這些外傷看上去可怖,但應該沒有性命之憂,但看來是得需要一陣休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