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東勝門外菜市場。

賈力士穿行在滿地汙水垃圾的路上,各種難聞的腐爛氣味直衝入鼻子,四周全是扯大了嗓門的叫買叫賣聲,汙穢而嘈雜,與處處雕梁畫棟幽靜雅致無倫的皇宮相較,可謂天上地下之別。但賈力士自小就在這種鮑魚之肆長大,反而覺得說不出的親切,摸摸懷裏的一樣物什,心情更好了幾分。

“嘿,這不是賈二老弟麽,好久沒見,越發精神了,又回家來看老娘了?”一個賣酒糟的小販大聲招呼。

“是啊,是啊,張大哥紅光滿麵,今兒個的生意一定不錯吧。”賈力士也堆著笑招呼。

“喲,力士兄弟回來了,瞧這身光鮮行頭,是不是在宮裏升了品?以後當大總管出息了,可別忘了咱們這些窮街坊們。”又一個賣醃菜的婆娘衝賈力士嚷嚷,邊上還有幾個人嘻嘻哈哈跟著打趣。

“王嫂你這不是寒磣我麽?我賈力士到時要真有點出息,也得多虧大家夥兒這些年的幫襯,更是沾了大家夥兒的福氣,哪敢忘了本?”賈力士一一笑著回應那些人,又道:“王嫂,我娘她這一向身子骨還硬朗吧?我哥這幾天有沒有來看過?”

王嫂臉立刻就沉了下去:“賈大啊,前些日子當上了三掌櫃的,快成貴人了,哪還有閑工夫到這種醃髒地方來?別說你那個白眼狼大哥了,力士兄弟,你在宮裏當差,出來一趟不容易,趕緊回去瞅瞅你娘吧,這天氣要冷了,你娘的老毛病可能又會發作了,有錢就多抓點藥放家裏,別到時顧不著。”

“誒,那我就先走了。”

賈力士來時的滿心高興勁兒立馬淡了許多,連忙往家趕。

轉到菜市場邊上一條狹窄僻靜的小巷子裏,推開一扇破舊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木板門,賈力士踏進自家小院就高聲叫道:“我回來了。”

剛叫了一聲,左首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出來的卻是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外型非常俊朗,一雙眼眸亮得出奇,唇角似乎時時似笑非笑地稍稍挑起,全身洋溢出一種懶散不羈的獨特魅力。但眸底深處,卻依稀地隱藏著難以描述的陰沉及冷酷,就仿佛沉沉夜色裏一把泛著森森幽光的利刃。

年輕人抱臂掃了賈力士一眼,慢吞吞地問:“你找誰?”

被他銳利的眼神一掃,賈力士頓覺矮了一大截,囁嚅道:“我找……”突然醒轉過來,警惕地喝道:“這是我家,你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在這裏?”

賈力士是閹人,聲音相當尖細,年輕人又奇怪地掃視他一眼,但也不是很在意,道:“哦,你是賈大娘的兒子,那就請自便吧,我就不招待了。”說完轉身自行進房。

賈力士呆了一呆,追過去叫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

右邊的房裏這時走出一個兩鬢斑白的瘦弱老婦人,雙目渾濁無神,視力似是難以及遠,眯著眼望向賈力士,叫道:“是誰來了?”

賈力士忙跑上去,攙住老婦人道:“娘,是我回來了。”

賈大娘枯幹的臉上頓時浮現出笑紋,驚喜地捉住他的手,湊近細細端詳道:“力士啊,你今天怎麽回來了?讓娘看看,你這陣子瘦了沒有。”

賈力士問道:“娘,家裏怎麽多了一個人,他是什麽人?”

賈大娘歎了口氣道:“那是前兩天來咱們家租住的房客……唉,我現在眼睛看不清東西,做不了活計,就隻好租間房子出去補貼家用了。你回來得少,今晚就在娘屋裏將就一晚吧。你放心,客人是位軍爺,不是什麽來曆不明的人。”

賈力士這才寬了心,皺眉說道:“娘,大哥呢,他沒來看你?”

賈大娘忙道:“有,有,上個月他來過,還給我帶了十來斤米,一斤素油。”

賈力士一聽就發作了:“他不是當上了二掌櫃嗎?就給了你這點東西,當生他養他的親娘作叫化子打發不成?我找他算賬去,不給個說法就跟他沒個完。”咬牙恨恨地就要往外走。

賈大娘趕忙拖住他:“力士,他是你哥,兄弟要鬧出亂子來也是白叫別人看笑話,娘日子過得也挺好,你忍忍氣啊。”

賈力士掙不脫,停下來喘了幾口粗氣,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娘,我不值啊,我斷了自己的根進宮掙點月例錢養家,隻指望大哥能代我盡孝好好侍奉你老人家,不成想他娶了媳婦就不要娘,你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娘,我不值,不值啊!”

賈大娘也哽咽起來:“兒啊,是娘拖累了你,娘對不住你,當初我怎麽就沒早點死,你就不用作踐自己了……”

兩母子抱頭痛哭了一陣,賈力士抹去淚水,掏了幾小錠碎銀子出來道:“娘,這錢你收著,明天我再去藥鋪撿幾劑藥,天氣冷了,千萬要坐家裏別出去吹風。”

賈大娘早年日夜不歇氣地替人縫補衣裳,才含辛茹苦拉扯大兩個孩子,眼睛因此落下毛病,見風就會流淚,特別是吹不得冷風,遇寒氣侵入眼中便會有失明之虞。一家人苦熬了那麽些年,眼看賈氏兩兄弟就要長大成人了,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幾年前,賈大娘生了一場重病,賈家登時陷入絕境。不得已,賈力士下狠心淨身進宮,拿了賣身的銀子救急,才又勉強熬了過來。

賈大娘也收了聲,掂量下手中的碎銀,疑惑道:“力士,你在宮裏當差,要兩三個月才能攢下這麽點銀子,你都給了我,還拿什麽去抓藥?”

賈力士轉了轉眼珠子道:“我辦事利索,宮裏有位大太監喜歡我,這次出來的時候特意打賞了幾兩銀子。”依大楚的規矩,賈力士這種最底層打雜的內侍還隻能算一個閹人,在皇宮裏要有點職權的才有資格稱太監。

賈大娘哦了一聲,也沒再多問,隻道:“力士,你進宮也有好幾年了,那點例子錢全花在我身上,沒餘下一個銅子,這樣下去不行,日後病了老了怎麽辦?那些你就自個兒收著吧,這錢夠我抓藥過活了。”

賈力士明白這點散碎銀子派不上多少用場,老娘隻是在寬慰自己,就道:“娘,你別多操心,我的事自己心裏有數,我得了大太監的賞識,往後的賞賜更多,說不準還有機會提拔上去,讓別人叫我賈公公,嘿嘿……別盡說這個,娘,進屋去,我給你做飯。”

左首房子裏,那個年輕人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難怪覺得這小子有點怪,原來是皇宮裏的內侍,這可巧了,大哥的事這麽久了還沒找到眉目,看能不能從這個閹人身上著手……”

這年輕人,卻是狄小石上次入京時所認下的兄弟歸拾兒。

狄小石回鄉後,歸拾兒順利加入大楚的禁軍,他已有引氣中期的修為,實力在世俗界也算得上一名高手了。入伍操練時歸拾兒稍稍露了下身手展示自己過人的勇猛,便被任命為小隊長,手底下管著幾十號新兵蛋子,當上了大楚軍中一位低級小軍官。

歸拾兒心性堅忍,適可而止也不太出風頭,規規矩矩訓練了幾個月,隻盼著能夠早些被調出巡守皇宮,以便尋找機會打探消息甚或偷入宮中。但歸拾兒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們這批新兵雖是以禁軍名義招募,卻屬於預備役,再怎麽也輪不到他們去擔當守護皇宮的重任。訓練結束後被派到了上京城外的皇陵,終日在荒郊僻野守護皇家那些老鬼新鬼們。

歸拾兒氣得簡直要吐血,幾乎想就此當逃兵一走了之,但衡量了一下形勢之後仍然留了下來。半途而廢不是他的風格,最起碼的,既使要走也得跟大哥見過麵後再定奪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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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過後,萬籟俱寂,稀疏的星辰掛在天幕上,散發著黯淡的光芒,有氣無力地照耀著沉睡中的上京城。

“吱呀”。

一扇木門啟開發出輕微的響聲,賈力士從房中出來,朝歸拾兒的住房望了望,見沒有動靜,這才放輕腳步走出自家院落。

“沒了卵蛋的閹人,大半夜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出門,總該不會是去會相好的罷?”

歸拾兒早被賈力士下地穿衣弄出的動靜驚醒,貼在窗上見到他略顯鬼鬼祟祟地出了門,不由來了點興趣,飛快著好衣跟了出去。

以歸拾兒現在的身手,跟蹤賈力士這樣的家夥不被發現自是輕而易舉之事,一路隨著他轉出好幾條街,來到已經接近東城城牆的一條窄小巷子裏。

雖是深夜,這條窄巷卻是人來人往,大多獨自一人,個個啞吧一般默不作聲,影影綽綽形同鬼魅,極為詭異。還有不少人打著燈籠蹲在巷子兩邊,麵前或多或少擺放著一些東西,不時有人上前察看翻撿,遇上中意的便與貨主壓低聲音談價,然後要不起身離去,要不掏腰包拿銀子。

賈力士這閹人窮得連老娘都快養不活了,到鬼市來做什麽?歸拾兒尋思。

這鬼市,是上京城買賣來曆不明的貨物的最佳去處,交易時間隻限於下半夜,天亮之前就會結束。交易的物品基本上是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偷扒拐騙等等見不得光的贓物,交易的對象之複雜更是洋洋大觀幾乎什麽人都有。來這兒的人大都不願暴露自身的身份,行為極其的詭秘,加上隻在夜間舉行,便自然有了鬼市之稱。

由於其特殊性,這鬼市絕對不欠缺稀奇古怪物美價廉的珍品古玩,運氣好的甚至能遇上修行者使用的法器,的的確確是一個買東西的好地方。據說光顧者不乏達官貴人,更有傳聞說,前幾年龍須國的太子殿下來大楚朝賀宣威帝壽辰時,也曾喬裝打扮偷偷摸摸來惠顧過。

作為上京城的本土資深混混,歸拾兒對鬼市自然知之甚詳,一邊輕車熟路地綴住賈力士,一邊琢磨:“這廝想必買不起什麽玩物,定是來賣貨的無疑。嗯,莫非他沒錢替老娘治病,所以冒險在皇宮裏偷了東西來這出手……”

忖度之下大覺有理,歸拾兒登時精神一振,心道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頭,自己正愁沒法打探宮中的消息,抓住這廝的痛腳,可不就有了一個現成的耳目了麽?

既然是市場,就必定有人經營維護,賈力士也似乎頗懂這兒的套路,在陰暗處找到一名漢子,付出十枚銅錢拿了一個燈籠,到巷子盡端相對而言屬於鬼市最偏僻的地段蹲了下來,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塊石塊般的扁平物體擺在麵前。

歸拾兒探頭瞧去,隻見是一塊不方不圓的硯台,正要上前去來個人贓俱獲,卻有一人蹲到了賈力士跟前,拿起硯台掂量了兩下,又對著燈籠瞅了瞅底部,道:“不錯呀,是上品的眉紋硯,多少銀子?”

賈力士不說話,伸出一根手指頭。

“要十兩?”那人看來是個識貨的主,搖搖頭道:“這上品眉紋硯外麵雖然要賣三十來兩,可是在這兒卻不值這個價。五兩,賣不賣?”

賈力士搖手示意他走人。

鬼市裏的買賣一般都相當幹脆,成就成,不成便罷,這人卻是個經常在這裏廝混的老油子,見賈力士神情頗為緊張,顯然屬於生嫩之列,想多沾點便宜,便又道:“小兄弟,看你這貨下麵的印記,是大楚宮裏的專用品,這犯禁的東西可有點兒燙手啊。這樣吧,我給你六兩,大家痛痛快快成交,你好我也好,還能交個朋友,下次更好互相照顧,怎麽樣?”

見這人識得硯台的出處,賈力士臉色不由得一變,心中驚恐不已,正慌亂間,忽然聽見有人搭腔:“喂,這位老兄,人家不賣了,你還纏著他幹什麽?走吧。”

這人轉頭看見歸拾兒,以為他是想跟自己搶著占這個便宜,惱火道:“你懂不懂這兒的規矩?現在是我跟他在談生意,你橫插一手算什麽?”

歸拾兒笑道:“我還以為老兄不懂規矩,原來是個明白人啊,那你說說,你點明這貨的來曆又算什麽,要不要再找人來仔細說道說道?”

這人麵色大變,再不吭聲,立即起身溜開。鬼市裏的所有交易都是心照不宣自願進行,最大的禁忌就是嚴禁打聽賣家身份和交易物品的來路。這人剛才的行為等於威脅賈力士強買貨物,要是傳到主持鬼市的人那兒,這家夥不死也得脫層皮。

見到是家中的住客歸拾兒解圍,賈力士恐慌更甚,隻差沒把腦袋勾進褲襠裏了,隻盼望昏暗的光線中歸拾兒沒能認出自己來。否則因為偷盜宮中用品捉去,多半會給亂棒活活打死。

歸拾兒慢悠悠地蹲到他旁邊,笑嗬嗬道:“賈老弟,昨兒咱們才見過麵,你就忘了我了?”

賈力士希望破滅,整個人像掉進了冰水裏,渾身冰涼,顫聲求饒道:“軍爺,大爺,小、小人實在是沒法子,看在小人老娘有病又沒人贍養的份上,求求大爺你饒過小人這一次,小人這就把東西還回去,下次再不敢了。”

“你要還什麽?”歸拾兒拍拍他的肩膀:“不用怕,不就是賣個小玩意嗎?你怕什麽?趕緊把它賣了,咱們好搭個伴回家睡大覺。”

聽歸拾兒暫時沒有為難自己的意思,賈力士稍微安定了些許,但又不知道他會怎麽處置自己,心裏七上八上魂不附舍,連有個買主來搭話也不知應對,還是歸拾兒替他出的價,這回倒是以十兩銀子順利成了交。

賈力士渾渾噩噩接了銀子正要走,邊上一個大漢走上來吹滅了燈籠,又衝他伸出一隻手,賈力士正茫然中,歸拾兒提醒道:“拿一兩銀子給他。”

賈力士這才恍然,按照鬼市的規矩,每筆交易賣主都得交給主持者十分之一的抽頭,慌忙數了銀子出去。

走到家門外時,行屍走肉般的賈力士三魂六魄總算差不多歸了位,“撲嗵”朝歸拾兒跪倒,抱住他的大腿涕淚俱下可憐巴巴地哀求:“大爺,你發發慈悲,留小人一條狗命吧,小人願為大爺做牛做馬。”他膽子雖小,腦瓜子卻極伶俐,明白身為禁軍的歸拾兒不將自己抓到官府去領功,當然是有其目的。

歸拾兒瞅著他,嘴角往上翹了翹,露出一個有如惡魔的微笑:“哦,如果我饒了你,你想怎麽為我做牛做馬?說來聽聽……喂,小心點,要是把大爺的新褲子弄髒了,大爺現在就把你送到上京府去。”

賈力士嚇得忙不迭鬆手,撈起襟擺胡亂擼去滿臉的鼻涕眼淚,然後像捧著祖宗靈牌一樣,恭恭敬敬將餘下的那九兩銀子雙手奉上:“隻要大爺饒過了小人,小人從此之後心甘情願為奴為仆,任憑大爺吩咐一聲,小人上刀山,下火海,滾釘板,絕無二話。這是小人的孝敬,請大爺別嫌微薄賞臉收下,今後有機會,小人必定獻上更多孝敬你老人家。”

“你以為大爺我會貪圖你這點碎銀子麽?”歸拾兒如今有了能耐,加上誅殺鍾義後在義記典當行所獲的不義之財不少,哪會像以前在街頭廝混時一樣,把一點小財看得甚為著緊。嘿嘿一笑:“你這廝倒挺機靈上路,銀子大爺不缺,收起來吧。要是你真心願意為我辦事,我不但不要你的銀子,你老娘的病也由我來出錢治,以後別在宮裏偷東西了。”

賈力士不喜反驚,歸拾兒捏著自己的把柄,非但不勒索求財反而主動救濟相幫,那麽讓自己做的事情絕對危險得緊,指不定就是砍頭抄家的大罪,一時不由得欲哭無淚。

歸拾兒瞧出他的心思,又笑道:“別擔心,我讓你辦的隻是一件小事,簡單得很,你隻管放寬心好了。”

賈力士如何能放寬心?尋思左右腦門上貼了個死字,唯有狠狠心伸出脖子讓人砍,哭喪著臉道:“大爺,你要小人幹什麽,就痛快交待一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