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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邁利在塔爾走以前,問了他一些問題。他的眼光沒有看著塔爾,而是近距離地看著眼前,他發腫的臉因為這個悲劇而顯得有些泄氣。

“這本日記的原本在哪裏?”

“我把它放回到那個信箱裏。史邁利先生,我是這樣想的:等我找到日記的時候,伊琳娜到莫斯科已有二十四個小時了。我估算她一開始接受審問,就沒什麽氣了。很可能他們在飛機上就會拷打她,著陸後又來一遍,等那些壯漢吃了早飯後,就開始審問。他們對膽小的就來這一套:先拷打再審問,對不對?因此很可能過不了一兩天,中心就會派人到教堂後麵去搜查,對不對?”接著又是一本正經的樣子,“而且我也有自身的安全考量。”

“他的意思是說,莫斯科中心如果認為他沒有見到日記,就不會那麽急著想割斷他的喉嚨。”

“你把日記拍了照沒有?”

“我沒有帶照相機。我花了一塊錢買了一本筆記本,把日記內容抄在上麵,把原本放了回去。一共整整花了我四小時。”他看了一眼吉勒姆,在白晝的光線裏,塔爾的臉上突然現出了內心的深刻恐懼,“我回到旅館裏時,我的房間被弄得一塌糊塗。他們把牆紙都撕下來了。旅館經理叫我趕快搬走。他不想知道內情。”

“他帶著一把手槍,”吉勒姆說,“他不讓它離身。”

“你說得沒錯,我槍不離身。”

史邁利同情地咕嚕一聲,好像消化不良一樣:“關於你和伊琳娜的幾次見麵:秘密信箱、安全暗號、萬一無路可走的退路等。這些玩意兒是誰先提出來的,是你還是她?”

“是她先提出來的。”

“安全暗號是什麽?”

“肢體語言。如果我敞開襯衫領子,她知道我已觀察過地方,一切安全。如果係上扣子,就取消碰頭,到約好的第二次時間和地點。”

“伊琳娜呢?”

“手提包。左手,或者右手。我先到那裏,在她能夠看得見我的地方等她。這樣她就能選擇見麵還是分手。”

“這些事都發生在六個多月以前。那麽這六個月以來你在幹什麽?”

“休息。”塔爾粗魯地回答。

吉勒姆說:“他嚇怕了,躲了起來。他逃到吉隆坡,躲在一個小山村裏。他自己是這麽說的。他有個女兒叫丹妮。”

“丹妮是我的小乖乖。”

“他與丹妮和她母親待在一起,”吉勒姆說,把塔爾說的話都當做沒有聽見一樣,這是他的習慣,“他全世界都有老婆,不過現在似乎是這個得寵。”

“為什麽你選擇現在這個時候來見我們?”

塔爾沒有說話。

“你不想和丹妮一起過聖誕節嗎?”

“當然想。”

“那麽發生了什麽呢?你在怕什麽?”

“有謠言。”塔爾慍慍地說。

“什麽謠言?”

“吉隆坡來了個法國人,告訴大家我欠他錢,要請律師來對付我。我根本沒欠誰的錢。”

史邁利轉過身來問吉勒姆:“圓場裏還把他當做叛逃者嗎?”

“大概是吧。”

“他們到現在為止采取了什麽行動?

“這不歸我管。我聽到小道消息說,前一陣子倫敦站針對他開了幾次作戰會議,但是沒有請我去,我不知道結果如何。我想大概和以前一樣,沒有什麽結果。”

“他現在用的是什麽護照?”

塔爾早已準備好了答案:“我一到馬來亞就把托馬斯的護照扔了。我想托馬斯不合這一個月莫斯科的口味,我還是馬上把他做掉為妙。我在吉隆坡讓他們給我弄了一個英國護照,名字叫普爾。”他把那份假護照拿給史邁利,“還蠻劃算的。”

“你為什麽不用你的瑞士護照呢?”

又是一陣謹慎的沉默。

“是不是他們搜查你的旅館房間時丟了?”

吉勒姆答道:“他一到香港就把護照藏起來。這是例行的做法。”

“那麽你為什麽不用呢?”

“因為是編了號的,史邁利先生。雖然是空白護照,但是編了號的。老實說,我有點害怕。如果倫敦知道這號碼,莫斯科可能也知道,我想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那麽你怎麽處理你的瑞士護照呢?”史邁利仍舊脾氣很好地再問一遍。

“他說他扔了。”吉勒姆說,“更有可能是他賣了。或者換了現在這個。”

“怎麽?怎麽扔的?你是不是燒了?”

“是的,我燒掉了。”塔爾說,聲音有點緊張,一半是威脅,一半是恐懼。

“因此,當你說到那個法國人在打聽你的時候——”

“他是打聽普爾。”

“但是除了偽造那份護照的人以外,還有誰聽說過普爾呢?”史邁利問,一邊翻著護照。塔爾沒有說話。“告訴我你是怎樣來英國的。”史邁利提議說。

“從都柏林繞道來的。這不成問題。”塔爾壓力太大時,撒謊就很不靈光。也許得怪他的父母。他沒有現成的答案,就回答得太快,有現成的答案,就回答得太硬。

“你怎麽到都柏林的?”史邁利一邊問,一邊檢查護照中間一頁的海關戳章。

“靠美女。”他恢複了自信,“一路都是美女。我認識一個小姐,她是南非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我的一個好朋友讓我搭貨運機到好望角,到了好望角,那個小姐把我藏了起來,然後托一位駕駛員免費把我帶到都柏林。東方那邊的人都還不知道我已離開了半島。”

“我正在全力進行調查。”吉勒姆看著天花板說。

“你最好小心一點兒,”塔爾朝他那一頭不客氣地說,“因為我不想讓不該知道的人去調查我。”

“你為什麽來找吉勒姆先生?”史邁利問,一邊仍在檢查著普爾的護照。它看上去是個已經用過的舊護照,翻了很多次,裏麵登記得不是太滿,也不是太空。“當然,除了你害怕以外。”

“吉勒姆先生是我的上司。”塔爾一本正經地說。

“你有沒有想到他可能直接把你轉給阿勒萊恩?畢竟,就圓場高層而言,你是一個通緝犯。”

“是啊。但是我認為吉勒姆先生和你史邁利先生一樣不喜歡現在的新安排。”

“他也很愛英國。”吉勒姆解釋道,帶著辛辣的諷刺味道。

“是啊,我有點想回國。”

“你有

沒有想過找吉勒姆先生以外的人?比如說,為什麽不找海外的常駐站?這樣你就少點危險。麥克爾沃仍舊是巴黎站的站長嗎?”吉勒姆點點頭,“你瞧,你大可去找麥克爾沃先生。當初是他把你找來的,你可以信任他——他是老圓場人了。你大可以安然無事地待在巴黎,不用到這裏冒生命危險。啊,上帝,拉康快去!”

史邁利已經站了起來,一隻手捂著嘴巴,眼睛望著窗外。在小跑馬場裏,潔姬·拉康趴在地上尖叫,一匹無主的小馬在樹叢中猛衝亂跑。他們在看著的時候,拉康的妻子,一個長頭發的漂亮女人,腿上穿著冬天的厚襪,跳過籬笆,把孩子抱了起來。

“她們老是摔下來,”拉康不快地說,“小孩子摔不壞。”而且一點也不客氣地又說:“喬治,不是每個人的事都要你操心。”

他們慢慢地又坐下來。

“如果你到巴黎去,”史邁利又說,“你走什麽路線呢?”

“同一條路線到愛爾蘭,然後大概從都柏林到巴黎的奧利機場。你要我怎麽走,從海上過去嗎?”

拉康聽到這話氣紅了臉,吉勒姆怒吼了一聲,站了起來。但是史邁利似乎毫不在乎。他又拿起護照,慢慢地翻到前麵。

“你是怎樣與吉勒姆先生聯係的?”

吉勒姆代替他回答,說得很快:“他知道我在什麽地方停車。他留一張條子在車上說他要買這輛車,署名是他的工作名字特侖奇。他提了一個碰頭的地方,並且暗示要我在向別人兜售之前暫時保密。我帶了法恩去替我把風——”

史邁利打斷他的話說:“剛才在門外的是法恩嗎?”

“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替我把風,”吉勒姆說,“從那以後,我們見麵時一直帶著他。我聽了塔爾的報告後,在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拉康,要求見麵。喬治,這些情況咱們另外再談吧。”

“打電話給拉康是打到這裏,還是打到倫敦?”

“打到這裏。”拉康說。

吉勒姆停了一會兒才說:“我正好記得拉康辦公室裏一個小姐的名字。我提到她的名字,說她要我趕緊找他聯係,是關於一件私事。這樣做並不太好,但在當時情況下我隻能想到這樣。”他又補充,打破了沉默,“他媽的,沒有理由認為電話有人竊聽。”

“有各種理由認為電話有人竊聽。”

史邁利合上了護照,就著旁邊一盞破舊的台燈查看它的裝訂。“真不壞,是不是?”他輕鬆地說,“真的很不壞。一定是個行家作品。我找不到一點毛病。”

“別擔心,史邁利先生,”塔爾伸手拿了回來,不客氣地說,“這不是俄國造的。”他走到門口時,臉上又恢複了笑容,“你們知道嗎?”他對這間長長的屋子另一頭的三個人說,“如果伊琳娜說的話沒錯,你們就需要全部重建圓場了。因此如果我們大家都齊心協力,就可以在一起從第一層幹起。”他在門上開玩笑地敲了一下,“親愛的,開門吧,是我,裏基。”

“謝謝你!現在沒事了!開門吧!”拉康大聲說。過一會兒,就聽到了鑰匙的轉動聲,在外把風的法恩的黑影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裏,接著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回響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遠處有潔姬·拉康的哭聲伴隨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