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塘村自開天辟地來就缺水,窩在大別山山溝深處的一個小村子,抬眼望去,除了山還是山。

這是個物資貧乏的年代,缺吃缺穿缺醫缺藥,大家隻能先忙著填飽肚子,誰也沒空去關心這個大山溝裏的地方,所以下塘村唯一和外界外界的溝通,便是一條蜿蜒曲折,幾乎是踩出來的山路。而從這條山路通往外界,便是最身強力壯的漢子,也要走上兩個星期。

大部分的村民,可能一輩子也沒有踏出過這片山,每當聽從外麵回來的人說起外麵的世界,有幾十米高的房子,有可以在路上跑的飛快的車子,甚至還有可以肚子裏裝著人在天上飛的大鳥,都像是天方夜譚一般的,撇著嘴笑話幾句吹牛,然後搖搖頭,去忙活自家的事情。

下塘村裏大部分姓和,據說祖先當年是天下第一貪和珅的心腹手下,賜的和姓。和珅被抄家那會兒,正好回老家探親。能混到那份上,和家祖上也是個極精明的主,到家還沒住多久,便聽說起了變故,思前想後,竟是星夜攜了家眷,連著保鏢護院丫鬟管家,一起進了山避世。到了如今的下塘村這個地方,開枝散葉,流傳下來。

事到如今,我們很難評定他做的對不對,雖然下塘村一直貧瘠與世隔絕,可是昔日共事的同僚,卻有許多在那一場變故中被誅了九族,能全須全尾保一家老小周全的,基本上沒有。

外頭的太陽烈的能把雞蛋烤熟,即使坐在房間裏,也還是酷熱難當。空調什麽的自然不用提,下塘村裏至今連個電扇也沒有,有也沒有用,沒有電,那東西也隻能是個擺設。

搖搖欲墜的小屋裏,一個看不出年歲的老者,坐在一張同樣古舊的躺椅上,這屋子是木頭搭的,說是屋子,在裏頭待著,怕是比露天也好不到哪裏去,夏天還能擋點太陽,刮風下雪的時候,怕是還沒有樹洞暖和。

“龍神又想要媳婦啦。”老者半眯著眼,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對一旁站著的壯實漢子說話:“小梅都嫁了有……六十年了吧?”

壯實漢子不說話,低著頭,半響,才深深的吸了口氣:“古叔,隻有這法子嗎?”

“既然不相信,就不要來問我。”老人索性閉上了眼,歎道:“現在的年輕人,什麽都不懂,神靈也不信,已經幾個月沒有下雨了,池塘也都幹了……下塘村,怕是熬不過這一次了。”

壯年男子在老人身邊又站了一會兒,還想說什麽,卻見老人已經閉上了眼,半響,還是輕輕的退了出去。

屋外的陰涼下,站著幾個二三十歲不等的男人,一見男人出來,就都圍了上來。

“村長,怎麽樣?”眾人都是一臉的倦容,因為幹旱,嘴唇手腳都是幹裂的口子,說話也帶著嘶啞。

和有為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古叔說,隻有那一個辦法了,為了全村的人,就試一試吧。”

和有為這麽一說,眾人都不說話了,臉色也都沉了下來。

“那可是……那可是……。”有膽小的,囁囁的說了一句,馬上被和有為一個眼神製止了。

“明天就是七月七。”和有為道:“就這麽辦吧。你們也去準備。”

沒有人應是,卻也沒有人反對,都麵色沉重的散了去。

夜深了,村東口有間破舊的小屋,屋子裏,有張鋪著草席的木床,**,躺著個幹瘦的女子,年紀並不大,一眼看上去,雖然麵色慘白,可卻也隻是二十多歲的樣子,細瘦的瓜子臉,長的頗為清秀。左邊的臉頰上,一個深深的酒窩。

“有為叔。”女子的身體不好,可是在昏暗的燈光下,卻淡淡的笑:“你真好,在這個時候,你還願意照顧我,你真是個好人。”

和有為非常勉強的笑了笑,從桌上端了碗深褐色的藥汁,走到床邊,扶起女孩的頭,道:“別說那麽說了,趕緊把藥喝了吧,把藥喝了,才能早點好起來。小蓮,今天的藥有點苦。忍著點。”

小蓮乖巧的恩了一聲,就著和有為的手張嘴喝藥。

藥很苦,女孩卻隻是皺起了眉,大口大口的把藥喝了進去。良藥苦口,她還是青春年華,雖然活著也很累,可是卻不想死。

看著小蓮喝了藥,和有為收了碗放在桌上,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她。

“有為叔,您去休息吧。”小蓮喘息了幾聲:“別讓嬸子一個人在家待著,最近挺亂的。”

“那我先回去了。”和有為歎息了一聲,點了點頭:“你早點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恩。”小蓮應了一聲,帶著感激看著和有為出門,關上了門。

和有為關上小蓮的房門,心情沉重的慢慢往回走,一絲風都沒有,即使是夜晚,熱氣也也蒸的人焦躁不安。

和有為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低著頭,隻覺得眼前閃過一道亮光,驚愕的抬起頭來,一道光亮從天上劈下,是雷,打雷了,下塘村已經很久沒有打過雷了。

和有為張大著嘴,瞪著眼,完全忘了要躲避,隻是死死的抬頭盯著天空,一道又一道的雷光在天空閃亮,雖然沒有雨,可是卻像是一種征兆。在民間的傳說中,雷神電母風師雨師,向來都是聯係在一起的。

下塘村的雷響了一夜,雷聲轟鳴中,小屋裏女孩的哀嚎聲越來越小。

喝下藥後,小蓮隻覺得腹中漸漸絞痛起來,開始開咬牙忍著,漸漸地,呻吟出聲……可是痛楚一波一波襲來,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雷聲中,她知道沒有人能聽見自己的求救,她想到今天和有為低沉奇怪的表情,想到村子裏流傳著一個古老求雨的方法,想到今夜那碗比平時苦上許多的藥……

黎明終於靜悄悄的降臨了,奇怪的是,今天的陽光似乎沒有前幾日那麽炙熱,和有為領著人推開了小蓮的房門,自己沒有進去,招了招手,幾個中年婦女手中捧著胭脂紅綢走了進去。

日正當空的時候,下塘村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冗長的隊伍在村裏繞了一圈,走上斜坡。那裏,有唯一一口還沒有完全幹涸的池塘。

下塘村已經幹了小半年了,沒下一滴水,似乎連天都沒有陰過,火辣辣的日頭日複一日的烤著大地。小河小溝早已經露了底,大小水塘也都幹了,現在唯一有水的,就是這後山的池塘,能在這樣的大旱中挺到最後,這池塘也有個很霸氣的名字,叫龍口。

龍口是個野地裏的水塘,不大,但是極深,以前下塘村的人隻知道它深,一個一米九的大漢進去也踩不到低,一根三五米的竹竿放到了頭,也碰不著邊。可是在大旱了四個月之後,龍口的水開始漸漸的往下去了,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淺,終於,在全村的惶恐中,露出了湖底的礁石,他們這才知道,這湖有多深。

從湖麵到露出的礁石,目測了一下,少說也是十幾米的高度,站在邊沿上看下去,黑洞洞的,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就是不恐高的人看了都有點腿抖,生怕是一個沒站穩掉下去,就會被惡龍吞掉一樣。

敲鑼打鼓的隊伍慢慢的沿著山路,往龍口走去。這支隊伍是從小蓮的屋子裏出來的,按理說,該是送葬才對,可相反的,吹的都是歡快的曲子,敲鑼打鼓的,前引後跟的,都穿著紅衣紅褲,或者是壓箱底經年也不舍得拿出來見人的好衣服,新衣服。

這隊伍,就像是一隻送親的隊伍。

而這隊伍,果然就是一隻送親的隊伍,吹打班子過去之後,後麵是頂四人抬的轎子,撐著轎子的橫杆上,綁著紅布紮的紅花,轎子的門簾,是輕薄的紅色紗綢,今天不知道為什麽有風,時不時的將門簾吹動。

轎子裏,靠坐著個穿著大紅喜服的女子。從簾子的縫隙中,隱約能看見俏麗的眉眼,那酒窩,赫然正是小蓮。她緊閉著眼,臉上濃妝抹了粉和胭脂,看不出臉色,挽了發髻,插著垂著珠鏈的簪子,正是新嫁娘的打扮,甚至於,在貧瘠的下塘村裏,沒有一個新娘有過這麽隆重的打扮。

隊伍蜿蜒著走到龍口湖邊,和有為從隊伍中間走上前來,抬手示意停轎,然後便有人捧上三牲祭品。

和有為在祭品後麵刷的一聲跪了下來,後麵嘩嘩的,跟著跪了一地的男女老少。

“龍王爺,我們孝敬您來了。”和有為對著龍口喊道:“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求您下點雨吧……”

各種各樣的祈求聲響成一片,回應他們虔誠的願望的,自然隻有寂靜的山林。

過了一會兒,和有為站起了身,揮了揮手:“送新娘子入洞房。大家回去吧。”

眾人也就起了身,幾個棒小夥子拉開轎子的門,將小蓮扶了出來,頭腳用繩子固定住,站在水塘的四周,一點一點的放進了湖底。

湖底的水還沒完全幹涸,但是能看見中央有一塊略突出些的礁石,裏麵隱約的有光線射出。不過因為距離很遠湖底黑暗,所以看的很不真切,大家便隻當是水的波紋反光。

小蓮被慢慢的放到了湖底,平躺在突出的礁石之上,水浸了身體,大紅色的喜服在水中蕩漾。

幾個小夥子將繩子剪斷收了回來,也就離開了湖口,那地方實在是太深,站在邊上,讓人感覺隨時會掉進去一般。

見事情做完,和有為便招手讓大家回去,自己卻忍不住的,又望湖裏看了一眼。

其實從上往下看,透過十幾米的高度,隻能看見湖底陰暗一片,根本是什麽也看不清的,可是和有為往湖中看了一眼,卻瞬間臉色煞白,身子搖晃了一下,要不是身旁的人手明眼快的拉了他一把,他差一點就掉了進去。

“怎麽了?和叔?”身旁的人關切的道。

“沒事,沒事。”和有為有些哆嗦的擺了擺手,一手拉過想要再過去看看的人:“好了,我們都回去吧,龍王爺要洞房了,可不能打擾。”

和有為在村子裏的威信是很高的,他說走,幾個小青年半點也不敢違背,紛紛的轉身往回走。

傍晚的時候,便起了風,緊跟著,滴滴答答的水珠從天上落下,這是一個不眠之夜,處處響著歡呼雀躍。可是當所有下塘村的人在慶祝這個旱季終於過去的時候,和有為卻怎麽都睡不著。閉上眼睛,睜開眼睛,他眼前出現的,都是那深淵中,突然睜開的眼睛。

雖然隔著十幾米的高度,雖然那塘底黝黑陰暗,可是小蓮那暮然睜大的一雙眼睛,那眼睛中的怨恨和不甘,卻牢牢的刻在和有為心上。

這一夜,暴雨填滿了所有幹涸的池塘溪流,下塘村的雨季重新到來。龍口湖的水位,也重新漲到了平齊湖口,那個盛裝打扮的新娘,再也沒有人提起。

這一夜,下塘村最老得一個老者,古爺在自己的小屋中,與世長辭,他閉著眼,嘴角,卻帶了一抹令人心寒的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