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截止他離開的人居然是鐵手。

鐵手這時才吸盡了一口氣。

他開始吸氣的時候,小欠與溫八無已開始對話。

他們的對答雖有針鋒,但大抵踉鐵手曾先後各自與陳心欠、溫八無作過的對答接近:雖各行已見,但都是旨在激勵對方,恃誌不懈,以此自勉。

小欠和八無先生說了好幾句話,鐵手才吸完了一口氣。

——可見他的真氣極為綿長。

連這樣隨意一吸氣,小欠和溫老掌櫃的都感覺出來:此人內息,已到了驚世駭俗但又深藏不露的地步了。

鐵手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問:“先生是說:‘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碎、空、虛’這‘四大皆凶’的絕世內功?”

八無先生目光閃爍,兩顆寒星似的幾要閃越出大眼袋來:“不錯,一線王已練成了破神、碎功、空大、虛法這八大要門。”

鐵手長籲了一口氣。

長長的。

他剛才吸了一口氣,就一直沒換過氣,他說話時也閉著這一口氣,而今才緩緩籲了出來。

八無先生反問,“怎麽了?你對他有興趣?”

鐵手苦笑:“世叔要留意這個人。”

溫八無倦俯的臉上呈現了難得一見的尊敬之色:“諸葛先生?便是有他在,查叫天在京師時才不敢太無法無天。”

鐵手點首道:“是的。世叔說我的內力練得還可以,但若遇上一線王,隻要他已練成了‘破神功’和‘碎**’,我就不一定可以了……然而他連‘空’、‘虛’二要門也通功了!”

溫絲卷又從厚重如繭的眼皮內觀察鐵手,像一頭會分析局勢的狗:“他可是權相蔡洋眼前火紅過的人,而今派在外邊為蔡京立威巡駕,跟朱勵為虎作悵,你們說起來還是共事朝廷的同僚,你們就算不同一鼻子出氣,還能左眼瞪右眼珠子麽?”

鐵手坦然道,“我跟一線王查叫夭,是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且道不同不相為謀!”

溫八無還未答話,小欠已吐了一聲;“好!”

八無先生望望挺直如一把出鞘怒劍的陳小欠,又扭頭過去看看恢宏似一把人鞘古劍的鐵遊夏,神情就似一隻皺眉沉思的狗、然後笑咧出一口黃牙:“你們兩人,該是朋友,不應是敵人……”

說到這裏,忽爾一陣嗆咳,咋啦咋啦的,像塞了一支筆兩根骨頭在喉頭,好一回才喘定,向鐵手問:“你要對付一線王?”

鐵手搖著:“我不對付誰,但若要讓我見著他行不義之事、殺無辜之人,我便不管他是什麽王,也要讓他知道王有王法,準犯了法誰就得伏法。”

八無先生這時的表情就像一頭在大戶人家門前充滿哲思的銅獅:“你剛才一呼息間,已用上‘一以貫之’的調息法。難怪你年紀輕輕在內功上已臻巔峰,我看你在平常談話、睡眠、吃喝間都練功不輟,自然比任何修練者都更加進境神速了。這是興趣、誌業與生命共一呼吸、同一進退了。——你卻看我內功如何?”

鐵手略一尋思、坦然道,“我初以為先生以毒稱絕,但剛才先生隨意發聲,我卻隻有一隻耳朵聞得,單是這份內力.便是傳說中的‘心無掛礙’的內力修為,別的不說,光是這門內力,我便遠遠莫及。”

溫八無道:“你是不練這一門,不是練不了。不過,我內力還算不錯吧?但我這一肺腑的痰,一喉嚨的咳,都是讓‘一線王’一掌所賜的。你的內功修為在同級己無人可以匹比,但要比查叫天,隻怕還差了一截。”

鐵用手一比:“一大截。”

鐵手忽問,“您待會兒就要離開這兒了?”

八無先生道:“這兒已泄底了,我自然不能留了,也不想陪你們這一夥的鞭兒玩下去了。”

鐵手忽道:“您的手心的那顆是痣?”

八無先生一怔:“痣?”

他翻開掌。

鐵手戟指道:“右手。”

八無先生奇道:“哪有?”

鐵手以手指點出位置:“這兒。”

猛然之間,鐵手的手已扣住八無先生右手脈門。

這一下變生肘腋,急若星飛,不但小欠應就不過來,溫八無也想不到,當定過神來時,鐵手已扣溫絲卷右手。

八無先生嘶聲道:“你!”

正待掙紮,忽覺左半身子有三股熱流、兩股寒逆衝,一時脂中、喉裏、心坎、腹下、亢骨一陣麻痹一陣顫哆,本要發聲叱責,但一開口,卻一連自控不住的說了十幾句十幾聲:“嘛呢唄垟麻葛倪牙納積都特巴達積特些綱微達哩葛薩而斡而塔菩哩悉塔葛納補羅納納卜哩丟班納捺麻盧吉說那莎詞……”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牙齦顫抖開闔,竟吐出了這一大堆字音,然後又複重一次,直至他念到第二遍,已雙眼全合,身子像篩箕般的抖動著,像進入了一種扶亂冥行的非常狀況,但口中依然念念有詞,語音雖低,但仍然字字清晰。

鐵手的左手仍按住八無先生的右手脈門,但左手五指驕如短棍,振挺折打捶擊在溫絲卷的各大關節上,梆梆有聲,卜卜不絕。

溫八無沒想在武林中人稱“第一號好漢”的鐵遊夏,也會對他突施暗算,更沒意料到六扇門時享有盛譽的“正人君子”鐵手,竟會向他出手,所以一失神間,已然受製。

他一受製,小欠已拔刀。

他錚地揪出了“百忍之刀”。

刀在於。

他卻沒有出手。

至少他沒有立即出手。

因為他看到了鐵手的出手。

也聽到了八無先生的語音!

在這緊急關頭,溫八無口裏吐出來的竟是“觀音靈威真言”——他就是六字大明咒!

——別的他還不一定清楚,但他與八元先生有過命的交情:他深知溫絲卷信奉觀世音菩薩,故每逢上香供拜的,口中心裏,紫念這“觀世音菩薩咒”。

小欠不信神。

他隻信自己。

可是他跟八無先生在殺手澗上‘崩大碗’裏相處了一段日子,早晚聽溫“老頭兒”念此段經文,早已耳熟能詳。

而今,他乍見鐵手一旦翻扣住溫八無的脈門,八無先生出口的竟是經文咒語,他情知有蹊蹺,便持刀作劍勢,卻不出手。

果然,鐵手指如棍槌,拍擊八無先生身上各大要穴,不一會,又擎拿八無先生的虎口,腋窩、鎖骨等部位,這時,溫八無已受製軟倒於地,鐵手更雙手壓其胸腹,更跨其上,兩手抄緊其腰,使他自縱其重,如此反複輕舉抄起,離地在尺四寸餘,遂又放開,共二十六次方止。

小欠持刀默立不語,隻緊盯場中變化,並未插手。

這樣過了一會,鐵手才籲出一口氣,用衣袖偕抹額上滾滾而下的如雨大汗。——他一向溫文懦雅,舉止期文,而今因氣喘未定、汗流浹背,也顧不得雅觀了。

但他一舒出了那口氣,就向小欠道:“謝謝你替我護法。”

他幾乎就在這“吸一口氣”的片刻之間,恢複了一半的元氣。

小欠心下震動,隻道:“我沒替你做什麽。我隻是沒向你出手而已。”

鐵手道:“有你在這兒,就等於向我施了援手。”

說到第二句話的時候,鐵手的內息竟已平伏了大半。

小欠暗自驚佩,口裏隻說:“你這樣做,很冒險。要我不知道唐時孫思邈‘千金要方’的‘拍擊療法’和晉代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所載的:‘顛簸療法’,說不準,我早已向你出手了。”

鐵手笑道:“要是你在這時候出手,我就死定了。”

小欠心裏暗歎,知道他的真氣已完全填補過來了!用這般十分傷元氣的急療法,卻仍恢複得如期之快,連他也隻有歎為觀止的份兒了。

隻聽一陣咳聲。

咳得掏心嘔肺的,嗆得像整個人都裂開了十六、八片,可是,比較特殊的是:隻咳隻嗽,卻再無濃痰堵塞的聲響。

然後巍巍顛顛的,溫八無終於佝僂的重新站了起來。

小欠冷冷的看著他。

也看著鐵手。

鐵手伸手要扶,邊問:“好一些了嗎?”

溫八無甩手。

他不要他扶。

他不要任何人相扶。

——作為一個孤僻、驕傲,獨行其是的江湖人,“不用任何人扶持”和“自己跌倒了就得自己爬起來”,是一定要堅守的兩個生死原則。

他避開了鐵手的手,但卻麵對鐵手問了一句:“你為什麽要以本身真氣來替我治傷?”

鐵手道:“不為什麽。”

八無先生道,“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久你的情?”

鐵手道:“也許我隻是還你的情。”

八無先生道:“可是我沒把龍舌蘭的傷治得不留刀疤!”

鐵手道:“我也隻能替您略為消減‘破碎神功’的內創。”

“略為消減?”溫八無冷笑道:“你至少替我抵消了一半積聚於我胸臆的掌勁,可是,你治得這樣急,難免元氣大傷。”

鐵手道:“因為先生馬上就要走了,我留不住。”

八無先生整張臉色變得像他對眼袋那麽暈黑,“你……!你到底為什麽在這四麵受敵的要緊關頭,卻拚盡本身真氣來助我驅除掌傷!?你說你說!”

鐵手長歎一聲,問:“你真的要我說?”

溫八無執拗地道:“你不說,我就自打兩掌,不欠你情。”

鐵手終於道,“其實真的不為什麽,隻為了:咱們相交雖短。但卻是這般好的朋友。人怎能不為自己的朋友做些事兒呢?”

說到這裏,他突然嗆咳起來。

咳得雙肩不住高聳起伏,咳聲裏像有一口堅硬的痰就埂在喉頭。

八無先生靜了下來,遂而望向小欠。

小欠聳聳肩、攤攤手、放下了刀。

“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八無先生喟息道:“我們是這般好的朋友!”

鐵手道:“我也早聞說先生當年在江湖上闖蕩誌業的種種軼事;羅更、李鹽冰、白趕了、孫激華、睡覺大師他們這些都是先生早年打天下闖江湖的生死至交。還有這位陳小兄弟也是先生的好友。我雖然識得先生較遲,但也希望先生當我是朋友。自古以來,當朋友做點事,盡點力,是理所當然,不足掛齒的——更何況先生所受的傷是來自一線王的毒手,就衝著這-點,我也要跟他鬧鬧別扭、別別苗頭。”

八無先生聽了就說:“你對我過去的朋友間荒唐事,倒知道不少。不過,你且試運功從丹田元海急直上達玉枕泥丸看看。”

鐵手一試,忽覺一陣耳鳴,再試,目眩金星,三試,已覺氣喘不寧,八無先生立刻製止他再運氣,並在他額畝、人中、喉嚨各輕輕一拍,鐵手隻覺一陣腥氣自鼻孔一溜煙的吐了出去,心中大暢。”我剛才以為你對我施辣手,所以用‘瞬息種蓬法’連給你下了三道毒。”

溫八元這才說明:“現在已經解了,你別擔心。剛才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鐵手心道好險:“原來溫絲卷看似已全為自己所製的一刹間。已在自己身上種下了劇毒,要不是八無先生親手解去,自己還渾無所覺哩:可見溫八無確是“老字號”中一流的用毒高手,所以由衷的道。

“謝謝。”

八無先生奇道:“你謝我什麽?”

鐵手道:“謝你解了我身上所著之毒。”

溫八無道:“你以本身真氣助我迫出內傷,我卻下毒害你,而今所解的乃是自係之鈴,謝我作甚?”

鐵手道:“若非先生出手,我還是中一毒而不自知呢。”

溫絲卷歎道,“人說鐵二鋪快稟性最是純厚,餘以為所言必妄,今日一見,才知道是說輕了、說薄了、說短了、說少了。”

說著他肩上褡褳,哮“崩大碗”前前後後剜覽了一遍,眼裏流露了不舍之色:“我要走了。”

又向“殺手澗”裏裏外外看了一陣,向小欠道:“我要走了。武林風波,人心險詐,你隻宜做自己做得了的,勿幹太多幹不來的事才好。多交朋友好結伴,四麵樹敵難活命。記住我那句話: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小欠筆挺的道,“我聽到了,也聽進去了。”

溫八無稍咳即止、欲言又止,隻苦笑說,“你聽進去了,但不一定會聽信,是不是?”

陳小欠道,“江湖路遠、獨行路險,您多保重。”

八無先生也點點頭,帶了三分揶揄的道:“也罷,假如有人殺害了你,我隻好等那時再殺了他為你報仇,不枉這一場友誼好了。”然後又自襟內掏出一塊似石非石的吊物,交到鐵手手中,道:“他日若遇上溫六遲,給他這塊石子,就不難,他願讓出‘四方鼠’,為龍姑娘治治這記刀傷也不定。”

說罷,他已蹣跚的開步走出“崩大碗”,邊啞聲的道“我一直以為在內功上,你再高也決非一線王之敵,可是……沒料到你的‘一氣貫日月’能在片刻間驅祛了查叫天‘破碎神功’的潛伏內功一半以上,而又不傷不肺腑……看來,我得要對你把的硬門‘鐵掌橫功’,卻揉合激瀑柔勁的‘水深火熱’奇勁,二者合一,陰陽互濟,我得重估才行……”

“——不過、你若仍要殺孫青霞、對付查叫天,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說罷,人已步下“殺手澗”。

隻剩下猿啼。

梟嗷。

瀑布飛湍於山間。

夜色更荒涼。

夜荒涼得已依稀聞得到黎明的意味……——黝黑的、寒冽的、滅絕的黎明前的曉意。

八無先生走了。

他下山去了。

他把夜色留在山上。

曉色仍在山的後麵。

鐵手若有所失地道:“他真是個好人。”

小欠語音也十分悵惘:“可惜他隻是個忠的好人。”

鐵手奇道:“怎麽?好人也有奸的不成?”

小欠道:“正是。世上的好人就因不夠奸,才讓壞人得勢。要當好人,欲行其善,就得要當一個奸的好人:要比惡人惡,卻對善人善,這才能好人好事、好人好報,而不是好人不長命。不然,當一個惡的善人亦可。惟夠惡才能行大善,世間惟力是尚,隻講實權,不論仁義的。”

鐵手讚道:“這是怪論。”

小欠更正:“卻是事實。”

鐵手愕然道:“八無先生是您的好友,是不是?”

小欠冷然道:“我沒幾個朋友,”但他的眼色卻是熱的,鐵的,帶點淚光的,“但他顯然算是一個。”

鐵手道:“他的話,你比較聽得進耳裏吧?”

小欠道:“剛才我已在他麵前言明,聽得入耳,不等於也聽得進心裏。”

鐵手道:“他兩次說過,過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小兄弟語言未免偏激了些,與常人有太多不同,就易給人目為異類,這對兄弟你未免非長遠之福,長久之計。”

小欠道:“我是我。世上那麽多人,隻一個我,我的特色和功用就是與人不同。若都同了,又何必多一個我?我不求標新立異、為反而反:但若真的是與人下一樣,我又何必委屈遷就,同流合汙,人雲亦雲,麵目全非?溫八無老是說他自己是: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家無定無情無誌氣,但痛恨他的敵人都說他後二無有誤,該是‘無法無天”才對;而熟悉他的朋友,或認為後二無亦有誤,應是‘無悔(有心)無力’才恰當。你看,他會說人不會說自己,什麽過高、過潔,到頭來他還不是一樣讓人垢病,予人口實,傳言裏的他一樣自負自大自以為是!他來勸我?我勸他才是呢!我直道而行,他獨行其是,你義所必為,我們都我行我素、笑罵由人便是了。敵人,有一萬個一千個不算多;朋友,有一個是一個便已足夠!人活到一個地步,達到了一定的水準,還要人家來肯定你,那過去就白練白活了;境界自在心中,評價是你自己定奪的,任何人不能增一色、減一分。溫老板若能做到這一點,就該改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