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手饒有興味的問:“該改什麽名字?”

小欠道:“他說多加一無。”

鐵手笑詭地道:“溫九無?那一無?該不是無能吧?”

小欠也笑道:“‘無敵’。”

鐵手道,“好個一無——隻不過,我看這兩個字言人多過幫人,損人多於益人,要不得。”

小欠道:“對。這一無是最要不得的,誰擔上了,誰都到頭來準要一無所有。我們武林人若要爭這兩個字,還不如回到寒窗苦讀爭個天子手腕底下朱批的狀元、榜眼、探花的有誌氣!”

鐵手聽了甚以為然,嗬嗬笑道:“對對對.這頭銜送我都不要,就曾有人把‘天下無敵”這頭銜送予世叔,世叔就說,‘這是一下最無聊的名稱,隻有最無知的人才肯接受。’有次世叔冒了大險在一次刺客行刺裏救了皇上,蔡京故顯無私,充當好人、麵奏聖上,要冊封世叔為‘天下第一’,世叔當時大哭了三聲,皇上就詫問為何?世叔說,我太無辜了,有了這名號,我就友無摯友、敵必死敵,天下問再無我立足之地,我也要向皇上懇辭,回鄉下耕田歸老方可了。皇上聽了這才撤消了封號。大家那時都笑謂:‘諸葛先生一定是怕無敵太寂寞了。’隻有大師兄無情最了解世叔的意思,他說:其實無敵最寂寞是不曾無敵的人生安白造的廢話。

“真正無敵的時候,那才熱鬧輝煌呢!要啥有啥,想怎樣便怎樣,秦始皇、漢高祖都無敵於天下,他們都在威風中度其一生,忙得不亦樂乎,才沒有什麽時間搞什麽寂寞孤獨這等文**話!隻不過,無敵的代價太大了,而且無敵不等同快樂,有了無敵的人,怕有一天有變,所以一天到晚,寢食難安,防敵應敵,那有什麽快活可言?簡直是自我苦吃,自甘墮落,與天為敵,故無敵者多不歡樂,也不高壽,難有善終。世叔要的不是無敵,而是自在,並想自自在在的在殘酷現實裏為百姓做點好事,這樣一來,這“無敵”二字,一旦沾上,就啥事都做不了,好事也成壞事了。上一代的武林人物,總為‘無敵’這名頭爭個不休,但自我們這一代開始,這二字大可棄之如敝履,讓無聊的人自尋煩惱好了。以我想,大師兄最是明瞭世叔的心意。就如你的意思,無敵隻使人無享受害,別無是處。”

小欠雙目發光,喃喃地道:“你有的是一群好師兄弟,好師門……”

忽轉而打趣道:“所以我若要害你,我就說:鐵二捕頭,天下無敵。”

鐵手哈哈大笑:“敬謝不敏,原句奉還:閣下才是天下第一。無敵無對。”

小欠也大笑出聲,故作推讓道:“不,不,我兄才是天下第一人,武林無敵。”

鐵手也謙辭的拍拍小欠肩膀膊笑道:“是你英才秀發,無敵江湖。”

小欠笑著拍著鐵手肩膊。推辭的說:“你無敵,你才無敵……”

鐵手笑著,忽有愧色掩上喜臉容:“小兄弟才是寂寞高手、江湖無敵手……唉,若小龍女沒事未桂彩,這當兒一定跟我們一道製興兒,這天下長一、無敵手於世的名頭,咱就給她來擔當吧!她臉上這一道傷,可令我終生難安。好兄弟,若我有個什麽意外的,你可要代我照顧她,這就千萬拜托了。”

——“小龍女”當然是指龍舌蘭。

這是鐵手對龍舌蘭的昵稱。

小欠靜了靜,望了望仍在一燈如亙旁熟睡的龍舌蘭,正想說點什麽,忽聽鐵手沉聲道:“八無先生離開之前,一直重複提醒了一句話,剛才沒聽懂,現在就明白了。”

小欠想了想,目光忽向遠處,嘴裏卻問:“他總比人看遠幾步,要不然他敢下會先走幾步了——他說的是什麽話?”

鐵手道:“水。”

小欠問:“水?”

鐵手臉似略有懼色:“水聲。”

小欠瞳孔收縮,“水聲?”

鐵手沉重的道:“水聲的確越來越大了。”

然後他補充道:水聲愈響,就是水勢愈大了。”

小欠緊接道:“可是上遊似乎並未下雨。

鐵手沉聲疾道:“就算有暴雨,水流聲也不致如此湍急,除非——上遊可有無堤壩?”

小欠即答:“有。”

鐵幹色變道:“糟了。”

小欠也倏然變色,‘你是說——!?”

鐵手鐵臉是鐵色:“有人在上遊決了大堤!”

小欠臉色煞白:“太卑鄙了!”

鐵手一向平和的神情也有了極大的變化。他的眼睛本如兩顆嵌入臉裏的黑漆炭精,靜而寧之,而今竟像點著火似的,現出一片燃燒身的金紅來。

“為了殺我鐵某人,也有用不著這般傷天害理呀——”

小欠忽道:“也下一定隻為了殺你。”

鐵手恨聲道:“‘殺手和尚’集團的人,也真可殺!”這大壩一決,得費多少功夫人力才築得起來啊!我一定要將他們繩之於法!”

“這種言生,你抓了自有人放,遇上我,見一個殺一個,幹淨俐落。”

小欠冷聲道:“但我看也下一定是‘殺手和尚’的人。”

鐵手猛省起,情急的問:“這兒下遊可有人家?”

小欠疾道:“很少。“鐵手這才舒了半口氣:“那還好些——”

話來說完,小欠已搶著說:“少,但仍是有。”

鐵手一震,那後半口氣頓時就舒不下了:“什麽!?”

小欠道:“就在“殺手澗’下遊不遠,有個叫‘一文溪’的地方,那兒就至少住了七八戶人家,有老太婆、殘廢人、小孩子……”

隻聽外麵已傳來麻三斤的高聲呼叫:“不好了!洪水來了!”

他已在洪水自塞口與瀑流匯合之前發現了異常的水勢,但仍遠落在未出戶的鐵手也小欠之後。

鐵手厲聲疾問:“‘一文溪’在哪裏?”

小欠的臉色越來自,目光也愈像兩道浸在寒澤裏的冰劍,語章也更尖、銳而促:“順著水流,裏半就到。”

“我去,”鐵手氣急而下敗壞,”你護小龍女。”

“我去,”小欠爭辯道:“你在這兒、那兒都有事待辦。’鐵手可急了,”我去,他們我的是我,我不能連累無辜!”

“讓我去,他們找的不隻是你一一一”小欠堅持道:“何況我輕功、水性都比你好。”

鐵手聽了有點泄氣,就說:“好,我們一齊去一一一”

小欠場揚下頷:“你看。”

鐵手已聽到洪流自斷崖掛落狂瀉的轟然巨響,激流不斷湧人,開始直衝人店內,瞬間已淹及踝。

“沒什麽好看的,”鐵攔腰抱起仍未蘇醒的龍舌蘭:“咱們衝出去便是了。”

小欠仍堅定不移的揚了揚下巴,目光逼望遠山,依然是那兩個字:“你看。”

鐵手這才真的去看。

看遠方。

遠山。

夜那麽深。

那麽黑。

深得荒涼。

黑得荒唐。

深山裏的夜更加像一個無盡的、狂亂而荒涼的夢魘。

不醒之夢,卻處於醒之邊緣。

荒山惡夜。

——月黑風高,急瀑飛流遇上了決堤奔洪!

不。

不止是水。

還有火。

烈火。

一一熊熊烈火,如一條金色狂舞的怒蛇,火焰燭照了對麵整座黑山。

燒得對崖的夜一片火光!

鐵手的雙目都映紅了:“火!”

他叫了一聲,小欠卻沉沉地道:“有人在對崖放了一把火。”

鐵手恐怖地道:“但那地方是——”因為太過震動,一時竟說不下去了。

小欠馬上想到了一個地方:“抱石寺?”

鐵手一時隻能點頭。

小欠哼嘿了一聲,迅手把古琴以大猩紅毯裹住,順手把那四把刀也紮在裏邊,肩於背上,邊道。

“好個水火夾政,這次他們是全力反撲,不死不休的了。”

隻見黑夜裏有光芒一道一道的閃過,麻三斤已直撲外邊大喊。

“小心!有人自對崖射來火箭!”

小欠劍眉一蹙:“這兒水已淹及膝,還怕火不成?以他武功,應付幾支箭實也毋須求救?那太膽小了!”

鐵手鐵眉緊鎖,沉聲道:“你聞。”

他指著腳下的水。

洪水很快的就浸了進來,浸對凳腳,椅腳、柱腳,已近小腿了,小欠一時沒會意過來,聞不出什麽,卻見水上浮了一層黑油,心中一驚,失聲道:“這是——他們先燒山再燒人!?

鐵手尚未來得及答話,隻聽外麵“噗”的一聲,大概是其中一支火箭射了易燃的黑油,一時間,整個天地都透亮了起來,水流急湍,水上盡是火舌,火光映透了黑夜,很快的,整片店子都跟附近的林木一樣,焚燒了起來。

火光一下子使蔓延了開來。

火勢不可製止。

這下不但水深火熱,也是水火交煎,形勢凶險無倫,緊急無比。

鐵手和小欠再不遲疑,兩人一點頭由小欠拔出刀身作大齒鱷咀狀的“狗口神刀”,在前開路,鐵手抱著仍在沉睡不醒的龍舌蘭,也從“崩大碗”裏竄了出來。一出來,隻覺熱風撲臉。

山洪暴發。

水轟轟發發而下,淹沒低窪之地,瞬間已淹至高坡岩上。

水流衝激,如同三於萬條在黃泥黑濘中折騰翻滾的萬年巨蟒,卷湧而至,一時間樹折土崩,任何事物,都卷進了這恐怖無限的激流漩渦之中,遇上即推,碰上即毀。

更可怕的,是水不隻是水。

水上有火。

水上鋪了一層易燃之物,都著了火,似一頭火龍,凡所過處,站著那兒,那兒就起了火:碰上哪裏,那裏就燒了起來。

本來,水和火是不能並存的,但在此時、此際,此地,水上有火,火下是水,水助火勢,火借水威,加上風助火長,一時間風、火、水交並相迫,形成了一場大災大殃,天威一般無可抵擋,天地間已無處可遁。

鐵手與小欠一出店門,馬上據了高處,就遇上了暗箭。

火箭。

但沒有用。

一一也不知是因這水上的火光,還是戰鬥中心裏的靈光。

箭射來了十六、八支,見無功,也就暫止,但不時仍放一兩根冷箭,這口連火光也不帶。

但水流載著火,已淹近足踝。

回頭望:“崩大們”已淹沒在火海中了。

小欠道:“敵暗我明,得離開這兒。”

鐵手道:“得趕在洪水之前,到下遊去發警示,不然,枉死的太無辜。”

小欠回頭問了一句:“你不熟水性,還是要去?”

鐵手反間:“你去不去?”

小欠冷然道:“我當然去。一文溪畔有幾戶人家,跟我還算點頭朋友。”

鐵手道:“你去得,豈有我下去得!我不識泳術,但或可為你掠陣拒火,否則我這捕頭也白當了!”

小欠雙眉一聳,森然道:“你真是個好捕快。’鐵手道:“不敢當,隻是救人不甘後人而已。”

小欠一麵向崖下疾掠,一麵冷冷的反問了一句,像作出了一記反擊:“你抓人從不落空?”

鐵手也展動身形,緊躍而下,隻見麻三斤在斷層虎口高岩上,麵對已著了火的殺手屍體,在那兒幹著急跺著腳指罵,一麵在應付來矢,就一句話喊了過去:“麻三哥,撤了吧:我看今晚來敵多,屍首都保不住了。我們先趕到下遊救命去。”

兩人急掠而下,尋落足點,都避過水火,急縱直下,一人抱著龍舌蘭,一人背著古琴利刃,身形絲毫沒有減慢。

鐵手這才向小欠回問一句:“你的古琴為何不交麻三斤?”

小欠頭也不回,隻在黑風中傳來了一句:“我不信他。”

然後反問了一句,“你何不把龍舌蘭交他?”

鐵手沒即時回答,半晌才說,“我寧可信你。”

小欠幹笑一聲,“那麽,就留他在那兒隔岸觀水火吧!”

鐵手沒笑,卻盯著小欠的背影,說了一句:“你真是名好劍客。”

小欠身形一震。

但沒有回頭。

鐵手緊接著又一句:“你出劍真的永不落空?”

一一小欠不是一直都說他擅用刀嗎?怎麽鐵手說的是他的劍?

隻見小欠身形急掠。“一丈溪”的三五戶人家已在望了。

然而洪水光湧而下,一路人球滾動,見草即燒,見樹即燃,勢無可匹,幾乎與小欠、鐵手同時抵達村口。

形勢緊迫。

小欠低叱一聲:“你別一直瞧我,我的背會痛!”

語音一落,他已一腳踢開一棟木門,大喊:“大聲婆、豬小弟,你們別怕,山洪炸了,我接你們上高地!”

鐵手也不敢怠饅,雙手仍抱著龍舌蘭,以肩撞倒另一家門戶,大呼:“各位父老鄉親,我是衙裏的人,這兒起火了,洪水來了,快起來,走!”

兩人扶老攜幼,匆匆在小欠帶路之下,往此地較高的山坡攀去。

這九戶人家在熟睡中驚醒,乍聞滾滾雷動,又見人毀門闖入,都以為天崩地裂,又以為強盜搶掠,後才知洪水淹至,水火交攻,嚇得五魂飛了七魄,呼天搶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有小欠與鐵手協助之下,這幾戶山村人家才有逃出機。

小欠帶了三四人,還背了個仍在繈褓裏的嬰兒.擇一處高地疾走,鐵手拖了個老的,拉了個幼的,更單手抱了個龍舌蘭,一邊跟著小欠走,一麵還不忘問。

“把他們擺在這兒可安全?”

這時,水流衝至,那幾戶人家房屋已開始淹水,讓火焰一沾,立即起火,火起不久,又為更大的水勢淹熄,蔚為奇觀。

小欠走在前麵,崖坡奇陡,而灌木密集,他悶鳴一聲,霍然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