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真的到了非殺不可的地步,他們還不會傻到去殺地方官惹麻煩。

可是,上頭已下了指令:這指令當然是格殺令——狙殺章圖!

這指令一下,就等於判了章圖死刑!

負責這兒東路“殺手和尚”組織的老大,他們稱為之“師父”。

“師父”是“戒殺大師”。

這當然是非常有趣的事,一個殺手集團領袖,其名號居然是:“戒殺”。

他手上有五個“和尚”,名為“戒聲、戒香、戒味、戒觸、戒法”。

當然,這五人是殺手,自是啥也不戒。

好玩的是:這些殺手,非但什麽都不戒,也百無禁忌,卻偏以戒為號。

不過,人生裏有著的是這種詭異的事:正如有人宣稱自己才是正統的,然則真真正正的正統卻是給他撂到坑底裏去了。

有人擺明他才是執法者,他是依法行事,但這法到了他手上,卻隻是無法無天、知法犯法的“法”。

這正如有人說他是為了愛你,幫你,做的卻老是恨你,害你的事。

這世上有的是這種人,這種事。

“殺手和尚”選擇了酬神戲那一天動手。

這一天,絕對是這兒一帶方圓數百裏最熱鬧的日子。因為今年穀糧豐收,大家都會集在這兒,拜視祭祖,再演幾台戲,不管看戲的、看事的、看熱鬧的,今天都會往這兒擠,正所謂看人的大多看個目不暇給,辦貨的當真選個琳琅滿目,就算是純粹是過去放一個屁的,其臭也大有千百人嗅著。

這場戲一唱,上至三頭店,下至兩尾鋪的村民都趕來湊熱鬧了。

其實,在這東南一隅,人們過的大都給剝削殆盡,民不聊生,但卻這向陽小鎮、陽麗鄉、春陽市一帶獨好,主要是因為這兒的官好。

官好,便“上遮下扶”:遮的,是不讓上頭恣肆搜刮;扶的,便是盡官府之力協助老百姓從事生產耕作,安唐樂業。

老百姓大都是良善平和的,隻要對他們好一些,他們已感恩不勝。

章圖自然是這樣的好官。

所以大家都很敬愛他。

他自然是這酬神戲祭天拜祖的執禮者。

這是理所當然。

他也誘出了當地最有名的“包石寺”住持:苦耳神僧來主持司禮。

祭天儀式過後,就拜三方四正神,之後上祠堂祭祖,苦耳神僧帶同子弟誦經九遍,才到酬神戲的開始。

嚴肅的儀式這才算過去,大家可樂了。由縣裏最高官員章大人說的幾句“訓辭”,也草草了事。章圖半開玩笑的跟大家說:“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姊妹等的是好戲上場,而好戲就在下官說完了話之後就開始,所以下官還是把話趕快結束吧。”

他說的“結束”,係指他的說詞。

他”結束”得這麽快,是以更獲得大眾熱烈鼓掌歡迎。

大家都認為他是個能體察民心的好官。

但老百姓們顯然誰都意想不到:——這位恩同再造的父母官,說了這一番話之後,不但“結束”了他的話語,也同時“結束”了他的性命。

他一身深受他們的愛戴。

可是他們日後隻能懷念這樣一位好官。

他一向都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

但從今以後卻成了他們記憶中的人物。

他死了。

“殺手和尚”殺了他。

他們殺他,殺得四肢五髒一齊斷裂、穿破,一點活命之機也不予。

他說完了最後一番話(他一生是最後的話語也是向百姓說的,就像他一生也為老百姓而活一樣),然後步下台來,鄉紳父老恭迎他在第一排木長凳上看了一會兒戲曲,然後他可能是因為累了/有事要辦/要去跟群眾打成一片之種種原委,他便離開了座位,往正在看戲的人潮裏走去。

大家都認識他,熱烈的與他招呼、問好。

他也一視同仁的向人問好、回禮。

這些人他大都認得。

他一向沒有官架子。

也不做虧心事。

他身邊不是沒有保護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接受任何人保護。

所以,他身邊兩名親信、兩名捕役,也避得遠遠的,同時也“保護”得很不經心,也不在意。

因為他們不認為有什麽人竟會傷害、狙擊這樣一位好官。

一個這般正直的人。

他們錯了。

因為世上有一種人是專門要殺害真正“正直的人”的:那就是不正直的人。

所以他們當然錯了。

而且錯得厲害。

“殺手和尚”就在這一刻動手:前後左右都是人群,他們的“目標”又完全沒有防備,這正是動手的最好時機,所以戒殺大師下令:“殺了!”

人生真是奇怪:有些人:活著既沒有啥意思要活下去,卻偏偏就是不死,而且活得很久很久,縱遇上危險,也常化險為夷,轉危為安,一直都說死不死,健康長壽。

有些人本該活下去的,他活著能使許多人都活得更好的,但卻突然的,因為一個意外而死了。

人性也真是奇異:作為一個人、好象他才是神,他不但可以“殺”樹“殺”花“殺”草,也可以殺鳥殺獸殺一切可殺的,到頭來,就算殺自己的同類:人,也理所當然似的。

禽獸殺同類,尚且為了果腹,人殺人,或為權、為名、為利、為色,或是為一時看他個不順眼,可有時甚至啥都不為!

人也是奇特的:人一生下來就不公平,家庭、背景、運氣、樣貌、體格、智慧、才氣,便各有不同,有的人活著可以使一大堆人為他一人而活,而大多數的人活著是為別人而活。

隻不過,有一事卻是公平的:是人都會死,。

死了,再強的、再幸運的、再不得了的人都一樣:也隻不過是個死人。

好人、壞人、善人、惡人都一樣。

隻不過,這次死的絕對是個好人。

而且是個好官。

章圖。

章圖在臨死前突然聽到“殺了”這兩個字。

這無疑是一個命令。

然後他看到幾個陌生人:五個人。

都戴著竹笠、披著草帽的人,突然迫近了他。

他已感到不妙。

在他死前的一刻,不知有沒有感慨。

他是個俯仰皆能無愧的好官,為何卻還是有人對付他?殺害他?

人明明還活得好好的,誰有權說“殺了”就可以真的把另外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如此“殺了”。

他在臨死前確定是聽到了“殺了”這幾個字:那仿佛是仇家的聲音。

他雖然不認識這些人,也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殺他。

但他還是死了。

動手的是五個人。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

還有戒殺大師。

戒法並沒有出手。

他負責照應、看風。

——上頭命令是:徹底的殺掉章圖,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下動手,“以做效尤”。

所以,他們就在這裏下手。

在這地方下殺手,殺了人也易逃走。

他們一齊出手。

戒聲、戒香、戒味、戒觸一人一把戒刀,一人一刀,也一人砍了章圖一刀,就把他一隻左手一隻右手一隻右腳一隻左腳全剁了下來。

隻剩下了頭的章圖,在同一刹那又遭戒殺大師之一擊。

他五指箕張。

五隻手指都留有長甲。

長甲上束著修長鋒利的刀。

他一手——五刀——插入他的身子裏去。

章圖在同時間,又連中了五刀。

他的心、肝、腎、肺、胃同時著了刀。

都遭貫穿、刺破。

戒殺大師迅速抽刀。

血光暴現。

好好的一個縣官章圖,一下子隻剩下了頭,一刹那間隻剩下了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眾人發現之時,有人尖叫,有人怒嚎,盡皆大驚、失色、恐慌、人潮互相踐踏、傾輒。

——因為死的是他們最服膺、最愛戴的人,這種驚怖是莫可言喻的。

大家一下子都沒了方寸,失去鎮定。

“殺手和尚”已得了手。

殺了人。

並迅速退走。

他們在撤退的時候,還做了一些手腳,例如,在完全無辜的人臀部紮了一刀,順手挑斷一個看戲人的腳筋,撞了一下一個美麗姑娘的shuangfeng,絆跌一位老婆婆。……諸如此類。

於是,群眾引起了更大的恐慌,尖叫哀號,此起彼落,大人小孩哭鬧呼喊,亂作一團。

這就對了。

這更有利他們潛逃。

而且他們也做到了指令上另一個附帶的指示:——殺了章圖,且盡量製造混亂。

他們這一次的殺人行動,十分成功。

他們的確“徹底的”殺了章圖。

而且也製造了很大的“混亂”——在縣誌上,這一天“相互踐踏,狼狽呼號,枉死無數,慘不忍聞”。

隻要他們也能成功的退走,這一次暗殺行動,便也就順利平安了。

“他們能安全撤退嗎?

能的。

假如他們沒遇上他。

這個人。

“他”當然是個男子。

“他”穿的衣服,“他”戴的帽飾,“他”金刀大馬的坐在那處,是人都知道“他”當然是個男子。

但卻不然。

就算“瞎了的”也心裏清楚。

“他”絕對不是男人。

——因為沒有那麽好看的男人。

絕無。

你看“他”那一笑的風情。

你看“他”那一流盼的風姿。

你且看“他”那一舉手一投足一不自覺一不經意間所流露的風流。

看到了這些,你當然就會明白:“他”是個女子。

而且是個極好看的女子。

——更旦還是個愛嬌而愛俏,人間而不為煙的風流女子。

顧盼生嬌。

杏靨桃腮。

——在在都有說不出的風流自蘊,萬種風情。

可是“她”偏愛打扮成男子,而偏偏是誰都不會相信她會是個男子的女子。

她正站在台上。

她不是戲子,也不是巫師,她之所以仍在台上,是因為苦耳神僧和她身邊的一名男子。

那時候,因為苦耳神僧是這場祭天酬神奠祖儀式的司禮,一直都在前排座位上垂目合十,清心正意,默禱低誦。

他打算念完這一段經文,俟台上的戲第一折演完之後,他便功德圓滿,率弟子離去。

由於他在戲台旁鑼鼓喧天之時仍能清心正意誦經,以致連原本陪在他身邊的章圖向他告辭少陪,他也沒任何反應寒喧。

章圖一走,苦耳神僧右側的男子忽道:“大師父,您今天帶了幾位門徒來?”

因為要誦經奏樂,苦耳神僧當然不止一人前來。

苦耳大師對縣官章圖的辭別可以不理,但他身邊那壯碩青年才一開聲,他就停止默誦經文,答:“十二人。”

“哦?”那方臉俊偉的青年有點兒詫異,“今天卻來了不止十三位佛門子弟。”

這時,在苦耳大師左邊的她,就不屑地抿抿嘴兒,笑道:“這兒附近也有不少出家人,可不一定是苦耳大師的子弟才能來。”

俊偉青年道:“說的也是。隻不過,這些人都戴著裹布帽笠,不願讓人看出他們不留頭發,這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之作風。”

那扮男妝的女子並不服氣:“既然他們蒙頭戴帽,你又怎知他們光頭?”

方臉漢子道:“有頭發沒頭發,戴上去的帽子總會突起一些,裹著的布帛總會凹凸一點,隻要仔細觀察,有頭鬢及頭發,就算戴笠頂帽,也還是都看得出個分別來。”

他笑笑又加了一句:“正如你女扮男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