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大嗔,又要爭辯,苦耳和尚卻說:“但莊稼漢、鄉下人,也有剃光了頭貪圖方便怕熱的,不一定光頭的就是和尚。”

方臉青年道:“如果為求方便,又何必剃光了頭再戴帽裹上頭巾?就算今天湊熱鬧裝體麵,但此際熱個蒸籠似的,大家都淌了汗,這幾人以厚布裹著額頂,臉上卻滴汗皆無。”

苦耳大師知道事有蹊蹺:“你的意思是……?”

方臉俊偉漢子點頭道:“他們都是會家子,所以我才請教大師究竟帶了幾位弟子過來。”

那女扮男裝的女子才凝重了起來,“他們這些人來幹什麽的?”

漢子還未作答,場中已發生了騷亂。

這騷亂等於回答了這問題。

騷亂一起,漢子已站到椅靠邊上,踞足張望,同一刹那,女子已縱身到戲台上,竟比燕子還輕,比燕子還巧,比燕子還會飛似的。

她足尖一抵台上,也不理戲台上人的驚呼,已一手擷下背上一把深紫色的小弓,這一挽手,原來的豪士紗帽已落了下來,花地落下一頭雲海似的烏秀長發。

她凝注台下的神情美得令人發暈。

但這時台下大亂,爭相走避,修號不已,誰也沒注意這台上的美嬌娘。

直至她出手。

她出手前,蹙著秀眉,不但是看,也在專注的聽。

她在混亂中看,在吵囂中聽。

但她聽得比看還專心。

因為她知道她看不到的卻一定能聽到。

她喜歡聽這個聲音、低沉、有力、寬容而可靠,還有一種內蘊的溫柔。

她雖然喜歡跟這聲音緊憧、煩纏、狡辯,但她其實打從心裏也信服這個聲音的主人。

尤其在這種時際:——越是混亂、緊急之際,這語音就越準確、穩定。

英雄本就是主持亂局的人,威信是要在混亂中才見出的力量。

他的語音果然傳來:“章大人遭狙擊。”

這是第一句。

女子擷下了第一支箭。

緋紅色的小箭。

“殺手有五個人。”

女子拔出了第二支箭。

鮮紅色的箭,十分小巧。

“第一個人穿紫麻衫戴赭帽,正自東南方溜走,正退到門前,鼎爐旁的第三人便是。”

女子認準了,又拔出第三支箭。

鮮紅色的箭,如情人的血。

“第二個人穿衣短打,戴笠鬥,向西南方楹聯前繞第二株玉蘭花樹走。”

女子立即認出來了,手上已挾住了四支箭。

金紅色的箭,像正燒得如火如荼。

“第三個人商賈模樣,左頰有顆大灰痣,蟒皮紫團,手攏袖裏,正向至麵麵右二門門檻石跨。”

女子馬上看見了,她已扣住了第五支箭。

箭色暗紅,如凝固了的血,殘沉的餘暈。

“第四人農夫裝扮,現正自西北角退走,在西匾下倒數第三人便是他,剛用肘撞打一女子胸部,又從一摔撲倒的小童身上踐踏而過。”

女子一咬牙,搭上了箭。

五支箭。

五支箭。

她竟一並扣上。

她仍未發箭。

他仍在等。

她在等進一步的消息:第五個人的消息。

她知道他不會令她失望的。

——那聲音從來沒有讓信任她的人失望過。

他果然沒令她失望。

他找到了第五個人了:“第五人在簷下雨渠旁,就像蛇一般自眾人腳下滑行,現在竄至東北隅月洞門旁左側竹林子外三尺之遙。”

聽到了。

也齊全了。

於是她就出了手。

發出了她的箭。

一弩五箭。

一發五矢。

做人做事,不可三心兩意。

兩意三心,不如專心一致。——但凡偉大的事,一定要付出驚人的心力,不專心則成不了事。

專心才能有不凡卓越的成就。

讀書如此,做事如此,連習武、出招,也非這般不成大器。

可是她卻不專心。

從不專意。

她練的絕招是可以同時並存三心、並起兩意。

她的箭法正叫做:“三心兩意箭。”

她一弩五矢並發。

射五個方向。

——每一個方向都在驚變和混亂中,有不少無事的百姓夾雜其間。

射五個人。

——五個一流的殺手,而且正是比蛇還更滑,比鼠還會竄、比狐狸還狡詐的高手。

她五箭齊發。

五矢皆命中。

無一落空。

她為這“三心兩意箭法”各取了名稱:“三心”是:怡情、怡性、怡心。

“兩意”係:如意、快意。

不過,此際,對那五個和尚殺手而言,卻一點也不稱心、一點也不順意。

第一名殺手右踝著箭,踣地。

第二名殺手左腿中箭,仆地。

第三名殺手左膝著了一箭,跛行強撐。

第四名殺手右膝穿過一箭,強持難立。

他們分別是剛狙殺了章圓的“戒味、戒觸、戒聲、戒香等四人。

他們的計劃本來萬無一失。

他們的確也已成功得手。

他們逃走的時候各分五處,造成混亂,且在人群中魚目混珠的溜出去。

沒有可能遭人發現,就算發現了也決來不及也更無法抓到他們。

卻不料……五名殺手,同一時間傷了四名。

還有一名。

那一箭射來,戒殺和尚發現已遲。

他也斷沒想到他的行蹤居然遭人發現,而且還來得及對付他。

但他畢竟是這些殺手裏的領袖。

他要躲,已來不及。

要擋,也擋不住。

他突然做了一件事:他抓起身邊一個小童,在身前一攔。

——這一箭若射他首先就得要射死這個小孩!

潑出去的水決可能收得回來。

正如燒掉的紙不可能還原一樣。

現在這一箭也是這樣。

——發箭的女子不禁目定口呆:她當然不想傷害無辜的孩子,但射出的箭又教她怎麽收得回來?

就在這時,突然,在戒殺大師身前,出現了一隻手。

一隻堅定的手。

這一隻手伸出了兩隻手指。

兩隻堅定的手指。

手指一挾,就夾住了箭。

這一箭才沒射著了孩子的咽喉。

那女扮男裝的美嬌娘這才發現:原立在椅上的漢子已經不見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已潛至那挾持孩子的殺手身旁,及時替他和孩子擋去了一箭,也化解了她幾乎造成的孽。

她舒了一口氣。

暗忖:一一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又一次不讓她失望。

戒殺和尚乍見有人出現在他身旁,為他擋去了一箭,既高興又震愕:高興的是可免去一箭之厄:那一矢之勢眼看會穿過小童的軀體而射著自己。

震愕的是:來者是個陌生的漢子。

也不知怎的,這漢子看去也沒什麽特別不得了的,但卻讓人有一種鐵肩擔道義、空手破長刃、英雄丈夫好漢誌的感他一向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他立即將手中號啕著的孩子往前一擋,獰猙地道:“別過來,一過來我先殺了他。”

那漢子搖搖首,仿佛很惋惜。

很為他惋惜。

惋惜得居然問他:“你還算不算是個江湖中人?”

戒殺大師抓住小童的手,緊了一緊,振聲反問:“你什麽意思!”

漢子道:“你要是個江湖人,就該知道威脅挾持婦孺是件羞恥的事。”

戒殺大師嘿笑道:“我隻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擇手段去做對他自己有利的事。”

漢子歎了一口氣:“你錯了,江湖上的好漢們是該做義所當為的事,你不配作為一個江湖人。”

戒殺寒了臉道:“你是什麽東西,你憑什麽教訓我?你知道我是準?你敢得罪我,這輩子就活夠了。”

漢子道:“我知道你。”戒殺大師倒是一愕:“你認識我?”

要知道,當一名殺手,居然給人認了出來,那是大忌,更何況他是殺手們的領袖!

漢子平和地道:“你是個殺手,而且還是殺手的頭頭。”

戒殺大師齜開多肉的厚唇、咧開像石榴一般的齒齦,露出森然的兩排尖牙:“你既知道我們是什麽人,還不滾開免遭殃!”

漢子搖首:“我不怕。我來這兒就是為了來找你們的。”

戒殺大師更是懷疑:“你是……”

漢子溫和地道:“我隻是個小老百姓而已,隻不過,因知你們這個殺手集團專以卑鄙的手段暗殺好人,所以我也想做個大丈夫該做的事情。”

戒殺懷疑不定:“什麽事?”

漢子攤開手道:“抓你們正法。”

戒殺望著對方那一雙大手忽然想起江湖上盛傳的一個人物,一個罪犯惡人的大克星,不禁惕懼起來啞聲問:“你……你是誰?為什麽要找我們!”

漢子微笑道:“剛剛不是說過了嗎?我隻不過是個想做大丈夫的小老百姓而已。你們做盡傷天害理的事,但是誰都應該將你們繩之於法。”

戒殺忽然咆哮了一聲,將手上的孩童向上重重一提,提了起來,不理小孩雙眼翻白,手腳掙動,咆哮道:“我不管你是什麽大丈夫!你敢動手,我就先殺了他,你就先害死了這小嵬子!”

漢子語氣也沉凝起來叱道:“到這時候,你還要造孽?還敢對抗?”

此時,戒殺和尚手上那名孩子,已給他扼得臉色紫脹,少了出氣,沒了入氣。

戒殺獰笑道:“一個好殺手就是要在這種時候才見出他的手段來。大丈夫,大英雄,你叫他們讓出一條路,給你老子我走個輕鬆愉快的,要不然,你就是殺死這小孩子的劊子手,看你那時當成大丈夫還是小王八,江湖人還是漿糊人。”

漢子忽爾沉下了臉:“好,你用小孩的性命來要脅我,你可知道像我這種人曾受過類似的威脅有幾次了?”

戒殺又呆了一呆,道:“我管你幾次了?現在有人質在我手上,是我凶不是你凶。”

漢子隻道:“可是在我麵前挾持人質的,到頭來隻有我凶沒你凶的。”

然後他雙目一睜,喝了一聲,如旱地裏炸起一聲雷:“一個孩子豈能嚇得了我?你遲遲不殺,我先替你把他給殺了,看你還拿什麽來作盾!”

他一說完,一拳就打了出去。

這一拳打出,猶如晴天一聲霹靂。

本來,戒殺和尚的身旁已圍攏上四名捕役和二名衙差,其中二人一個正是縣官章圖的親信麻三斤,另一是衙裏捕頭、人稱之為“風塵”的陳風,他們正偷偷掩上去,想伺機製服這悍匪。但這一聲暴喝,加上那一拳所起的急風如炸,這七人立時都似給五雷轟了頂似的,不是立樁不住,就是給炸得目瞪口呆,有一個還捂著心口,敢情是心肺受不了這種恐怖的拳風叱吒。

當然,這一拳並不是擊向他們的。

幸好不是。

——否則這些人一個都抵受不了。

但也不是打向戒殺和尚。

——不是打向戒殺和尚殺手,卻是砸向誰呢?

你說呢?

漢子那一拳,竟是打向戒殺和尚手中的小孩!

這一拳未出,已聲勢過人,一旦擊出,也無法可擋!

但這十分大丈夫、大氣派的一拳,竟是要小孩的命,那算啥大丈夫?難道那漢子真的為了自身不受威脅,而又不能放過窮凶極惡的戒殺和尚,以致不惜犧牲掉這個原本天真可愛的小生命嗎?

也許,所有偉大的事業都難免有犧性。

一切重大的戰役與改革,都有必然的犧牲。

可是,人隻能活一次,人隻有一條命,雖然生下來就是要為另一個人或一件事而“犧牲”掉的?既然要人犧牲的人那麽偉大,他自己又不去犧牲?要是人人都犧牲了,誰還有命去完成偉大的事,偉大的任命?

戒殺和尚當然沒在那一刹間去推想那麽多的問題。

他隻是覺得意外。

他沒想到眼見這個鐵漢男兒大丈夫的人,一出手竟那麽勢若雷霆,而那麽勢若奔雷的一擊居然隻是針對他手上的一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