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其中一名,還是他所認識的流犯。

另外那站立著的三人,鐵手也認得其中兩名:那是“老張飛”查天王身邊的四名心腹手下、弟子、門生、徒兒:“四大天狼”的其中兩人。

那兩人也是紮手的人物。

不過,不管這站著或跪著的人,都決不會是查天王。

——就算“一線王”查叫天要狙擊他,也犯不著這樣屈尊降貴。

因為今天在這“不文山”上,查叫天一夥的人已可謂占盡了上風。

他們高手如雲、人手眾多,且好整以暇、占盡地利之便。

他們若要殺死這一幹捕快,已不必再伏暗狙。

那麽,剩下的可能,就隻有那兩個坐著的人了。

這一來,“查叫天”就呼之欲出了。

因為那兩個坐著的人。

一個麵向著大家。

一個則背向諸人。

麵向大家的人,目若銅鈴,眉毛似戟,根根倒插向天:頭戴盔甲,血盆大口,滿臉滿腮虯髯在他顴下頰上盤根錯節;鼻孔翕動,鼻翼赤紅,如同袖風送火一般;身長八尺,膚坐如山,簡直是坐著也比人站著的高大,一旦走動起來隻怕就像頭巨獸;他向鐵手瞪目怒視,不是不怒而威。而是怒而威,更威令人駭;他用一根食指指著鐵手,那麽一根指節已比尋常人三根**的**更粗;他光是手腕已比別人的大腿更壯更闊。

另一人瘦小。

雖然他背向鐵手,但仍感覺得出這人:一,年輕。

二,瀟灑。

三,除了莫測高深之外,鐵手還感覺到對方已看見了他,但他卻“看不見”對方的樣了貌。

奇妙的是:鐵手看到了長一個雄武的人,就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曆史人物:燕人張翼德。

——張飛。

三國時代西蜀的一名虎將,與劉備、關雲長桃園結義的張飛。

但那背向他的年輕人也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當代人物。

一個他身邊的好友、兄弟。

——無情。

足智多謀、看似性情孤僻、但熱情深藏於心底的大師兄盛崖餘。

鐵手也不知道他因何會這樣想,為何會作這種聯想。

陽光照在鐵手臉上。

他隻覺一陣眩目。

那兩個坐著的人,不但是居高臨下、而且也背著午陽。

鐵手突然省覺:他所處的位子十分不利。

尤其是麵對像查天王如此強敵、這般高手的時候。

但他卻不能轉移位置。

因為餘樂樂、詹通通、李財神、陳貴人,都押在他的身旁。

他隻要稍離原位,那麽,麵對查天王(不管哪一個才是)的壓力和殺氣的,就會換作是陳風、老烏和何孤單。

他可不想讓他們承擔他的風險。

所以他逆風而上。

不僅逆風、也逆鋒。

逆陽。

逆敵。

隻見那像張飛一般的虎漢用手一指,“你還不認罪?”

鐵手很有點意外。

這意外倒不因“叫天王”劈頭第一句就判他有罪,而是因為這“一線王”的語音。

這語音很溫文。

聲調爾雅。

甚至還帶點友善和稚氣。

這不像是“叫天王”說的活吧?也更不像是那比虎還威比獅更猛比禽獸更的巨漢喉頭裏發出的聲響。

但不是他、不是查叫天,那還有誰?

他心中有惑,口裏卻說,“何罪之有?天王明示。”

“你剛自此山離去,山上凶案,閣下豈能椎得一幹二淨!”

鐵手坦然道:“如果是‘殺手和尚集團’的殺手之死,那麽,我雖未來下手格殺,但至少曾親眼目睹他的身亡。這些殺手殺人無算,自是該死,因何罹罪?如與他們之死無關,我更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盡管查天王話鋒犀利,但語調卻仍保持十分文雅動聽,跟他的形象委實有甚大距離,“就算不提這山上血案,你剛才在上山之時說了些什麽話來著?”

鐵手倒為之一愕:“我說了些什麽話來著?”

查叫天笑了。

他居然是吃吃地笑。

“名捕鐵手居然把說過了的大逆不道的顛覆話語,片刻就給忘了。”

鐵手心中甚覺詫異:因為邊種帶著稚氣和媚意的笑使他想到“花枝亂顫”幾字,但這形容又怎會發生在吒叱風雲、隻手遮天、名動朝野、威震天下數十年的“叫天王”之身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到這地步,他也隻有不求甚解了。

——因為迷惑會影響戰誌;一個人隻要還有疑慮就不能專心一致。

專心,下一定能勝利,但不專心就一定不能取勝。

努力也一樣。

是以,一旦決定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得要集中精神、埋首苦幹、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樣,縱不能成功,也一定會有成績。但如果在這過程裏受到挫折,產生疑懼、產生疑懼,或聽信他人不著邊際勸告或擺布,那隻是減緩了進度、減弱了鬥誌,泄了氣。

堅定決心,一往無前,是戰鬥者必要的狀態。

對敵尤然。

——遇大敵更須如此。

無疑,“叫天王”是當前一等一的大敵。

對付這樣一個似敵友,非敵非友,時敵時友,是敵是友的人物,更不能有大意、疏忽和分心。

雖燃此時的鐵手,心中很是不解。

但他聚神凝誌,以於劍是一劍,萬魔迷心魔的心態,不管“一線王”有幾個?在哪裏?到底是誰?他都決心與之周旋。

到底。

所以他昂然問:“我剛剛確是您的護法和巡使們說過,你們私吞賑災公餉,這筆款子我定會追討到底。這不是顛覆流言,我說的隻是真話。”

隻聽查天王陰柔一笑,道,“什麽真話?你話裏還侮及了朱勵節度使勾結貪贓,又誣他在槁什麽‘小朝廷’,也犯上詆及了聖上、太傅、丞相不恤民生,倚勢貪橫,昏庸無能,強征花石,這都是造反的話,不但要殺頭的,還得要抄家滅族的哩!”

鐵手凜然道:“這些也是實情。我非但在這兒說,還要上奏直諫。”

叫天王睹睹有聲的道:“果有勇色!你還是準備個五馬分屍、抑或是滿門抄斬吧!顛覆造反,天理不容,在你還是執法捕役呢!”

鐵手冷笑:“凡是不中聽的話,就列為造反讒言;凡是不聽話的人,就視同叛亂暴徒。這樣下去,國將不國,禍亡無日。還有敢說真話的嗎?

叫天王嘿地一笑,“好,又一句反話!你說這種話,就算沒有叛反之意仍可有想過聽者有心,影響多巨!身為禦封名捕,出入朝閣,全是聖上恩賜,而今大逆敵言,身朝言野,還不知悔,不識檢點,今天我若將之就地正法,也隻是替皇上執行清除禍國亂黨而已。”

鐵手絲毫不畏不屈:“就算我身朝言野,把話說過了火,但要鏟除亂黨,還是待我先把閣下和你的侍從先行格殺,才輪到我返京自縛,到聖上殿前自首請罪。”

查天王猛喝了一聲,叱道:“大膽!”

奇怪的是,這一聲喝,宛若焦雷,跟先前溫和、文雅之語音竟迥然不同。

“膽大持正”鐵手雙眉一軒,道:“有何不可!?”

叫天王卻又回複地那清柔、輕柔的語音,十分講理的道,“我身為呈上指派的觀察吏兼上將軍,又有‘金紫應奉寶鑒’,你敢動我!?”

鐵手豁然道:“有什麽不可以?你既知聖上恩惠,卻假公濟私,橫行霸道,有辱聖德!你就我謀叛,我隻是說了幾句直話:我要不是為了社稷家國,犯得著說這話來自尋死麽!但你卻是自封巡使、私擁護法,手上還有天將、天狼,更自立為王,連軍隊都有了,這不是擺明的造反是什麽!?”

他說到這裏,稍稍一頓,隻聽叫天王一時無語,隻有老象打鼾般的粗重呼息聲傳來。

鐵手索性把話說到底:“你殺我,不過是公報私仇,才來個就地正法;我要追究,是為民除害,為國殺奸,是謂替天行道,以清君側!”

1.斬首示眾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

好一會,叫天王那邊和鐵手這邊的人都沒作聲。

隻剩下兩種聲音:那那三名跪著的人裏,有兩個都發出了聲響。

——不由自由地。

原因是。

一個跪著,不住的叩著頭。

他的頭已瘀了一大片,還夾嵌著泥塊和血,但他還是不住的叩著頭。

甚至在鐵手揚聲說話之時,他還是好搗蒜一般叩著頭,嘴裏還喃喃不已的說著求饒的話。

——當然是向著“叫天王”。

那個巨靈神也似的大漢。

可是那“大漢”望也不望他一眼。

在他眼中,這個叩頭的人,仿佛不是人。——就算是人,也不過是個死人。

略為不同於一般死人的是:這“死人”仍能發出聲響。

另一人也是跪著,但並沒有叩首。

不是他不叩頭。

而是他失去一切動作和能力。

他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顫抖。

不住的顫。

不停的抖。

他是那麽的害怕、恐懼,以致他除了哆嗦之外、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什麽動作也做不出來,甚至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隻顫個不停。

——那獅臉虎目的“一線王”,就巍然坐在他身前。

在這“老張飛”的眼裏,可沒有這個顫哆的人。

他仿佛完全不當他是一個人。

——而且連一隻狗都不如。

三個人中,隻有一人無聲無息。

那是個駝子。

一個大鼻子、須發蒼黃的駝子。

他已上了年紀,顯得很沉著、很沉凝、很沉得住,眸於裏也吐露著一種深沉的悲哀。

他完全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得有點兒哀莫大於心死似的。

但鐵手還是聽得出他是有聲響的。

他的聲響來自他的呼息。

——此人內力很好。

——但卻受了傷。

——傷得不輕。

鐵手“聽”出了很多東西。

因為他肯用心去“聽”。

他有時候甚至認為,隻要用心去聽,不但能聽出別人聽不到的東西,甚至也能聽出別人用眼睛也看不到的事實。

他的耳力很好。

那是因為他內功高。

更重要的是;他肯用心聽。

譬如,他現在就分明“聽”出了:第一、二人極為畏懼,甚是惶恐,第三人受了傷,且傷得不輕但卻不怕。

——能夠在“老張飛”這樣的龐然人物前而全然無懼,那畢竟已是個人物!

隻聽“叫天王”又回複了那殺氣騰騰的聲音:“格奶奶原,來的可都是衙裏吃公門飯的夥計?”

在鐵手身後的陳風施禮答,“我是陳風塵,是這縣裏的班房總捕頭。”

陳風既然答了,何孤單也打亮了招了,揖道:“我是個縣裏刑捕參副,兼知縣參政事。我叫何孤單。”

老烏隻道:“我姓烏,名幹達,屬追緝執達吏主事,人叫我老烏。”

“叫天王”冷笑道:“你們來了就好!都是班房衙門裏的兄弟,那就好辦事了。我正要借這山頭來辦幾個人、判幾宗案子,你們來作個旁證,以免日後江湖人傳我查某人光憑好惡,任意殺戮。”

三人麵麵相覷,話雖聽明白了,但不明白的都是查王有何用心、真正用意?

鐵手道:“判案定罪,不回衙裏去升堂,按公依法執行,卻來這荒山野嶺倉促定謀,恐怕於理不合。”

隻聽那“巨無霸”嘎聲叱道:“鐵遊夏,你雖是名捕,但今天你也涉了案,可容不得你巧言借機脫身脫罪!”

然後查天王向身後的荊棘林裏喊了一聲:“馬軍師,你出來給大家說說原由去!”

有人應了一聲,徐步自荊棘林裏踱了出來。

鐵手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悠閑。

——來人從容悠然。

鐵手就知道荊棘林後有人、但他至少隻能感覺到那兒有不少人,但並不能確知那裏有多少人,是些什麽人。

但他絕對能肯定的是:那都是高手。

就算不是高手,也是一些異常的人。

他之所以會作出這樣的判斷,那是因為:真正的高手,就算在那兒隱伏不動,也會漫發出一股殺氣,或是異於尋常的呼吸。

甚至是沒有呼吸。

——連像鐵手這樣的高手也覺察不出他呼吸(但卻能察覺確實人在那兒)的人,當然是高手中高手了。

普通人隻是人。

那並不可怕。

因為誰也應付得來。

高手就可怕多了。

但鐵手不怕。

因為他也是高手。

對付高手大可應付自如。

不過,絕頂高手就極為可怕了。

而世上絕對有這樣的絕頂高乎:他們雖然隻一個人,但卻仗恃了他們的武功、智慧、運氣和權術,掌握了數千百人的性命,甚至控製了全國上下子民的前程與命運,乃至影響天下萬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死榮辱。

確是有這種人。

確然有這種事。

——至少,眼前的查天王就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