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現刻悠然步出的人也是一個。

這人很白淨,很注意飾自己,來到這剛水退的泥濘地,比起其他的人,他的袍裙履幾近全無汙漬;他下頷很尖秀,花旦樣的臉,眉目和衣飾都很淡,反而顯得他唇上的兩撇胡子十分活躍濃烈:就像在他人中兩寫了一個會跳躍的“人”之毛筆字。

鐵手當然聽說過這個人。

他也曾見過他。

這人是個極厲害的人,也是所有重大組織裏都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是查叫天身邊的軍師:馬龍。

他不但替“一線王”出謀獻計,定策決議,很多時候,他還代表了查天王出席、書麵,代替“叫天王”行事、行動。

所以鐵手碰見他多於直接麵對“老張飛”查叫天。

是以,朝中奉迎他的人,郝讚他:“是叫天王的智囊,一線王有馬軍師為他行軍布陣,出謀定計,是如日方中,天下可行。”

甚至有人懷疑:“沒有‘胡刀’馬龍,‘叫天王’也不致聲名大噪。”

的確,這十幾年來,“叫天王”收編了馬龍之後,許多事都交給他了,他也少出現料理了。

但卻聲名更壯。

然而“風林火山”馬軍師的說法卻是。

“沒有叫天王,焉有我馬龍?”

他甚至還對外宣稱。

“就別說我隻會想鬼點子,手上功夫不行,沒查天王保住我,我光憑張嘴皮子有個屁用了;就是施謀略定計策,若不是有叫天王更正糾正,我早已人翻馬臥、遭人算計了,還什麽軍師不軍師?我隻是‘一線王’手上一個軍兵,‘叫天王’才是我的師父!”

他在朝中,逢人都那麽說。

在江湖上,也散布這傳言。

那時,鐵手的大師兄無情聽了就說:“馬龍此人,深知自保之道,是行遠路之人。”

而今,鐵手就在此時此際見著了這個人。

老烏也認得這個人。

——他給鐵手送查叫天的信,就是馬龍著他交來的。

所以他向陳風、何孤單低聲說破:“他就是‘風林火山’馬龍。”

陳風畢竟是他的“上司”,何孤單也算是他半個“上級”。

不過,就算他沒說出來,陳、何二人也心知來者何人?

——武林中,畢竟沒幾個“馬軍師”。

——叫天王麾下,也沒幾個智囊謀士。

馬龍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陳風心裏馬上作了估計。

假使叫天王是與鐵手為敵,那麽,鐵手要應付的大敵,至少就有餘樂樂、詹通通、陳貴人、李財神;這四個人每一個都不好惹,更何況四人聯手?何況現在又加上了這個智計動江湖的“風林火山”馬龍?

這還不把“叫天王”本人計算在內!

何孤單的一顆心更往下沉。

本來,他以為就憑“叫天王”麾下的“二護法”、“兩巡使”,鐵手或可一拚(至少還有自己、陳風、老烏六扇門派係三人的支持)。

但而今看來大勢已去、局麵甚危。

因為連”四大天狼”也來了兩人——另兩人恐怕也不在遠處。

——自己等三人要應付“四大天狼”又不易解決了,何況鐵手要獨並餘、詹、陳、李四大高手,還外加一個足智多謀的馬胡刀?

他就知道今天準沒好事。

遇上叫天王,更沒好下場。

可是戲已開鑼,演員就得上場。

就算隻得一個觀眾,就算隻剩最後一場,就算明知是悲劇下場,戲也得演下去。

哪怕是慘淡收場。

有的人善於逃避。

有的人勇於麵對。

——逃避的結果,永遠是小問題成了大問題,本來不成問題的成了無法解決的問題,並且敢製造了新的問題。

麵對問題的卻沒有問題。

——因為問題都給他克服了,哪還有問題?

隻要問題不是大得把已吞噬了,變成了另一個問題。

馬龍唱喏問好:“鐵二神捕,別來無恙?”

鐵手回禮道:“馬軍師一切可好?”

馬龍直截了當:“剛才我們這幾發生了一些小問題。”

鐵手問:“什麽問題?”

馬龍道:“剛才這邊,有人破堤壩,讓洪水決淺,淹沒了不少農田住戶。”

鐵手道:“剛奢流肆威,我也在這山上。這場麵我親睹了。”

馬龍道:“但你後來還是離開了,是不?”

鐵手道:“是。”

馬龍仍好整以暇的問:“之後二爺到哪裏去了?”

鐵手用手一指對山:“大角山上抱石寺發生火災,我趕了過去。”

馬龍一笑,道:“我們卻與二捕爺剛好相反。我們原在大角山飛來石那一帶,見一文溪這邊水患,立即就趕了過來。”

鐵手道:“我們卻沒在路上碰著。”

馬龍道:“想必二捕頭是繞不文山而行,但我們卻是直取殺手澗,大家因此為沒碰上。”他一笑又道。

“昨晚當真是水火交煎,大家都疲於奔命。”

鐵手楔而下舍:“卻不知你們遇上的是什麽問題。”

馬龍不在意地道:“小問題。”

他用手一指那名不住叩頭的漢子,道:“這人叫德步西,是這一帶的飛賊。他在抱石寺起火時,大山角那一帶的居民都趕上大角山救人去,他卻趁火打劫,乘虛竄掠,劫了兩家,遇上一家婦人高聲叫賊,他一刀殺了,連繈褓中的孩子哭啼,他也一刀宰了。我們所以就趕來堵水,沒及上山救火,所以就恰給叫天工發現了,就叫‘天狼刀’巴巴子料理這件事。”

這時,站在張飛般的叫天王身邊一名雙眉如刀的精壯漢子開口說了話:“我把他抓來了。他還想頑抗,脅持了一個女子,我便把他製伏,廢了武功,押來這裏。”

鐵手明白了。

明白了這何這飛賊德步四隻有叩頭的份。

——一個已給廢掉武功的賊人,遇上叫天王,除了叩頭,還能作啥?

那“一線王”忽嘎聲粗氣的問:“依照律例,趁火打劫,殺傷無辜,這種人該如何處置?”

馬龍即答:“斬首示眾。”

查叫天次哼一聲:“押回京、州、府、縣裏斬首?豈不Lang費的時間人力?”

馬龍恭聲道:“天王貴為禦封‘代禦駕親征觀察吏’,又掌有‘金紫應奉寶鑒’,大可先斬後奏,將犯人問罪了再說,不必拖延請示。”

那賊人一聽,頓時更臉無人色,又把頭叩得搗蒜泥也似的,嚇得三魂七魄,全都飛到九霄雲外了。

查叫天靜了一靜,然後他的語音又突然起了變異。

他的聲音又恢複了細柔、溫和。

但他卻下了決殺令:“既然如此,就地正法!”

話一說完,正在叩首的飛賊德步西的頭正向前一叩,卻血光暴現,整個頭都骨碌一聲,落在地上,還滾了幾滾;他眼睛還是瞪著的,偽佛還驚訝著:怎麽叩首時卻不是貼到地麵而是望到了天!

刀不飛起。

一閃而過。

——特別的是:血光現,頭斷落,刀光才現。

三個程序中,反而是刀光現得最遲。

出刀的是“天狼刀”巴巴子。

他的刀法竟可以如此的快。

如此的急。

如此這般的劇烈。

——然而、“天狼刀”隻不過是查叫天手下“四大天狼”之一。

另外還有“天狼劍”耶耶渣,“天狼箭”陳路路,“天狼槍”回家家。

叫天王身邊真有的是:高手。

人材。

——見到“天狼刀”巴巴子出手一刀,鐵手不由得心中感歎。

但同時也給激發了一種強烈的意誌:鬥誌!

隻聽馬龍像祭司主持儀劄般的漫聲道:“好,又一個歹徒伏法了。”

餘樂樂拍手附和道:“叫天王威震天下,龍行萬裏,歹惡之徒,無不得其所報!”

陳貴人讚道:“殺得好!”

李財神笑道:“大快人心。”

馬龍卻肅然道:“歹徒悍匪可不止一個,執刑正典也不止一宗。”

他用手一指那哆嗦得像篩糠一般的漢子,叫道:“快手宋三,決堤泛洪之際,你在‘圓Lang坳’趁機作案,劫了兩戶,殺了三人,好了一婦,後來給‘天狼槍’回家家逮了,以槍擊傷了你,押了過來,宋理忠,這些罪行,你認是不認?”

德步西一死,這人就抖索得特別厲害,微風徐來,還隱約聞到一股臭味,敢情是已嚇出了屎尿來。

但而今馬龍一語喝破了:此人原來是“快手”宋三,不禁都暗自吃了一驚。

原來宋三是這一帶有名的飛賊,原名宋理忠,三是他的排行:“快手”是說他下手、出子、逃走、溜走之“快”。其實說他“快手”,猶不盡然,應還加上“快腳”二字。

這人聲名狼籍,喪德敗行之至。原來他還有兩名兄長,一齊幹無本買賣。但老大宋一分贓略有不勻,就死在宋三暗槍下;宋二有個漂亮妻子,給宋老三強占了,還一刀把這二哥宰了。

宋理忠就是這種人、這樣子的人——是以武林中也戲稱之為。

“宋你終”。

許多仁人俠士,都想逮殺這個人,但他號稱“快手”,自然眼明手快,誰也逮他不著。

設想到而今卻落在“叫天王”的子裏。

——聽來他是給“天狼神槍”回家家逮獲的。

然而回家家隻不過是“四天狼”的其中之一。而今他手上握著一支長槍,立在宋三身前直挺得就如一支標槍。——叫天王麾下能人,又豈止於四大天狼而已?

難怪在查天王的眼中,這飛賊宋理忠,仿佛連人都不是了。

這一點,與“快手”宋三幾乎齊各的“快馬”老烏,感受特別強烈。

隻見那“快手”宋三身子像大風中的樹,又顫又搖,七艱八苦的,到頭來喉頭隻擠出了:“……饒……命……”

——這兩個字。

叫天王冷哼道:“你認了就好。”

宋理忠仍隻一味唇顫舌哆:“……求……求……你……饒……我……狗……命……”

叫天打了一個飽嗝,道“你罪無可恕,饒了你再去害人?來人,就地正法便了!”

鐵手這會可有了準備,忙道:“慢著。”

隻聽“天狼神刀”巴巴子叱喝呼應了一聲:“遵命。”

嗆然拔刀。

鐵手知道他的刀很快。

所以他即刻攔在宋理忠身前,阻止道:“就算他惡貫滿盈,也該先押至衙裏驗明正身,再斬未遲——”

話示說完。

他已止聲。

因宋三已死。

他,胸口,插著,一支,槍。

槍尖已沒入他胸臆。

自背部穿出。

宋理忠已給“就地正法”了。

出手的不是巴巴子。

他隻是幌子。

下手的是回家家。

他的槍尖飛脫而出,射著犯人,再一沉腕,唆地一聲,銀練一址,槍尖亮晃晃的和著鮮血、碎肉、心肺碴子,一起收了回去。

他已得手。

甚至還瞞過了鐵手。

宋理忠已不能再求饒。

也不能再顫抖。

他已喪命。

鐵手也停止再說下去。

——人已死,再說何用?

倒是巴巴子笑了。

他笑聲就像刀子尖子在互砸相磨,尖銳利耳:“對不起,鐵二捕頭,天王說:斬首示眾,那就斬首示眾;天王要:就地正法、這就就地正法——不能通融。”

鐵手聽了,倒抽了一口氣,喃喃道:“那麽,天王可不是天王了——”

巴巴子沒聽清楚,但也聽到了這話的意味,怒問:“你說什麽?”

“也沒什麽。”鐵手反而把話撐明了說“天王看來還是像閻羅王多一些。”

查天王嘎嘎地嚎笑了起來:“鐵二捕頭,你可白費心機了,他自己也認罪了。”

鐵手淡淡笑道,“他是承認有做過這樣子的事,但並不是認罪。”

叫天王咕噥了一聲:“這有什麽不同?”

鐵手道:“當然不一樣。他做的事,是該做的,並沒有犯法,所以沒有罪。”

叫天王“嘿”下一聲:“你又沒問過他,你怎麽知道!”

鐵手道,“要是他犯了罪,他眼裏不會說這種話。”

查叫天說道,“眼神會說話?那是什麽話?”

鐵手道:“驕傲。”

叫天王奇道:“驕傲!?”

鐵手道:“坦白說,他的眼裏誰也看不起:包括你,還有我。”

叫天王怒道:“那我叫人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鐵手道:“你挖得了他的眼,挖不了他的心。”

叫天王忿然道:“那我連心一並兒剜郵業,有啥不可以!”

鐵手道:“那他心裏腦裏怎麽想,你可也能一並刨了?”

叫天王道:“我殺了他,他人死了,還有想法不成?!”

鐵手斷然道:“有。”

叫天王不解:“有!?”

鐵手道:“你這樣做,我們會怎麽想?天下又怎麽想?”

叫天王叫道:“我管你們怎麽想?天下人怎麽想?誰這樣想,這就殺了他!”

“所以,”一直沒有說話的駝子,用一種極其低沉的語音道,“我才要行刺這個人。”

鐵手看了他一眼。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