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霞彎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動作輕,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懷裏恬睡的心愛女子。

麵向他的任怨,發現放下琴的他,神容有點奇怪。

他甚至還蹲了下去,雙手搭在裹著琴的布結上,好像已聽到包裹裏的琴已彈出了樂章。

他蹲了下去,沒站起身。

他的雙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著,腰間的如花緬刀也繞蜷著,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許或就隻有他的雙眉如刀。

他臉上還淌著血。

——那傷口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臉上也帶著笑。

——像聽到一首好曲子聽得人心人肺的那種詭笑。

單足獨立、飄飄欲仙的任怨,跟沉馬臥身、蟠腿欲攫的任勞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以及心裏的三個疑惑:——他為何要以這個姿勢應敵?

——包裹裏究竟是什麽?

——他到底想幹啥!?

在半山上的龍舌蘭和小顏,完全看不到孫青霞的神色。

但隻看到他蹲身於霜田上。

因為他背向她們。

所以龍舌蘭並不明白(就算麵對孫青霞的任勞任怨也不明白),當即叫了起來:“他幹嗎要向人下跪!?沒種!”

“是下跪嗎?”小顏狐疑地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後,就沒起來過吧?”

龍舌蘭“哎呀”的叫了一聲。

小顏可給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嚇了一跳:“怎麽了?”

龍舌蘭即擔心又憂慮的道:“這兩個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於下毒……會不會這王八yin魔已受製於這兩隻大小王八!?”

——在她口裏,這好像是一場各路“王八”大會戰似的。

小顏喃喃地道:“這兩個人很厲害?”

龍舌蘭哼哼道:“你沒見過世麵。在京城裏,得罪他們的人寧下盡十八層地獄也不願落在這兩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聽到這兩人在京,也就絕足不入京裏來。”

小顏若有所思:“難怪小霞哥那麽沉重了,這回恐怕應付不了。”

龍舌蘭啐道:“什麽大霞小霞的,他姓孫,叫yin魔——你怎麽知道他應付不了?”

小顏道:“小霞哥……不,孫yin魔……孫哥哥一向灑脫,天大的事,他向來眉不一皺的就扛上了。他常來一文溪,我也常去殺手澗,見慣了,從未見他有過難色,說話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還明說不許我脫隊自行,但一見這兩人就轉了話,暗示要姐姐你帶我先走——我看,這些人真不好對付,像小霞哥也心裏沒準了。”

龍舌蘭想想也是,但又反複思忖了一下,這yin魔既已四麵楚歌,到處樹敵,幹嗎自己隻稍為央了一下,他便義不容辭的去麵對這兩名新敵?他跟自己可沒啥過命的交情呀?何況自己剛剛還掛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著實全無必要,這樣想著,心裏未免有點不是味道:她本就懼怕這任氏雙刑,原想讓這孫yin魔跟這一老一少兩隻妖怪拚個你死我活,反正誰勝誰負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這般一思忖,卻似好像欠了姓孫的半個情。

小顏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對付得了這一老一少,也會轉首去麵對叫天王一幹人,而讓我們有足夠的機會逃走。可是,眼前,這老的、少的,還有那些樹上的男女,已夠不好應付了。”

龍舌蘭倒發覺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聰明,有時心細如發,且妙想連翩,有些事,小顏不說,她還真沒意會到,於是便說:“不怕的。萬一他不是這兩隻老少王八蛋的對手,我可下去幫他一把……”

說到這裏,突然想到任怨的種種可怕之處,不禁打了一個寒噤,改口道:“我看,你小霞哥那包裹裏有秘密武器,也許可以應付這對天造地設的王八蛋!”

話未說完,隻聞嘯聲又起。

像一隻巨大的癩蛤蟆,學人類狂笑了一聲,然後就給一隻蠍子塞住了喉頭。

小顏臉有憂色。

這回連龍舌蘭都看見了。

也發現了:孫青霞背上仍淌著血。

——他曾被仇小街打了一指。

“搜神指”。

孫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沒起來。

他全身都是空門。

一身都是破綻。

他要出擊,不易,首先得變換姿勢,要拔刀,還得先站起來。

但他現在全身都是讓人攻襲的地方。

任勞本來一直都盯著眼前這個人的喉嚨。

不管他一出爪,還是一踹足,眼前這赫赫有名的“yin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氣、呼不出一口氣。

他喜歡抓住人的喉嚨,慢慢發力,看著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掙紮的人,臉色如何發紫發脹,終於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裏。

那是他的賞心樂事。

可是,俟孫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後,他的“目標”變了:他改盯著他的心。

——把這個人的心挖出來,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個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時間,那給剖了心的肉身未死盡,隻不過是沒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未死絕,還會在手裏砰碰砰碰的跳搐著。

——然後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榨擠……想到這一點,他不由得興奮了起來。

他之所以改換了“目標”,那是因為他眼尖。

孫青霞一旦走近,他便發現對方的背部受了傷。

——這傷也真奇怪:仿佛是在胸前著了一招,但卻傷在背後。

既然孫青霞胸背負傷,那麽,這部位便是他的弱點。

任勞喜歡敵人的弱點。

——弱點就是破綻。

他專攻人的破綻。

他看到這老大的一個破綻,幾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暫壓抑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奮亢。

他沒有馬上出手,因為他是任勞。

“老奸巨猾”的任勞。

——這麽厲害的一名敵手,卻掛了那麽大的一個破綻滿街跑,他焉知不是計?

所以他要“看定了再動手”。

不料,這一看,卻看出了個大頭佛來!

敵人的破綻並未消失。

而是變了。

敵人竟有千百個破綻:滿身都是缺點、破綻!

——因為敵人竟在此時此境,蹲了下來!

一下子,這名敵人的身上,至少有一百一十三處破綻,可以讓他出襲;而他,至少有七百二十四種方式,將對方擊垮。

破綻太多了,招式也太多了,以致任勞一時不知該選取那一樣,也因此使他一時不敢出擊。

——敵人因何如此大意!?是故意的,還是另有殺著?別有妙計?

所以任勞凝在那裏,不知該發動好,還是該收勢好。

這可就吃虧了。

因為敵人看來就隻隨隨便便的蹲在那兒,但他卻是沉腰蹬馬,僵在那裏,而且,這種吃力耗氣的架式,是絕對不能耗上太多時候的。

到這地步,他隻有出擊了。

他的腰一擰。

像虎。

如攫。

他喉頭裏低吼了一聲:他是通知任怨,為他掠陣;同時也是征詢他這個師兄,是否認可他的攻擊。

然而,他的敵人卻不慌不忙,蹲在那兒,似乎在等著他。

一直“恭候”著他的攻擊。

任勞甫動,攔腰,勢即成。

那是深山猛虎噬人之勢。

但吊足微立的任怨,卻發出了一聲清越的鶴唳。

任勞立時不動了,又凝在那裏。

因為任怨已發聲阻止了他的出擊。

他一向都聽從這比他年輕三十多歲的“師兄”的話。

——因為不聽任怨指揮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任勞大半輩子已看了太多人不好的收場,也造成不少人的悲慘收場。

所以他更希望自己的收場能好上一些。

因此他對任怨更言聽計從。

任怨卻笑了。

像個害羞得芳心如鹿撞的大姑娘,又似位知書識禮的王侯公子,他恭謹的問:“孫青霞孫大俠?”

孫青霞全手搭於裹琴布上,仿佛與琴已隔布交會,渾然忘我,不知有敵。

任怨一雙妙目,仍往孫青霞身上瞟:“我們此行主要不是要來抓你的,而是受了龍舌蘭姑娘家人的重托,要將龍姑娘請回京去。”

他笑笑又說:“龍姑娘和鐵手名捕才是不遠千裏來抓你的,請你千萬別誤會。在這立場上,我們該是朋友,不是敵。”

孫青霞這才睜開了半閉的眼:“龍舌蘭的家人千不請、萬不請,卻要托你們兩人來請她回去?你們聲譽好麽?別人不行麽?”

任怨謙然一笑,斯文地道:“龍家的人都信任我。我跟臨安‘龍頭小築’的人有點淵源。”

孫青霞道:“跟臨安龍頭世家有關係的人很多,他們為啥偏要派你來接龍捕頭回去?”

任怨也不以為忤,謙遜地道:“因為我跟龍姑娘也很有點關係,她的走,跟我也有點切身關係。”

孫青霞直問:“什麽關係?”

任怨有點靦腆的道:“我是她的夫婿。”

孫青霞的話毫不容情:“如果龍舌蘭真的是你老婆,你老婆溜了,出走七八百裏遠,你這才追來向人討,你是怎麽當老公的?”

任怨的臉上居然有點赧色:“我要是知道了,就算跪下來求她,央她,也不會讓她溜了——天下老婆要溜就溜了,要是讓老公知悉,那還有老婆能溜得成?”

連孫青霞心裏也得承認:任怨說的是真話!

——老公再厲害也沒用,因為老婆溜與不溜,是在於還愛不愛他,要是不愛,老公再出色、再有本領、再愛她也沒有用,因為老婆就算不離家出走,或溜不了,但心也一早就“溜”了。

孫青霞道:“反正她已決定要離開你,你再找回她也沒有用了。”

任怨委屈地道:“她對我有一點小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萬望大俠成全。”

孫青霞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句話你總聽過的吧?飛出籠裏的小鳥不會回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任怨委屈的說:“就算她不願跟我走,那也沒辦法,但她家人有些話,要我轉告她的,她總不能連家人的話也不聽吧?”

孫青霞居然不為所動:“你的話可以告訴我,我看是不是可以找到她,轉告她。”

任勞虎吼了一聲,啞聲嘶道:“姓孫的……你,你是什麽東西!你欺人太……!”

任怨卻溫良謙恭依然:“孫大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孫青霞冷笑:“我憑什麽找到她?我又不是她的老公。”

任怨道:“她本來是不遠千裏而來抓你的。”

孫青霞道:“我怎會束手就逮?憑她?豈抓得住我!”

任怨:“她不一定能抓得住你,但你卻一定已遇上她。”

孫青霞怪眼一翻:“你預測要是準,何不改行當看相的!”

任怨:“是有人告訴我的。”

孫青霞冷哂:“人告訴你的話就信?”

任怨:“說話的人很有份量,他說我的眼一隻放著青光一隻放金光我都會信。”

孫青霞:“他是誰?”

任怨:“叫天王。”

孫青霞冷哼:“你信他,我可不信他。我甚至懷疑世上還有沒有真的叫天王。”

任怨:“但至少有個很有智慧的人物,叫馬龍,他是叫天王的軍師,是他把消息傳達讓我知悉的。”

孫青霞:“以訛傳訛,更作不得準了。”

任怨:“就算馬軍師會說謊,有一個人是決不會打誑語。”

孫青霞:“誰。”

任怨:“仇小街。”

孫青霞:“六扇門的人,不是擅說空話,就是喜講假話,不然就盡說大話。”

任怨:“就算人人都不可信,但我還是相信我老婆就在你那兒。”

孫青霞仿佛要跟任怨比耐心:“你老婆又不是一粒核仁,我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裏去、也不能就裹在這包袱裏。”

任勞再也按捺不住,咆哮了一聲:“——孫yin魔,你這是瞪著眼說瞎話不是——”

任怨仍製止了他:“她剛才就在你身後,我瞧見了,他也瞧見了。”

孫青霞回望身後,道:“怎麽我沒瞧見?”

任怨苦笑了一笑:“請你高抬貴手,把我老婆還給我吧。”

任勞氣得眉發皆戟,孫青霞依然不領情、不受好:“我說過,你老婆不是珍珠,我可沒把她收起來。你剛才看見的,也許不是她,就算是她,她也不要你了,你總不能老是要賴去糾纏一個女兒家!”

任怨雙眉一軒。

一向溫良如玉的他,此際在白皙的臉上,左右頰頦一齊閃過兩道青筋。

眉心也同時似有一道青氣,往天庭衝了一衝。

但這種煞氣立即消失了,至少,是馬上給壓抑下來了,隻聽他把話說得更慢了,更溫和了,甚至語調裏還帶著濃烈的歉意:“對不起,我老婆走的時候,還拿走了我一些東西——一些很重要的事物,她可以不跟我走,但東西總得要還我。”

孫青霞居然問:“什麽東西?”

任勞狂吼道:“那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卻好暇以整的道:“那也要看是啥東西了?要是龍姑娘取走的是你一萬五千兩黃金,我會考慮先奸了她,再追她說出藏在哪裏,不讓你們染指。”

任怨這回禁不住冷笑了一聲:“果然是個孫yin魔。”

孫青霞:“好說,我就是聽不慣你們叫我作大俠,還是叫我做yin魔舒服一些。”

任怨又展開了孩子一般可愛的笑臉:“人稱我是‘刑魔’,你既是‘yin魔’,何不交個朋友?”

孫青霞瞠目道:“你是刑魔,我是yin魔,本就是天敵、對頭,決不是朋友。”

任怨長吸一口氣,眉心又有點發青:“既不是朋友,那就當我欠你一個情吧。我欠你情,日後好相見,也好做事。現在龍姑娘還跟另一個女子就在你身後的山腰上,你把她叫下來見見我,可好?”

他這下已索性把話擺明說了。

他已夠忍耐,夠低聲下氣了。

他的卑微姿態足以把任勞氣得鼻毛飛上了眉毛,還炸成了花花草草。

可是孫青霞仍然不承這個情:“此山非我家,此路非我開,此樹更非我栽——就算你見到的人真的是龍舌蘭,她也不見得就跟我是一道的,為什麽要我叫她下來?”

任勞虎地跳了起來,但見任怨搖了搖頭,他又落了下去,吼道:“你真的不叫!?”

孫青霞漠然道:“要叫,你自己叫去!”然後他附加了一句:“你是藉機轉馬起身換氣,別以為我不知,惡人先告狀,掩飾不了狗牙鷹爪豬腸肚。”

任勞為之氣得一鼻孔吸氣、二鼻孔吹煙,任怨卻依然溫文有禮的說:“我可以自己過去看龍姑娘嗎?”

答案是:“當然可以。”

“我早就想過去了”任怨帶點幽怨的說,“可是你在這兒,我們誰也過不去。”

孫青霞笑了:“告訴你一個辦法。”

任怨乖乖的問:“什麽辦法?”

孫青霞說:“你殺了我,從我屍身上跨過去!”

任怨陡靜了下來。

任勞卻遽然吼道:“我早就想這樣子了!”

他一個虎躍,就要出擊,卻聽任怨問了他一句:“你剛才使的‘虎打白雪地,豹爪亂劈柴’之勢,自然要腰載錘倒輦猴,此際腰馬可有點酸累?”

任勞呆了一呆,收勢,道:“累。”

任怨笑道:“所以你才借機彈起。”

任勞忙道:“我是找更好的角度來對付他。”

任怨道:“可是他沉膝拗步的蹲在那兒,姿勢迄今全無變換過。”

任勞道:“他隻不過……”忽爾感悟到:眼前這敵手的潛力可駭之處,省覺自己若已貿然出襲的後果,不覺深心惕懼起來。

“相擊才知相知深,”任怨和氣溫文的笑著,向孫青霞拱手長揖道:“要是大家能不傷和氣不相輕,不動幹戈不互擊,就成為相知,那樣該多好……”

孫青霞微笑。

他不笑隻是冷,但一笑更傲。

他用手拍拍包袱。

包袱裏發出應和的清音。

那確是琴聲。

琴聲打斷了任怨似還要說下去的衷心之言。

任怨慘笑道:“沒想到你會如此斷然的用琴聲拒絕了我的友情。”

孫青霞淡然道:“我倆本來就不是朋友,談何交情?”

任勞依然嘮氣:“老婆是人家的,你憑什麽攔在這兒不讓人過去!?”

孫青霞愛理不理的道:“我是在攔著人麽?我隻是蹲在這兒。我有攔著人不許過去麽?這兒地方大得很,要找老婆,不會跨過去通山放嗓子喊動腳趾追用手指抓麽!”

任勞一時為之語塞。任怨則道,“可是孫少俠往這兒一蹲,正好伏在要害,沒你允可,隻怕誰也過不去,除非……”

孫青霞微微一笑:“我剛才說過了,殺了我就這兒那兒都去得了。”

任怨依然氣平、謙衝、而且誠懇:“憑良心說,剛才我五師弟第一記‘伏地虎’,跟你這一下‘臥地龍’一比,可不成架式……真金不怕烘爐火,高手隻怕貨比貨,憑你這一蹲至今,我還真不敢動你。”

孫青霞道:“我聽了也真感動。”

任怨似完全沒聽出他嘲諷之意,“不過,可惜……”

孫青霞道:“可惜老婆你還是要找的,是不?”

任怨道:“而且,你身上所著的‘蜻蜒冰鏢’的毒,每一刻衝擊你經絡一次,現在隻怕又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吧?”

他的語氣已漸見鋒銳。

“何況,你臉上的傷也還真有點刺痛吧?不然,你右眼角也不至縱控不住的抽搐了幾次!你的傷對右眼視力肯定有礙。”

孫青霞微微笑道:“你真是未出擊已能知敵深,堪稱是我肚裏的蛔蟲。”

任怨的眼神開始變了。

像兩支針。

浸了毒的針。

他狠狠的從孫青霞臉上的傷,盯到他的胸前,好像還透過他的肺腑,直盯出了他的背項:“更且,你背上的傷口,胸前的傷痕,也傷得不輕吧?仇小街的‘搜神指’,一向是攝魄搜魂的!”

孫青霞道:“說的好。你這樣說話,才像是江湖傳聞裏心狠手辣的任霜田任老三!其實,你就一直拖時間在等我身上著的‘冰毒’再次發作。”

任怨赧然道:“我這算心狠手辣?我本來隻不過要求你幫一幫我,把我老婆還給我罷了,卻你偏是不肯——我本來看你這一蹲,全身是破綻,占了絕對劣勢,反使我們不敢出擊,但現在我想通了。”

他邊說著,春風徐來,他衣袂飄飄,雙袖嫋嫋,幾似展翅欲乘風而飛,高潔清雅得是天地間一隻白鶴、一張白紙似的:“——你會不會隻故意用這樣一個不易久持、全是破綻的姿勢來唬住我們,讓我們不敢動手,讓我賠了夫人又折兵,空手而退呢?”

說到這裏,他又眯著眼去看孫青霞。

他飄飄欲仙,俯視下踞伏地的孫青霞。

他雙目如刀。

刀鋒冷。

冷得像已切人孫青霞的肌裏骨內。

他眯著刀目,像削入剜進孫青霞心坎裏的用鼻音問了一個字:“嗯?”

孫青霞根本不看他,依然低首,泰然自若,雙眉卻宛如兩道黑色亮劍,靜靜地架住了任怨的兩記眼刀。

“你要動手就請。”

——這就是孫青霞的答複。

以後他又似進入忘我的狀態。

他居然閉起雙目。

哼著首歌:仿佛包袱中的琴在鳴,他在和著唱一般。

任怨盯著他,狠得比用錘子把一口釘子敲進木頭裏去還更星火四迸。

他終於點了點頭,向任勞。

——他點頭,就是表示:可以出手了!

笑將剩勇抵天敵敢把餘忿迫王廷瞬歿刹亡一息間誰知飲罷遺空筵這就是孫青霞唱的歌。

他居然在這時候,還能唱歌,而且還能唱這首歌,這樣的歌!

大敵當前,他隔著包袱撫琴,竟閉著眼唱這樣的曲子!

這使得本來正要出手,聯手攻擊的任勞、任怨,不禁狐疑了起來:這廝在搞什麽鬼!?

同一個疑問,在半山上的兩個女子也同樣不明不白:他們怎麽不交手?不打?還在談得如此相知,孫yin魔甚至還坐了下來、蹲了下來,對著那麽一頭凶猛的老虎、一隻狠毒的白鶴,在覆霜的荒田上撫琴吟風談地說天不成?

“怎麽光談不打!”龍舌蘭狐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結成了老襟不成?”

小顏聽了,“嗤”了一聲。

龍舌蘭忽然省覺,奇道,“你這小娘子不知生死,這關頭你還笑得出來?”

小顏滿目都是笑意。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瞼浮了起來眼裏都漾著汪汪的水,亮亮的希望,春陽一照,臉上白灩灩的,寫上的仿佛是年輕貌美四個字,連龍舌蘭看了,也不覺心裏一動,再看一眼,仍覺不足,又看了一眼,之後就索性看著她,目不轉睛了。

“我怎麽笑不出來?”小顏仍在忍笑,眸子裏都漾著迷笑,“你大姑娘的這樣說話,我哪能不笑?”

龍舌蘭指著自己鼻子(她的鼻型很尖、很勻、很柔,雖然比一般女子都顯得大了一些,但看去卻很調和柔美,像一朵處子的**),“你笑我?我有什麽好笑的!”

小顏捂嘴吱格吱咯的笑了起來,又咳嗯咳嗯的強忍了笑,這才道:“你怎麽可以稱他們為‘老襟’?那你當自己大姑娘是啥了呀?”

龍舌蘭嘀咕道:“我這才不管,我聽京裏男人都這樣說話的——就他們說得,我說不得!”

她有點懊惱(也有點狼狽)的自她剛從敵人手上奪回的箭壺裏抽出五色小箭,張弓搭上,箭鏃對準霜田裏的三個一蹲、一伏、一獨立的人,發狠的道:“我才不管:誰要是對本姑娘沒安好心,我管他是老王八小王八還是不老不少色魔王八蛋的,我射他個五大窟窿洞!”

小顏知龍舌蘭似有點狼狽(也似有點懊惱),同時也給龍舌蘭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就抿住了嘴,不敢再笑了。

她怕龍舌蘭老羞成怒。

一個小女孩(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在春日的碧樹翠峰間忍著乍散乍收的笑意,龍舌蘭盡管是搭弩向霜田上的男人瞄準,但還是瞥見了,發覺了,神迷了。

她忽然覺得身畔這弱女子、小女孩、這村姑娘居然是美的,而且美得來有神、有態、有情、有趣、有心。

她更然覺得自己幸運。

——幸好她是個女子,不然,她一定會情不自禁的鍾意了旁邊這個小姑娘。

(這村姑一定是個內心明潔的女子,要不然,怎麽在應敵、逃亡、危機四伏之際,隻要她在身邊,就會覺得不是那麽的險、緊張、動魄驚心的呢!)她可不是這樣的女子。

她雖經曆了大風大Lang,闖過了大江大湖,也經得起大風大Lang,闖得起大江大湖,但還是有時身在危機中仍借然不知(這是她爹爹龍端安對她的評價),又或是無緣無故的神經緊張起來(這是鐵手向她的勸誡);她可沒這小村姑的氣定神閑。

——可這小姑娘的氣定神閑是因不知敵人的淒厲可怕。

她本來還以邀遊的心情來辦案,終發現差點受民給好友蘇眉出賣也隻一時氣惱,劃了孫青霞臉上一刀也隻內疚了一陣子(其實心裏也想過:活該!讓他也像自己一樣,臉上先留下一道疤痕再說!),但任怨一迫近,她就難免風聲鶴唳!

——難怪這小姑娘不怕,因為她根本不知任勞任怨、任氏雙刑為何人何物!

所以不知亦是一種幸福。

龍舌蘭想到這裏,心中不覺微微有些感歎。

有時,她也希望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不必知那麽多事,不必做那麽多事,隻要端坐家中,等愛她的人來照顧,就能安穩過一輩子。

可是不行。

她的心老是要當捕快:因為女子中絕少有出色的捕役,所以盡受欺淩;她要為天下女子一申冤氣!

她要當名捕當得比鐵遊夏還著名——或許,這樣才能唬住任怨,也令鐵手對她另眼相看!

她要當有名的捕頭才能自由。

她不想一直呆在臨安龍頭小築。

她要讓白拈銀、花珍代這些不可一世的女名捕留意:她才是能為天下無辜弱女子出頭的女神捕:她是龍舌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