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霞詫異的望向龍舌蘭,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能做到這點。

——仇小街現在已變得像隻可憐的傀儡,而牽扯他生命的線絲,卻完全縱控在龍舌蘭手中。

莫非龍舌蘭懂得念咒語不成!?

他呆了半晌,卻聽龍舌蘭疾問道:“我們到底走還是不走!?”

走!

為什麽不走!?

他現在已沒有別的路。

趁仇小街被跌得臉青鼻腫,陳路路膽戰心驚,耶耶渣半癡不瘋,而其他敵人未及趕上來前,他們唯一的路便是:走!

——走就是逃!

逃得越遠越好!

走得愈快愈好!

龍舌蘭拖著小顏,迅速撤離這十八星山接連十一寡婦山的山穀。

孫青霞則負責斷後。

陳路路看著他們撤離。

他不敢阻攔。

——因為就算連撤走的時候,孫青霞的神情氣焰仍然如此迫人、淩厲、不可一生。

就連龍舌蘭在撤走的時候也一樣如同一隻傲慢的鳳凰。

——盡管可能是負了傷、折了翅的鳳凰,但一樣仍是非同凡響的鳳凰。

烏鴉飛上枝頭變鳳凰,可是鳳凰掉下枝頭是不是就打回原形,變成鳥鴉呢?答案雖不確實,但從樹上掉下來的仇小街肯定已摔個烏燈黑火、日月無光。

陳路路在這稍稍遲疑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正要逃亡的一男一女:一個捕快一個逃犯,竟有三個共同點:一,他們都同樣驕傲:就像兩隻落難的鳳凰。

二,他們的樣子居然都有些相像:就像同一父母或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一對兄妹。

三,這兩人樣子都很好看,但臉上都受了傷。

——這兩人,說實在的,真是一對壁人,多了道血疤痕。

連對他們敵對的陳路路,也覺得他們很登對,很相似。

他兩次都因為對手的美色而沒把握住時機放箭下殺手:一次是小顏,一次是龍舌蘭。

兩次都如此。

——顯然他隻是略為遲疑了一下,到底他還是向她們放了箭,但他初是小顏,再遇龍舌蘭的感覺,就像如一別豔容,再見麗色。

兩個都那麽美。

讓人不忍殺傷。

也就是說,他對這兩名女子都曾因驚豔而掠過非分之想,可是,而今見著負傷撤退的孫青霞,總是難免生起了。

——這家夥跟這兩位美人在一起,還真匹配。

由於意識到這點,他更恨絕了孫青霞。

但他不敢動手。

因為孫青霞的迫人氣勢,跟龍舌蘭的淩人傲氣合起來,豈止於不可一世——簡直是不可七世。

他的弓在手。

箭仍在弓上。

但弓弦已弛。

箭鏃下垂。

他不敢瞄準敵人。

——盡管他手上的三枚箭矢,已是他仗以成名的“殺手鐧”,這三支箭,二淬了毒一裹了炸藥:一支在箭鏃上淬毒:隻要釘入人的身體內,必死無疑,天下除“老字號”外莫可解。

另一支也是淬了毒,但毒卻不在箭鏃,而在箭把子上。不管是不是中了箭,隻要一拔箭,手便一定為毒所侵,迅速蔓延全身,雖也惟“老字號”可解,但也要有如鐵手這樣渾厚的內力,三五時辰內休想逼出劇毒。

還有一支箭則是裹了炸藥。

隻要給他一箭射著,就會爆炸,就算射不著,擊空了一樣會爆炸:是以,就算射殺不了敵人,也一樣可以炸死他。

這三箭齊發,從來沒有不奏效的。

——這三支特製的箭矢,還是出動“叫天王”的軍師馬龍特別請動“老字號”中的好手“溫兄”為他精心鑄造的。

馬龍會對陳路路特別好,原因無他,因為他想吸引更多的“四分半堂”的子弟加入“叫天王”係統裏。

——陳路路可是“四分半堂”的精英。

正如詹通通也是如此。

馬龍也特別禮待他,除了喜歡他驍勇善戰之外(足智多謀的人原就比較喜歡魯直率真及至狂妄自大之輩),同時也要以禮待他來巴結吸納更大量“黑光子虛門”詹家的好手加盟。

大抵這就是所謂的利用價值。

盡管如此,陳路路這三支箭,仍是射不出。

他當然希望立功。

——他還巴不得殺了孫青霞,奸了小顏和龍舌蘭。

可是他不敢。

同樣他不想死。

尤是在他目睹菩薩和尚、一惱上人先後的身亡,耶耶渣完全瘋瘋癲癲,戰鬥力全失,連他們這幾人中的項尖高手仇小街,也跌個葷七八素,不能令陳路路不觸目驚心。

他隻好任由他們往“一山樹”的方向逃去。

才掠了幾個起落,龍舌蘭“嗯”了一聲,忽爾住了足。

孫青霞一直跟著龍舌蘭跑。

他仍鐵著臉。

但他的眼光不同了。

他看龍舌蘭背影的時候,眼色很溫柔,同時也帶著好奇。

不過,等龍舌蘭一回身之際,他的眼色立即轉了。

轉變得就像臉色一般冷漠。

他甚至不去問龍舌蘭忽然停下來的原由。

直至龍舌蘭把小顏住孫青霞那兒一送,正要往回走之際,孫青霞才不得不問:“幹什麽?”

“我們都忘了一件事。”龍舌蘭跺足恨聲懊惱的說。

“什麽事?”

“我們不該忘了殺掉陳路路。”孫青霞有點訝異:“為什麽要殺他?”

龍舌蘭理所當然的道:“不殺他,他可目睹我們往一山樹那兒逃。”

“殺他滅口?”

“留他活口就多事?”

孫青霞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女捕快,豈可說殺便殺。”

龍舌蘭卻反而覺得奇怪:“他不是壞人嗎?剛才不是糾眾要汙辱我和小顏嗎?你都看見?我也相信了,這種人還不該死麽!”

孫青霞呆了呆,把龍舌蘭和小顏引至一處有密林濃葉遮蔽之處,道:“他確是惡人。但如果你們也要殺人便殺人,與我們有啥分別?”

龍舌蘭奇道:“這倒有趣。這些人便是要來抓殺你的,你卻不要殺他們,這倒端的是太陽底下的一件新鮮事兒。”

孫青霞哼哼卿卿地道:“我本也以為你們是刑捕的本就是助紂為虐,隻會欺善怕惡,貪生怕死,任意燒殺——後來見鐵手並不如是,那麽才有些改觀。”

龍舌蘭格格笑道:“我才不像他那麽忠厚老實。他有實力,才不怕循規蹈矩。我遇上十惡不赦的人,抓了上京也沒用,不是那個權臣就是這位皇親,一開口就把他免了罪,不如我靜悄悄的一劍殺了,一箭射死,誰也不知,省事省力。”

龍舌蘭這樣說,大合孫青霞性情脾胃,隻是他一向見龍舌蘭秀麗可人,以為不致那麽辣手無情,不料卻連殺性都比他更大,所以哼哼的道:“看來,女神捕要比男名捕還凶。”

龍舌蘭笑得花枝亂顫:“當然了,要不然,怎有辦法也在你這惡人臉上劃了一劍。”

她居然還為此事得意,沾沾自喜。

孫青霞倒一時發作不得,裝狠道:“我遲早再劃你一刀狠的。”

龍舌蘭眉花眼笑的說,一點都不示弱:“來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女人報仇,報了你還不知跟她結了仇呢!你們男人相爭,鬥的常隻是氣,講的卻是義,所以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的,生氣一個人還要欣賞他其他的好處,要整一個人有時還放他三次活路,真是沒死白不饒,徒增煩惱多結仇,一味裝模作樣,故示大方。我們女人則不一樣,不喜歡的就賣的買的騷的燒的一概不搭理,有防礙的一概徹底清除,貨真價實,明來暗往,才不像你們男人瞻前顧後,不痛不快。”

孫青霞不覺給她說的有點訕訕然,摸著臉頰上刀傷唧唧道:“像你這種殺人捕快,幸好不多。”

龍舌蘭道:“誰說不多?仇小街、霍木楞登、任勞任怨……莫不如是。

孫青霞嘿嘿的反問:“任勞任怨?他們手段毒辣,早有聞名——這跟你豈不天生一對好成雙嗎?”

龍舌蘭登時變了臉色,頓足道:“你是自那兩個老王八小王八手上救過我,但你決不可侮辱我。”

孫青霞見她畢竟是個正當少女,有些話題究竟還是說不得的,但給她那麽一叱,心中也不舒坦,正要回敬幾句,卻聽小顏幽幽的道:“那到底……要不要折回去……殺人?”

孫青霞本來就沒意思跟龍舌蘭爭執下去,趁此變換了話題,回答了小顏的問題,其實主要的是阻止龍舌蘭接下去的行動。

“不要殺陳路路……留下他一個活口。”

“活口?”龍舌蘭道,“你要讓他揭發我們是往一山樹這兒逃!?”

孫青霞道:“正是。”

龍舌蘭道:“你活不耐煩了?”

孫青霞道:“因為我們不會往一山樹,也暫時不會走‘大森林’、‘靈壁’、‘長氣河’、遁入‘嵯峨山’這條路的。”

龍舌蘭一聽,愣住了:“要是我們不去‘大森林’,我們來‘一山樹’幹嗎?”

孫青霞道:“什麽也不幹——唯一幹的是:讓他們以為我們真的要往越是荒蕪無人跡的‘嵯峨山’走去。”

龍舌蘭有些恍悟了:“你是故意使他們追錯了路?”

孫青霞道:“仇小街正跌個滿天星鬥,耶耶渣已暈了頭,隻剩下陳路路仍七清八醒的,惟有他可以看出咱們往哪裏逃。”

龍舌蘭更加明白了:“你原就想取道十一寡婦山,然後從大森林轉入胃園、肚院、肝苑、腸圃,再經定定鎮回到州府去?”

孫青霞道:“追捕我們的人,尤其是叫天王,本就以為我會取道十一寡婦山,因為那兒地平,且斷柯處處,較能製住仇小街居高臨下的襲擊。”

龍舌蘭恍然道:“可是現在你認為已不必了。”

孫青霞這次露出了一點微笑,溫馨得像無盡黑夜中的一燈如豆,盡管現在正陽光滿地,他的笑仍非常暖。

很溫馨。

“因為你已經找到治他絕招的方法。”

龍舌蘭也笑了。

她一笑,非常美,也非常亮麗。

像風吹花開,且在豔陽下燦極一時。

“誰說我會在一路上都幫你對付他?”

孫青霞也笑了,笑得像一扇開向陽光小院的窗。

“我沒說過。你跟我不一樣。你的確沒有必要逃亡。”

然後他的笑容又斂去了,又回到他那不可一世,像一把出鞘的神兵利器絕世劍一樣的傲慢和旁若無人,而他的笑就像一扇打開了又關上的窗,一部未寫到終結的稿:“那麽你隨時都可以走。”

他的神態也一再聲明了。

他沒有留她。

他也不會留她。

她也不笑了,剛剛的笑容還半殘餘在她臉上,就像篇未寫完的情詩,她的神情也驕傲得像鳳凰,仿佛對方有多冷她就有多傲,而對方有多傲她就更寒傲勝冰。

“我是沒有必要逃亡。我犯了什麽事?我才不要逃亡。我剛才動手,隻因為要報複他們趁人之危的仇。我要避開任勞任怨,因為避忌他們跟我爹的交情,不便出手。我不想落在叫天王手裏,所以才暫避他們一避。我幫你捉弄仇小街,是因為要還你一個人情。”

然後她更斷冰切雪的道:“我是沒有必要逃亡,完全沒有必要。”

她還總結了一句:“我是隨時都可以離開的。”

孫青霞淡淡的道:“那你為何還不離開?”

龍舌蘭一時為之語塞。

小顏在旁,靈靈的眼溜溜的一轉,忽插口道:“也許……龍姐姐不走,就是為了放不下我?”

龍舌蘭一聽,忙道:“說的也是。便是如此。我是不放心小顏……他們一定會殺她滅口。何況,他們為了要嫁禍於你,濫殺了那麽多無辜鄉民,我也斷斷不能放過他們。”

孫青霞歎了口氣,故意道:“反正,你對逃亡有興趣,我也沒法子攔阻你。”

然後他又禁不住臉上顯露了一點笑意。

盡管那是一丁點兒的,但一如未有花時已是春,笑的感覺已出來了:“——逃亡,是很辛苦的哦!”

他故意唬她。

“嘿嘿嘿,”龍舌蘭果然反應強烈,她撫著心口,故意把眼瞳放大,“我好怕呀——我呸!我早看叫天王、東南王那夥人不順眼了,就偏要跟他們鬧鬧別扭、秤秤斤兩、別別瞄頭!”

她放狠著說,“他們要抓你,我偏不讓他們這般容易得逞——蘇眉枉為我摯交,利用我來抓你,卻幫他們來欺侮我,我也讓她難償夙願。”

然後她裝得十分陰鷙狠辣的“咭、咭、咭”的叫了三聲,充滿陰謀詭計的盯住孫青霞居心叵測的道:“何況,你是我的——我這一路上,遲早都會把你逮下押回京去。”

“這麽厲害!”孫青霞嘖嘖嘖的咋舌反問:“任勞任怨在候著你哪,你還能回京呀!”

——任勞任怨畢竟是龍舌蘭的“罩門”,何況她臉皮子終究仍嫩,這一問,不禁又氣擰了粉臉,指著自已那一朵秀麗的大鼻子(——鼻子大又如何秀麗?可是這朵花梗一般的大鼻子長在龍舌蘭的嬌靨上,確能達到如此效果!)道:“本姑娘要回京便回京,要到哪兒便上那兒去,便忘了——我、老、爹、是、誰!”

孫青霞陡然笑了一下:“你老爹?我知道,龍端安嘛!”

龍舌蘭跟他的對話本才剛有點親切起來,但又因聽出了對方的語氣,而又充滿了敵意和鬥誌,“怎麽?瞧不起哪!?”

孫青霞漫聲道:“龍端安是臨安府武林盟主,也是江湖好漢的大龍頭,勢力橫跨黑白兩道,昔日人稱‘貓俠’,今時人頌‘龍老’,與‘天機’組織的張三爸同號‘雙龍出海’,並稱江湖,誰敢小覷了。”

龍舌蘭這回似乎居然沒聽出孫青霞言含諷嘲之意,一抬頭一挺鼻子(和胸),說:“你知道就好。”

孫青霞卻像慌死龍舌蘭不夠氣惱似的,加了一句問題:“好老爹那麽英明,卻又把你許配給任怨?嗯?難道他有什麽把柄捏在這臉善心狠的手裏不成?還是他給這小煞星迷了心封了竅不是?”

孫青霞這麽一問,龍舌蘭的神情驟然暗淡了下來,隻橫了一句:“這不關你的事。”

孫青霞知道這觸動了龍舌蘭的內心,要是換作平常,他也就算了,但不知怎的,他的臉傷突然刺痛了起來,加上在陽光下,龍舌蘭是那麽美,不但秀麗,而且高貴,更有一種雖在逃亡中(而且衣衫不整)但依然清越的氣質,使得他對自己過去種種不如意事,以及世間一切誤會、打擊、挫折、冤枉,全勾勒上心頭,加上龍舌蘭那一句“不關你事”令他不快,那麽他也狠狠的說出了他的判語:“我不管龍老頭有多大的威名,有多麽的威風,他既把女兒許配給那口蜜腹劍的白麵獸,他就在我眼中隻能算是老胡塗。”

他這樣說了之後,有點得意洋洋的備戰:他原以為龍舌蘭一定會跳起來、跺著腳、掙紅了臉與他強辯到底。

結果沒有。

意料之外。

龍舌蘭嘴兒一撇,沒有說話。

卻流了淚。

陽光下,那淚兒很晶瑩。

滑過那淚珠兒的臉靨很滑。

像露珠滑過花瓣。

孫青霞看了,不知怎的,心頭一疼。

他也自覺自己太過份了。

他一時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隻見龍舌蘭那一張嬌嫩的臉上,淚兒越流越多,越滑越快,前一顆淚,因流出了條淚痕,到下一顆淚,就注人那淚溝裏去了,於是流得更順暢愉快,甚至順理成章,還帶點歡快。

這回隻苦了孫青霞。

幸好小顏提醒:“手帕。”

孫青霞沒聽懂:“嗯?”

——手帕?

小顏用手作狀拭了拭眼。

孫青霞馬上領會。

——找塊布料給這淚人兒揩淚。

可是他身上卻沒一塊像樣的布。

龍舌蘭身上更糟。

她因幾遭奸汙,身上所著,隻剩布絮,幸她應戰的百忙中,已抄了件原屬蘇眉的絆色肩氈,裹在身上,還算勉強可以應付。

看來,她顯然是不想以蘇眉的技氈拭淚,原因恐不外乎是:一,她左手還挽著小弓,右手仍拎著幾根小箭(本來她是箭幾已發盡,隻剩一支,但在撤退時她又不管是陳路路的還是她的箭,都抄了幾支在手再說),在這時分抬高手肘揩淚,恐有不便。

因為技氈下的衣服,已狼狽不堪,春光盡泄。

剛才在格鬥中那又不一樣:龍舌蘭呼的一聲飛了過來。呼的一聲掠了過去,她畢竟是見過世麵的女捕快,遇上生死大事,取勝關頭,她才不管,也管不了那麽多避忌,就算春光乍泄她也橫了心至多把目睹的人殺了算了。

可是現在不同。

情形不一樣。

她覺得自己在孫青霞麵前已夠尷尬了,她不打算再狼狽下去。

她甚至略為揣想到自己落在那所謂的上人、和尚、大師所謂“三仙”手上時受到的侮辱,卻讓孫青霞目睹了、瞧見了時的情狀,每一念及,就臉紅心跳,悸喘不安。

她甚至恨他,還多於感激他。

她生氣他還大於歉疚他——盡管她曾在他臉上劃了一刀。

她仍當他是色魔,遠強烈於當他是一個給無辜追殺的俠士。

她提防他。

——不過,除了提防他之外,她也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這感覺就像她開始見著他(那時他隻是個大脾氣的小夥計:“小霞”的時候)一樣。

她並沒有去追索這種“感覺”。

她也沒有去麵對這“感覺”。

——或許她也不想去“麵對”。

她不願意再讓孫青霞看到她決不想暴露的身軀。

所以,她不想再舉手,連淚也不想揩。

一張薄氈已掩不住春色。

二,她不想用蘇眉的披氈擦淚。

她是一個那種:既不喜歡那人了,就不會再用那人所用過的任何事物的那種女子。

她原本自京城裏溜出來,總共有四個重要也重大的理由:第一,逃婚——她不想嫁給任怨那種人;盡管他長得好眉好貌,但她不知怎的,一跟此人接觸就雞皮疙瘩,不寒而悚。

第二,她想跟鐵手在一道——從來,她在鐵手身上得到的隻是溫厚和溫馨,她盡管是個愛冒險的女子,但卻更希望在她冒險的時候不會過了火位和底線:那就是至少有個令她覺得“隻要跟他在一起就會很安全”的男人在一起。

第三,她要幫她的好友出口氣——她的手帕交就是蘇眉,她原是要為她逮住孫青霞這yin魔,因為他做了那麽多人神共憤的事,還不打緊,居然還傷了這麽一位連龍舌蘭也“我見猶憐”美豔女子的心。

第四……”

——第四點到底是什麽,就跟她對孫青霞還是“小霞”時候的感覺是很相近的,她心裏已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但卻說不上來。

就因為這樣,她任由淚兒籟籟撲落,她也不願去用蘇眉披過的披氈拭她臉上那兩行淚。

——裹著身子還可以,但拭淚就反而不行。淚對她而言,有著重大的意義。

孫青霞身上也沒有多餘的布絮。

——他連頭上那頂在當“崩大碗”的小夥計為客人斟酒送菜時用的氈帽,也早在“一文溪”救鄉民時掉落水中了。

他當然也不能用小顏身上的布。

——盡管小顏穿的衣服要算比龍舌蘭完整些,但也總有些衣不蔽體。

所以他馬上作了一個決定。

他解開了一個結,再解了另一個結。

他解的是他手上那長形的包袱:——那裹著琴的包袱。

這幾個結,就算他在霜田上要對付任勞任怨的時候,也不曾——解開過。

但這時候,他卻毫不猶豫的打開它。

結解開。

絨布攤開,撫平。

他放下了布包裏的事物,將絨布翻轉內裏,認真的找出最幹淨、柔嫩的一處,遞給龍舌蘭,有點愛不釋手的道:“你揩揩……”

話未說完,龍舌蘭已“哇”地哭了出來:真個的哭了出來。

然後她一手搶過絨布,隻聽唏哩嘩啦、嗤啦呼嚕的,她把眼淚、鼻涕什麽怨氣、冤氣的,全噴在擰在那張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一方鵝黃色的小絨布上了。

孫青霞看了,不禁直皺眉心。

但小顏卻亮了眼。

她水靈似的雙眼,閃亮著一種京城大都裏所不多見的晶瑩與智慧。

她看著那口琴。

眼裏綻光。

如見瑰寶。

她看到這口焦尾蛇紋虎眼赤殼琴的時候,眼睛會發亮:她發亮的眸子,就像那兒深處有兩個發光鍍金的夢似的。

孫青霞也察覺了。

他冷哼一聲,即時問:“你認得這口琴?”

小顏並沒有立刻把視線收回,隻答道:“認得。”

她仍專注的看著那尾琴。

目不轉睛。

孫青霞瞳孔收縮,道:“那麽,這是口什麽琴?”

小顏道:“它不是琴。”

龍舌蘭倒止住了哭聲:“它不是琴?那它是啥?”

小顏純真的答:“它是武器。”

龍舌蘭詫然:“——武器!?”不禁陡笑了起來,別首望向孫青霞,卻見孫青霞臉色凝肅,凝肅得似如臨大敵。

這反而使得龍舌蘭真忘了哭泣,忘了自己所受的“委屈”。

小顏仍天真地道:“它當然是武器囉——它就是山東‘神槍會’孫家所製造最可怕的武器之—……”

她仍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安危凶吉的說:“它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就叫做‘騰騰騰’……”

龍舌蘭聽了更是大惑不解:“騰騰騰!?”

“對,”小顏很肯定的說,“就叫‘騰騰騰’!”

龍舌蘭忍不住又問:“為什麽叫——”

孫青霞臉色慘變,一手已按住腰間的如花緬刀,顫聲嘶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小顏可愛可人的笑了起來。

她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可能已大禍臨頭,卻滿懷高興的、燦若花開的偏首望向孫青霞:“當然是溫老掌櫃的告訴我的啦,不然會是誰!他告訴我:小顏呀,你別看那隻是一口琴,那其實是件驚天動地的兵器啦,一旦亮了出來,足以驚天地、泣鬼神,武林中抵得住這件兵器的,除了沈虎禪的阿難刀,諸葛小花的‘驚豔一槍’,天下第七的‘包袱’,恐怕就沒幾件能治得了他的了。我還問過他:“明明是口琴,怎會是件兵器啦!”溫掌櫃的就說:“明明不像敵人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明明不似高手的高手,才是最巧妙的高手。兵器也一樣。‘神槍會’孫家發明了這武器,這才算返噗歸真、天下無雙了。小霞若不是為了這尾琴,也真不必遠離山東大口孫家,流落江湖,流亡天下了,我又問:這武器這麽好玩,可有名字麽?溫老就笑說:叫‘騰騰騰’。我奇怪極了,問他為何這好看好聽的武器卻有個古怪的名字?他就笑而不答……”

然後她又笑眯眯、傻乎乎的仰首望向孫青霞,怪可愛也怪可憐的問:“——當然是溫八爺告訴小顏的啦……不然還有誰?”

孫青霞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這個八無先生,也忒真多事……”

然後他鄭重的吩咐小顏:“你可千萬不能與人說哦。”小顏忙伸了伸舌,點了點頭。

龍舌蘭不以為然:“有什麽神秘兮兮的!那是件武器又有啥了不起?我的‘一花五葉分心神箭’才是件絕世兵器,本姑娘光明正大的拿在手上,從來不會裝模作樣假神秘。”

孫青霞一顆提起的心,已放了下來,見龍舌蘭忘了哭了,也想把氣氛搞輕鬆些,就說:“是是是,你的神弓小箭,剛才助我的時候,倒真的很派上了用場。”

這句話本已是對龍舌蘭手上的弓和箭作出了些微的肯定,但龍舌蘭顯然仍不甚“受落”,隻撒著嘴兒道:“豈止派上用場、還救了你的命。”

這句顯然言重了,孫青霞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小顏也不附和龍舌蘭的話:“誰說你不神秘?你可也神秘極了。”

龍舌蘭又指著自己的豬膽鼻,錯愕地道:“你說我神秘?我來得正去得正、行得正坐得正,有什麽好神秘的!?”

“你若不神秘,”小顏對兩人可能因同曆過患難之敵,已比較熟絡了起來了,加上她“童”言無忌,爽直過人,就徑自說出她的所以然來:“為什麽隻叫‘反——骨——仔——’和什麽‘正一衰仔’的,就能把這樣一個大惡人叫得劈嚦啦嘞的一路滾下樹來!?”

她還學著龍舌蘭的語音叫“正一衰仔”和“反骨仔”,居然還學得惟妙惟肖。

龍舌蘭聽了,就隻是笑。

“你學得倒挺像的。”

她格格的笑道:“我叫他這罩門,是有段前因後果的……”

她笑得跟剛才哭好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但她這段笑了又哭,哭了就笑,轉變得理所當然,不著痕跡,盡得風流,恐怕比她變招還快。

但她卻畢竟是位女衙差。

——也是位有名的女神捕。

所以她不忘先問了一句:“我們就耗在這兒談天說地使人逮捕,還是一路逃一路說清楚?”

她問的當然是孫青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