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腸”原姓陳,名分長。人多戲稱之為“粉腸”,他也不以為忤,何況,他也最嗜食豬粉腸。

但別看而今這陳粉腸邋裏邋遢也曾是一介名士。他曾在武林四大世家的“舞陽城”周白宇麾下當過慕僚,舞誦曲藝,笙蕭笛琴,無一不精,但就壞在終日誇誇,遊說無根,俟周白宇歿,北城不複當年,他便再也找不到明主收容,流落江湖,懷才不遇,這才遁入十八星山,暫時投靠“義薄雲吞”。

他終日無所事事,隻善月旦文章、臧否人物,不務正業,但一身“回龍拳”的造詣,卻是非同小可。

他一拳擊出,聲勢過人,但更奇特的是:他的拳還可以中途折返,轉了一個大圈,避去敵人鋒銳,然後再自死角中猝擊敵人,簡直不止防不勝防,連接也不能接。

吃喝玩樂之外,他也自有過人之能。

阿丙倒是真名字,原姓司徒,全姓名為“司徒丙”。

這人有個特色,就是喜歡打架。俗稱這種人為“五行欠打”,他就是喜歡打人——不打人,給人打也行。

他平素無事,就喜歡撩事生非,非逼得人動手跟他打架不為樂。如此一生打下來,足足三十五年,他以實戰經驗豐富而成為武林中一等好手,但也因此給人群起而攻之,逐走江湖,遁入十八星山,躲進“義薄雲吞”,成了言尖手上一名小廝。

他來到這兒,依然死性不改,挑釁挑戰如故,除了“大胃”之外,這兒幾乎每人都跟他交過手,打過架。

“大胃”原姓王,原名大維,因為太貪吃,而一天進食至少十二三次,次次食量驚人,故人皆稱之為“大胃”。

他的確是“大胃”,他的胃也特別大。他的脾氣好,不與人鬥,但千萬不要與他爭食、搶食。他隻好食,若在食物上跟他過不去,他可是寸步不讓。司徒丙就是天生不愛吃,人也骨瘦如柴,故爾跟王大維沒有相爭的理由;別的事,這王大胃都讓著他,故爾打不成架。

有一次,他跟入住避難的武林大豪“蝙蝠神君”華矛為了爭一塊小小的蝦片,竟大動幹戈,這就見出了他的實力,他連施“橫行槍法”、“橫屍棍法”、“攔腰杖法”、“波湧槳法”,把華矛華老太爺和他十七名助拳的高手全都砸出打出“十八星山”去。

雖然,為這件事,他給言尖夫婦狠狠的責罰了一頓,到現在膝蓋還瘀了一大青的,腫了一大片紫的,幾乎也沒給言氏夫婦趕出“義薄雲吞”去。

事實上,沒把王大胃和司徒丙二人踢出“義薄吞雲”,或者索性流放到黑龍江、滿都加爾去,言尖夫婦也頗感“後悔”。

蓋因“大胃”一個人吃足十二三人的食量,有段時候,因山道坍方,糧食運輸一時接不上,他才餓了兩個時辰,便一口吃掉了自己兩隻手指。

有天夜半,跟他同睡的“粉腸”忽然覺得床鋪濕漉漉的,一摸,還以為是“大胃”撒尿,細看,幾乎沒給嚇死:原來一手都是血。

再看,陳粉腸可真個三魂嚇去了七魄,以後都不敢再跟王大胃同床了:原來他在吃肉。

——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生食。

他一麵吃著,一麵十分滋味的望著陳粉腸,哈哈的笑。

粉腸隻覺毛骨悚然。

他手裏還有一把刀。

尖刀。

他的右腿褲管特高,鮮血直冒,汩汩流著,他也不以為意:他口裏那塊肉,就是這樣給他割了下來,現場生吃。

——敢情他睡到夜半,餓了,看見自己腿肉肥美,就割下來嚼了一塊。

但粉腸可嚇得眼綠耳屈鼻於歪:萬一他真的禁不住餓瘋了,對自己身上的肉也打起主意來,這還有命在!?

是以,“粉腸”對這號人物“置”而遠之,並見查叫天也有外號作“叫天王”,於是也戲稱他為“大胃王”。

不過,吃歸吃,就算大胃王饑不擇食到了:你給他一粒蛋,他會連殼都一並兒吞到肚裏去;你若予他一條香蕉,他也會連皮送入他口裏邊。

但他還是不吃人。

——寧吃自己的肉,也不傷害其他的人。

這對言氏夫婦而言,成了不趕逐此人的最大借口——同時,也是最完滿的理由。

何況,除了太貪食之外,大胃王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幫手:他什麽事都肯做、願做、也做得好,且不要報酬————除了給他頓好吃的之外。

司徒丙就不一樣了。

他是無緣無故也撩是鬥非,迫得人非要與他動手打架不可。

他好打——一天不打架,他仿佛就全身發癢,癢得無技可摟、無處可依。

對這種人,言尖可製他不住了,要不是溫八無給他先下了帖“降風頭下火勢五痹散”,恐怕言尖早就對他動上了手,轟出了他的“迷城迷蹤黑煞手”了。

司徒丙畢竟仍是有忌諱的,所以他也不是見人就打:至少,無辜的客人,還有不諸武功的人客,以及小孩婦女,他一概不打。

隻是,他仍太好戰了,總要想出不同的方法來與人(乃至“迫人”)同他過招,以致他連“不是人”的也得千方百計與之交手。

他曾用頭與牛角對撞。

還跟狒狒比賽爬樹攀藤。

跟魚比泅泳。

他甚至跟蝮蛇對噬——他爬在地上,手足一概不用,隻用口咬,蓋因如果他施拳腳動真力,什麽野牛、蟒蛇、馬猴,哪樣會是他對手?這樣勝之,不但不武,簡直無癮,是以司徒丙堅持用對之所“長”(包括尖齒、倒刺和尾巴)來與對方“交手”。

他自得其樂。

這些奇人異士,紛紛先後到“義薄雲吞”來避難,久而久之,索性便不走了,留在這家客店,成了夥計。

也成了言尖夫婦的得力幫手。

孫青霞一聽這幾人的外號和名字,初不為意,隨而馬上聯想起好些江湖上的傳言,以及這幾年有幾位武林高手陡然“失蹤”了的軼事,不禁道:“原來他們都窩在這裏,而且都當了你的夥計。”

言尖搖首也搖手不迭:“不是當我的。”

孫青霞笑道:“你不是這兒的老板嗎?”

“大家都以為是,”言尖居然道:“其實不是。”

他滿懷感觸的望向那書著“義薄雲吞”四字的酒簾,道:“就是這話兒——它才是我們大夥兒的主人。”

孫青霞望著那“義薄雲吞”四個字,也良久未語。

院子裏,一棵花樹開得奇大、奇壯,但又出奇的淒美花落如雨。

一地花紅。

天亦漸陰,雨霏霏下,驟雨中仍見陽光。

這時候,院外居然走過了一隻猞猁。

——就好像一個人負手踱步走過他家院前的一般信步而過,且狀態悠閑。

門前有許多狗。

門外也有許多犬隻,不知從何而來,所為何事,但對這猞猁,都如同視而不見,吠也不吠上一聲。

孫青霞看著看著,也似很有些感觸起來了。於情卻道:“我早著粉腸和西瓜特別關照二位姑娘的事,小花還鬧著跟他們一道玩呢。”

言尖聽了,好像不甚高興:“小花也一道作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袋,但沒有把話說下去。

於情也似有點不高興,但不敢明著拂逆她丈夫的意思,隻幽幽的說:“小花就這樣子,你若連朋友也不讓她交,隻怕來日更——唉!”

言尖也歎了一聲,岔開話題,問:“那麽,老丙和大胃王呢?”

於情利落的道:“這幾天隻怕有事,我已告訴他們好好看著,並通知了還住著的十一夥人家中那六夥會武的,好生提防。”

言尖倒不滿意:“驚動他們作啥?還一定有事哪!這樣張揚了開來,若隻是一場虛驚,那就不好交待了。”

於情啐了她丈夫一口:“看你,仿佛還巴望著有事發生哪!我看,你和阿丙一樣,不是技癢就是身癢,不然就是手癢了。”

然後又轉向孫青霞釋疑地道:“我們得高人杖蔭,在這兒開爿店了,自食其力,兼善他人,這正是有人快樂有人仇的事。我們算是幫了些人,但自然也得罪了些人。事實上,幫的人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了。幫人的忙愈大,幫的人愈重要,得罪的人也更可怕,更惹不得了。”

這個道理孫青霞明白,而且還很明白,所以他接道:“所以你們救得‘鬼仆神鞭’梁道姑,就得罪了任勞任怨。你們從‘一線王’魔掌下救了‘一哨大俠’何半好,又結怨於‘流氓軍’。你們收容了‘花臉煞星’司徒丙,也形同得罪了一大群惡之欲其死的武林同道——同樣的,你們這次容我暫住,也一樣等於跟‘叫天王’派係的人明擺著過不去了。”

於情道:“所以說,就憑我和外子,還沒這個本事,背那麽大的一隻鍋,扛那麽大的一麵旗。”

言尖道:“我這‘義薄雲吞’是合夥生意,我倆夫婦隻是出麵管理庶務的人,真正的大老板是在後頭的。”

孫青霞當即明白過來:“你們指的是溫八無?”

——正如“殺手澗?的“崩大碗”一樣,他隻是一名小夥計,真正的“大老板”還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溫八無也不常在“崩大碗”坐鎮,他不在的時候,多由一位身形傴僂、老態龍鍾的老婦來主事,隻知她姓白,這白姓婦人有時身邊也帶有兩名長工,在“殺手澗”生意最旺的時候來幫忙,孫青霞一看便知這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人物,隻喬裝打扮成平凡人物而已,但他一樣自有來曆,便絕不過問人家的事,隻跟大夥一起稱她為:“白婆婆”,連姓名也未得悉,彼此交談不多,相交亦不深。

——若說深交,哪隻有跟“毒行其是”溫八無。

隻不過,八無先生似對“崩大碗”的業務情有獨鍾,近日來較多在這店鋪裏打點一切,甚至發生了真正的“殺手和尚”來襲的事件,加上有人在上遊決堤,溫八無才與孫青霞各自撤離“殺手澗”。

但言尖的回答是:“不隻是他。”

孫青霞這次倒有不許意外:“哦?”

於情接道:“八無先生是其中一位。他喜歡經營食肆,加上溫六遲——他則嗜辦客棧驛館;以及溫約紅,這人素愛養魚;還有溫兄,此人最喜收集美麗女子的容顏。這幾位都是‘老字號’溫家逐出門牆、或遊離於‘老字號’和江湖勢力之間的不羈人物,且均有不羈之才,聯合了‘感情用事幫’白家的勢力,組合成一個‘用心良苦社’,在武林各處、江湖各地、白山黑水間開設了不少食肆,酒館、驛站、飯店、布莊、茶居、宿舍、裁衣鋪,給天下含冤受屈的武林人江湖好漢有個去處。”

言尖道:“我們這家‘義薄雲吞’也是‘用心良苦社’的分舵之一。”

於情道:“所以光是我們,還得罪不起這麽多天大的人物。”

孫青霞明白了:“可是,如果背後有溫八無、溫六遲、三缸公子溫約紅、毒聖溫兄,還加上了蘇杭‘感情用事幫’白家的高人好手,那倒真是陣容鼎盛,武林中還真不是有太多的人能招惹得起。”

於情道:“可是樹大招風,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物——就連我們沒得罪的人也開罪了。”

孫青霞道:“這個自然,就連原來溫門、白氏的仇家,也一樣把賬往你們頭上算。”

於情笑道:“敢情是孫大俠在江湖上,也給人誣陷慣了,什麽大場麵都見多了,這點定比其他人都更明白。”

言尖哢哢笑道:“他是給目為武林中頭號大色魔,故爾但凡有什麽令人發指喪心病狂的奸殺重案,全都歸他攬上了。”

孫青霞也笑道:“可是,這幹來人還是衝著我來的,說什麽也不該由你們來扛。”

言尖不同意:“是衝著我們來的。”

孫青霞道:“當然是我。”

言尖大聲道:“不是你。”

孫青霞道:“叫天王視我為眼中釘,不是你。”

言尖掙紅了臉:“來的是流氓軍,他們要拔掉的是我們,不是你。你還算不上,入不了排行榜。”

孫青霞冷笑道:“你們剛才不是說過嗎?流氓軍五大當家的再凶再悍,也犯不著惹怒‘老字號’和‘感情用事幫’的人物,也用不著跟你們‘用心良苦社’結下深仇吧!”

言尖情急也氣急:“你——你……你!”

他一急,竟隻是“你”,話就說不出,也說不下去了。

於情忙替他接了下去。

她既然有一個好客、熱情但不擅言詞但說話卻十分大聲的丈夫,她早就知道她天生的(也是天降的大任)責任就是她要喜歡丈夫的朋友、冷靜而勤快的去做他說做的事,必要時還要替丈夫說話、解釋、乃至澄清、辯護和圓場。

這是必須的。

——誰叫他是她的丈夫。

她給他的時候,她已不是處女,可是他並不見怪。

她知道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並沒有說出來。

甚至沒有問。

她早年行走江湖,難免有豔遇風流事,曾遭宵小,亦曾遭人甜言蜜語,騙去身子,到後頭,反正,她也不再在乎了,一夕貪歡又如何,她甚至也曾**過有婦之夫,在江湖上鬧出了些不體麵的事兒來。

直至她遇上言尖。

那已是進入她身體的第七個男人。

她知道他對她是真的好。

——甚至原諒了她的過往。

“原諒”,不等於不在乎。

甚至也不是不介意。

她知道他是介意的。

她從他傷心時候的眼神裏看出來:不說出來的傷心要比說出來的傷心更傷心。

她也知道他定必聽到了傳聞。

可是他始終沒有怨她、責她,卻是愛護她、給她一個溫暖的家,以及溫馨的對待。

——她也深心的明白:像她丈夫那麽火爆性子,能夠對她那麽千依百順、諸般遷就,那若不是真的為了愛,就不可能有其他的理由。

她明暸了這一點後,更清楚的體會到:她丈夫開的這家店子,是絕對使人快樂使人仇的地方——她丈夫有的是朋友,也多的是仇家。

她決定全心幫助他。

她悉心照顧他。

她替他生了孩子:她知道年事漸老背漸傴但更加好強的丈夫,最需要的是一個家。

——江湖人,流Lang久了,顛簸多了,最懷想的,就是一個“家”。

沒有孩子,卻怎麽成“家”。

——沒有孩子的“家”,隻是一個不像“家”的家。

最初,“驚雷女俠”於情行遍江湖,刀口上,劍尖上滾山滾海滾雷滾電的都滾過,但什麽燒菜煮飯洗衣乃至照料孩子,她是一概不知,一律不懂,也一向不理會。

但真的要為一個男人“成家”的時候,她都懂了。

做了。

——而且做的還很愉快,當作是一個快樂,而完全沒想過這是苦差、這是犧牲。

這是女人的天性。

——成婚、一旦成家、隻要生了孩子,便都給引發開來了。

她就給他生了孩子。

可惜,遺憾的是,他們的兩個孩子,小花有點愚鈍,十三四歲智力還像個六七歲的孩童,而那六、七歲的男孩阿晴,偏偏身體又不好。

她覺得很對不起她丈夫。

可是言尖好像一點都不覺得。

他反過來安慰她:“你看小花多漂亮。她沒有什麽思想,獨沾一味的美,男人一定迷死她了。阿晴身體不好,可是很有智慧,別的孩子還在吃泥打滾,他已懂得搬柴燒飯了,你看,他隻要一開口,就討得了客人歡心,這些呀,比他長三十年的阿丙、大胃,全都不如他。”

他似乎隻看到好的一麵。

於氏很感激。

她很謝謝www。qb5200。Com她的丈夫。

所以她更加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她丈夫是個老實人,也是個俠義心腸的好人,但她卻沒有把幹幹淨淨的身子給他,甚至也沒能為他生下個正正常常的孩子,來繼承香燈。

她很內疚。

所以她待他更好。

她永遠支持他。

她隻站在他那一麵。

——包括現在,她不想孫青霞誤解了她丈夫的好意。

所以她一口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也就是目下“用心良苦社”的困境:“也許以前他們不敢,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她說:“溫約紅已歿,溫六遲經營的‘認真棧’正出了事,溫絲卷和溫兄彼此間有磨擦、衝突,而白老總和溫兄不但傷了和氣,還傷了元氣,彼此都受了重傷,白趕了失蹤,白猖狂出了意外,理在,這兒,隻剩下了外子和我勉強維持著——這時候他們不趁機滅了‘義薄雲吞’,尚待何時?”

從於氏這番說話裏,孫青霞終於比較明白了“用心良苦社”的背景和作風。

“老字號”溫家裏幾名極有份量的和誌氣的元老級高手,跟蘇杭一帶“憑著感受出劍,跟著感覺行事”的“感情用事幫”白家幾個出類拔萃的好手,聯結在一起,一方麵,把他們的興趣和嗜好:例如研毒、養魚、種花、烹飪、做生意、開客棧、辦酒家、采藥草……都成了一盤生意,另一方麵,不但藉這些生意來壯大他們自己結為一體的勢力,更藉此形成一個網絡寬廣的庇護所、收容地,使流之江湖、遭人迫害的江湖好漢、武林正義之士,有個依歸之地和避難之所。

這也許就是溫、白二家(至少是其中部份有廓清天下之誌的人)的苦心,所以命名為“用心良苦社”——他們也的確用心良苦。

而且還吃力不討好。

因為這種生意不好做:做的不好自然維持不了:蓋因他們所作所為,大都十分創意,且若不是在窮鄉僻壤開設風格殊異的店鋪(例如“崩大碗”設店於“殺手澗”,“義薄雲吞”雖然開在十八星山,便是佳例),就是在大都城裏開設一些“大反其道”的生意(包括在省城有名的煙花之地小瓦子巷、小甜水巷一帶,居然開了家“自成一派書坊”,而且還設店在“吉祥賭場”的正對麵),要不是他們的“背景”的確夠硬,恐怕早就站不住腳了。

不過,就算做的好,也還是不好做:蓋因他們反而把賺錢擺在第二、三位上,隻求把生意做好,一旦把事情(例如把食物、客店、店麵、貨品)做得最好,就不愁沒有生意了。

可是生意做的越大,來投靠的人也就越多,負擔越多,開支也越大,而且其中受庇護的江湖人物裏,難免也有良莠不齊、不安好心眼的,對“用心良苦社”,難免都會造成負累和麻煩。

麻煩愈大,名聲就越響,投靠的人就越多,包袱也越重,但不見得生意就更好,賺的錢會更多。

——無水不行舟,錢賺得不夠多,那要辦的事不少都辦不成,正辦著的也有不少都得要擱淺了。

然而,“用心良苦社”仍然照常運作,“義薄雲吞”是一家,他們用了言尖、於情夫婦來坐鎮,吸收了王大胃、司徒丙、陳粉腸、宣西瓜這些人物;同樣,“崩大碗”則由溫絲卷親自主持,也吸納了孫青霞來幫忙。

然而,在這之前,溫八無隻跟自稱為“小霞”的孫青霞相交莫逆,很少在他麵前述及“用心良苦社”組織上的事情,所以,孫青霞隻知有其事,但不知其中內情。

現在倒是言尖夫婦對他說了分明。

——這對夫婦都沒把他當外人。

不過,言尖也向孫青霞說明了他們“不拿他當外人”的原由:“八無先生說過:要是你過來這兒,是自己人,啥事都不必要瞞著你。”

他自說自笑:“本來這種事就不必瞞人。咱們打開店麵就是做生意,除了做正當生意之外就是幫人,而且幫該幫之人,這又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他哢哢哢的笑著向孫青霞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就算八無先生不吩咐,我也會告訴你個來龍去脈——免得你自作多情,以為“流氓軍”是衝著你來的。”

孫青霞不禁摸著下巴,苦笑。

——我的樣子像“老實人!?”

(我還是個名懾天下的“大yin魔”哩!——我像老實人!?嘿!)孫青霞倒是第一次聽人說他“老實”。

不過,這時候,他也沒功夫去辯這些,因為庭院裏,葫蘆瓜兒東搖西晃著瓢子,葉亂顫,塵遽起,雲亂飛。

天色很暗。

雨下得漸密。

院子外,又有一頭異獸訕訕然走過:——那居然是一個獬猊!

——這地方怎麽變成了“萬牲園”!?而且還成了奇獸齊集,怪物穿梭之地?

所以他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言尖一時沒意會過來:“什麽什麽時候?什麽事?”

孫青霞急道:“溫白二家元氣大傷,內哄鬧分裂,是不是最近的事?”

言尖答:“全在這半年內發生的。”

孫青霞道:“那他們要動你,早該在三個月前就動你了——他們一向在‘長氣河’紮根,你們卻在‘十八星山’開店,等於捏住他們的咽喉,搶掉他們的生意,他們若要動你,又何必等到現在?今天我來了,他們才發動,他們目標是我,不是你們。我走出去,他們就不一定要馬上跟你們鬧僵——畢竟,溫白二家,威名尚在,用心良苦,勢力非凡,他們不得不投鼠忌器。”

言尖有點不悅:“說到頭來,你還是要認號召力甚於‘義雲吞’罷了!”

孫青霞懦然道:“我才不跟你爭這個。‘流氓軍’受命於‘叫天王’,我又出手殺傷過他們的四當家‘食色公子’詹同榮,他們這次在這兒展開大包圍,若說不是為我而來,還有鬼信!”

言尖咋啦咋啦的怒笑道“孫老弟,你年輕氣盛,你還是強認這個名頭。你跟他們的仇,跟我的一比,就像蚊腿對著牛腿子!”

孫青霞白眼一翻,“你自己剛才也明明說過,能保住這一幹武林上響當當的人物,是溫白二家作後盾之故——他們要找你麻煩,不如先上龍頭岩找溫兄,找你幹啥?這明擺著是我的事,言老板要是不保住顏姑娘,我也得出去應戰,你們千萬別攔——老實說,攔也攔不著!”

言尖“喀”地吐了一口又青又硬的濃痰,幹笑道:“你看你看,孫少俠可真是發火了。”

於情婉言道:“少俠萬勿動氣。你跟詹食色不錯是結下了梁子,可是,我們結下深仇的,卻是大當家詹奏文。”

孫青霞將信將疑:‘東方蜘蛛’?這人是‘流氓軍’的老大,武功高絕但深藏不露,他出手三招,一插眼,二挖喉,三撩陰,沒幾個人可以不毀在他這三記連環殺著下,你們是怎麽跟他有隙的?”

於情知他不信,便說個分明:“你剛才不是問起新近逃到敝店來受到庇護的兩位武林成名人物嗎?一個是‘鬼仆神鞭’梁道姑,另一個是……”

孫青霞接道:“‘一哨大俠’何半好。”這兩人逃至“十八星山”得救,更使“義薄雲吞棧”聲名大噪,孫青霞當然早有風聞。

於情提醒他道:“這既然是新近的事,便才是三個月光景——這時際,溫、白二家的好手相繼出事,‘用心良苦社’已在半癱瘓狀態。當時,梁道姑還是白猖狂、白婆婆和溫八無、溫兄等親自出麵救的,但到了何半好,則是我們夫婦自扛下來的。”

孫青霞正色道:“我素知賢伉儷為人,決不辱沒了‘義薄雲天’這四個字,你們所作所為,確也光大了‘義薄雲吞’的聲威。”

“好說好說,”於情反問“你可卻道那何半好是給誰人追殺才致遁入小店的?”

孫青霞問“誰?”

“正是”‘東方蜘蛛’!”

“哦!?”

“何半好是倒過來從靈壁逃過來十八星山的,半途給‘流氓軍’的人截住了,隻好躲入我們店子裏。”於情道:“他是混入‘流氓軍’裏,要刺殺詹奏文不遂,卻殺了他的兒子——四當家詹同榮!”

“什麽!?”

“可是,何半好做的是好事,也向有俠名,在江湖上,也一向義薄雲天、古道熱腸、肯犧牲、敢任事,他既然失手逃入我們的店子裏——我們能任他遭流氓軍捕殺嘛?”

“這……”

“試想,”於情有條不紊的說,“你隻不過曾經傷退過食色公子,然而,何一哨卻把他給殺了!何半好退到我們店子裏來,我們初還隻以為他不小心得罪了詹奏文,我們先保住他,再慢慢化解忿怨。結果,‘流氓軍’的五當家程巢皮來襲,我們將它打退了,何一哨千謝萬謝,趁夜走了,說明一定他日報答咱們,可是一去之後,了無音訊,倒是不久之後,他們的三當家餘華月率眾重重包圍住這兒,這才撐開了話明說,我們也才知道‘一哨大俠’跟‘流氓軍’結下的深仇大恨,是我們化不開,解不了的。——何一哨已經溜掉了,大當家‘東方蜘蛛’的獨生子詹同榮死了,我們卻曾力保住何半好,你說,‘流氓軍’不找我們算帳,還找誰清算這筆數!?”

然後她正色問孫青霞:“孫大俠,你看,這仇,是你結得深還是我們結得深?”

孫青霞知道言尖、於情說的是真話:既然連叫天王一夥人也不知道他已進入十八星山,又如何能在如許短時間內調集人馬,大舉包圍“義薄雲吞”?看來倒真的不一定是衝著他和龍舌蘭來的。

“也許……”他沉吟道:“這幹人不隻是一夥,也不隻是針對我們其中一夥人來的……叫天王既要滅我和龍姑娘之口,‘流氓軍’也要報喪子之仇。”

他冷笑又道:“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聯手,跟他們打上一仗再說吧!”

言尖一拍大腿,道:“好極了!要不是八無先生一直要我夫婦‘要忍忍無可忍之事’,咱們早就跟‘流氓軍’你死我活去了!省得我們這兒救人,他們那兒殺人;咱們在這頭護人,他們就在那頭害人。”

他頓時豪情勃發,一下子,臉都黑了,頸也黑了,連眼白也灰了起來,卻隻有一雙手,還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