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間,四川省重慶府,有一個舉人,姓安名維程。為人和平,無甚過處。生二子,長名大成,次名二成。大成之性,生來孝友;二成之性,一片愚頑。(兩兄弟同胞不同品。)安維程年四十餘,一病身故,剩下二子。田園可以足用,不至饑寒。大成之母沈氏,稟性極偏,不循道理,隨意所發,以執拗為能。(此等賤婦、潑婦,不是家庭之福。)鄰裏婦女多鄙薄之,加其號曰“橫紋柴”,其人可想矣。

  橫紋柴見大成年紀有二十歲,為之婚娶。其新婦姓鄭,名珊瑚,生得十分美貌,極有禮義,柔聲下氣,奉事家婆。每朝晨早,定必到家婆處問安,捧茶獻餅,少不免修飾顏容,威儀致敬。誰不知橫紋柴一向性情挑撻,見珊瑚美麗,自覺懷慚,遂大聲罵曰:“做新婦敬家婆,是平常事,你估好時興麽?何用支支整整、聲聲色色,辦得個樣嬌嬈,想來我處賣俏嗎?我當初做新婦時,重好色水過你十倍,暗估今日老得個樣醜態,減去三分。”

  家婆教新婦,理宜話:“亞嫂你都算有禮,但係仔能上頭駛,乜咁咐拘束呢?粗衣麻布到來問候,便是規模,不用太為著意。”如此說話,方是教道後生。

  你話佢賣俏,唔通做新婦,向家婆處賣俏麽?此等家婆就是惡得無理,而且講到自己做新婦時好色水,更不成個家教。

  珊瑚聽罷,低頭順受,不敢出聲。明早又奉茶餅問安,妝得雅淡潔淨,著件洗水藍衫,頭麵不施脂粉。橫紋柴一見又發怒曰:“昨朝話一句,今朝敢就花晤戴、粉晤搽、新衫晤著,想來激惱我。你估我唔知你!估我晤知!”(極似惡婆聲口。)珊瑚又低頭無語,自怨不曉奉承。

  自後,踢著凳仔,將珊瑚罵;雞唔食米,將珊瑚罵。珊瑚去探外家,三日歸來,被罵了一日。大成見老母不悅,遂將珊瑚拷打,以順母心。(打得冤枉呀。)橫紋柴暫時安然,不久病氣複發,古怪離奇,無情無理。

  咒罵既慣,如鴉片煙瘟一樣,癮起之時,唔咒罵、唔做得。又如發冷症,三日一回,或兩日一次。所以發冷有鬼,咒罵亦有鬼。發冷之鬼至,怕胡椒;咒罵之鬼至,怕口向火燒。

  一晚,不過因些小事不合意,便企在門口,大罵一常珊瑚捧張竹椅出來,請婆婆安坐。橫紋柴坐下,腰骨挨斜,手指天、腳拍地,罵不絕聲。珊瑚煲茶一碗,捧來請婆婆解渴,橫紋柴飲了。喉嚨既潤,氣更高、聲更響,罵到三更,聲漸低、力漸微、氣漸喘。(就是狗吠得多氣力都倦。)珊瑚跪下稟曰:“婆婆所教,媳婦盡得聽聞,今知改過咯。請婆婆回床安睡,免至在此受了生風,通夜叫肚痛。”橫紋柴曰:“我要罵!我要罵!拚之晤睡,罵到天光。”(罵到豪興□□人睡靜後,又有鬼來聽。)珊瑚從旁啼哭,鄰裏共來勸止,珊瑚點燈來引,扶住歸房安歇。整好被鋪、蚊帳,移正枕頭,囑咐婆婆安睡而去。

  明早即到家婆處問候,看見家婆唔出得聲,睜開雙眼,總有神情,發亂頭搖,似死一樣。嚇得珊瑚魂不附體,奔告鄰裏。

  老伯婆一齊來到,一見光景,嗬嗬大笑,話珊瑚曰:“你唔在慌,但不過昨晚劈大個口,出得氣多,撞了生風,蠱住個肚,以至血脈不通,精神困倦。靜養三兩日,自然好咯。”珊瑚方明其故。即買防風、羌活、蘇梗、薄荷,以驅風邪,又買黨參紮者,以補元氣。食了兩劑,僅能出得聲、食得飯。橫紋柴要買豬肉煲湯,以潤腸肚。珊瑚從命,照樣奉承。誰知肚內尚有風痰,未能疏發得透,食了豬肉,謂之傷風夾膩,啞了喉嚨,十餘日不能出得一語。請一個醫家先生來看脈,誰知此位先生,係初學手,唔識脈理,思疑風熱傳裏,誤用大黃、樸硝,大劑濃煎。橫紋柴飲了,屙得眼核俱深,瀉到周身疲倦,不能起坐。

  麵黃骨瘦,不似人形。更兼瀉壞元神,脾胃俱弱,以至飲食無味,日覺幹枯。

  橫紋柴一肚鬱勃不平之氣,憎厭無定之情,妙得兩味大黃、樸硝,瀉得幹幹淨淨,五腑六髒,忿恨皆消。此位先生精醫婦人惡毒,雖話初學,工夫其實可稱老手。

  及後另請過一個醫家,幾番調治,僅可開言。如是者有數月餘,頗見安靜。

  珊瑚暗中歡喜,以為婆婆納福,此後可以安枕無憂。誰知聲音響亮起來,仍係照前怒罵。大成出館讀書,身中常帶微玻橫紋柴罵珊瑚:“辦得好樣,致我個仔昏迷,傷損元氣。我個仔若死,要你命填償。”又罵大成不知好醜,唔中用,不顧身,貪愛老婆,致老母遇時憂慮。大成本來知得珊瑚賢孝,無奈老母不合意,遂寫分書一紙,吩咐珊瑚曰:“我聞娶妻所以事母,今致老母時時激惱,要妻何用。我將分書與你,你可別尋好處,另嫁他人,不宜在我屋住也。”話完,翻袖出門而去。

  珊瑚聞言,心神俱喪,將分書扯碎擲於火盤,歸房暗哭一夜。自知事不能挽,隻得卷好袱包,擇三兩件緊用衣服,自行攜帶,其餘物件雖多,無心掛念也。拜別家堂香火及沈氏婆婆,欲語不能成聲,濕灑兩行珠淚,垂頭喪氣,行步遲遲,出到門前,停足企祝想起當日出嫁之時,父兄叔伯戴纓帽、著長衫、點燈籠,一班隨護,送我落轎。曾經囑咐,教我孝順翁姑。今者被不孝之名趕逐出來,有何麵目歸家見父兄叔伯,不如一死便了。想完,即向袖裏拿出一張較剪仔,對正喉嚨,用力一剪。

  適值旁邊有一個婦人見他如此凶性,即用力擒住他手,盡勢推開,大喝一聲:“乜你咁勢凶呀!”誰知較剪已到喉處,僅傷喉皮,血出不止。此婦人即扯落珊瑚包頭帶,快快紮住,大喊救命。鄰裏紛紛走來,各拈跌打丸散來敷,止住血流。珊瑚挨憑門前,麵如土色。各人看見,俱有可憐之意,或出嗟歎之聲。

  橫紋柴大罵曰:“你故意裝傷,想來累我,你要死,去歸外家處死,勿惹得咁多人在我門前嘈鬧。”(旁人看見尚且悲傷,做了家婆,無一毫憐憫,大凡惡婆良心先死。)族中有一個守寡婦人,係王氏,素知珊瑚係好人。今家婆不容他在家,又既受傷不能行走,遂扶珊瑚歸到自己屋。買藥調理,不滿十日傷痕好了。橫紋柴又來大罵曰:“你個賤人,既被丈夫逐出,為何不歸父母家?在此作我眼中釘,動我心頭火。”王氏答曰:“暇!暇!你個橫紋柴,真正好笑咯!你個仔既寫分書,就如路人,那一個重係你新婦呀?走來罵人,問你醜唔醜?珊瑚係我親戚,我親戚來探,你都唔許佢住嗎?(罵得落花流水,無非代珊瑚出一肚悶氣。)罵得橫紋柴無言可答,含羞忿忿直走回家。珊瑚對王氏曰:“此處原非久住之所,我今去矣。”卷包袱往姨婆家。

  姨婆家姓駱,即橫紋柴之大姐,大成之姨母也。年老而無夫,有媳守寡,而孫尚幼。與大成相離甚遠。平日來探,見珊瑚孝義,十分愛惜。故珊瑚投到其家,將事情略說與聽,姨婆曰:“我盡知我妹稟質奇離,不近人性,我是以懶於行探,為此故也。總之難為你受此抑屈淒涼。”珊瑚曰:“不關婆婆之事,總係我唔曉孝順,致激惱婆婆,自知罪該萬死。”(隻是怨自己不是,不怪他人,所以好到絕頂。)姨婆曰:“你不須如此說,我知你委曲咯。”

  住了幾日,珊瑚之母走來,見女曰:“你母相隔得遠,一向唔知。今聞得女婿既寫分書我女,為何不回母家而在此攪擾姨婆?因乜緣故?”珊瑚曰:“女今無顏回見父兄叔伯,就在此處,繡花織布,粗茶淡飯,度日終身。”母曰:“女呀!睇你唔出做乜咁錯見?以你咁樣人材、品貌,何憂有好處。我要揀一個女婿,大多錢,好人品,又有家婆拘束,然後嫁你。”

  珊瑚曰,:“我聞: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女有一個家婆尚不能曉得奉事,更有何麵目再人他家。母親如果要將女另嫁他人,女惟有投河吊頸,食藥自盡而已。斷不願偷生人世咯。”詩曰:淡淡春風氣力微,池塘一水綠漪漪。

  蓮根自種深泥裏,不遂楊花到處飛。

  話未完,喉頭埂咽,氣倒在地,哭不成聲。

  姨婆看見,眼中出淚,話其母曰:“你勿苦逼佢,由得佢咯,你逼佢太過,佢一時淺見,輕生個陣點算好呀!”其母亦拭淚而言曰:“唔知點樣解,天生得你個壞閨女,有好處你唔行,有好人你唔做,(其母心言未分好觀。)重來發念個的惡家婆。自怨唔奉事得佢透徹,你嫌佢羞磨得你少麽!製節得你少麽!提起個昏婆,我就想咬佢兩啖。你重唔舍得佢,係你賤咯!老母做主張,尋訪好頭路,你去要有得食,有得著,你唔肯去,甘願捱饑抵餓,問你賤唔賤!你餓死,勿怨我老母;你冷死,勿怨我老母。你唔遵我講,我此後割斷條腸,總之作生少你一個。個嚇唔慌重來望嚇你。”珊瑚隻管哭,其母隻管罵,姨婆隻管兩便開解。其母見女意終難轉,遂抽身抽勢,發腳就行,留她食飯,忿忿不答,出到門口,回頭以手指珊瑚曰:“自後我唔認你做女,你亦不用認我做老母。”話完,忙忙而去。(寫得老母火氣句句如生。)其母去後,珊瑚遂在姨婆之處守誌安居。

  “忠孝節義”四字,為萬古綱常,頂天立地人物。

  此四個字,如大詞大廳之有四柱,詞廳之內如曹前花板。板障花窗,可以粉飾浮誇,穿崩鬥湊,獨至四條大柱,須用堅石,須用實木,自頭到腳都要咁堅,都要咁實。外麵雖然質樸,其中梗直不移,然後可以頂住棟梁,撐支大廈。天地之間須有忠孝節義等人,然後可以扶植綱常,轉移風俗。若使並無忠孝節義,個個俱是**邪盜之人,吾恐日月無光,天翻地覆矣。

  忠孝節義,天上地下稱為四大名家,吾謂做忠臣難做,節婦更不易。少年之婦曉得從一而終,立誌不肯再嫁。

  無奈死者之骨肉未寒,而外家之親戚紛紛到門相勸。

  話有好頭路、好人家,早宜出腳。於是亞姑來勸者有之,亞姨來勸者有之,亞鈴來勸者有之,而為之母者,更不知幾多甜言蜜語矣。媒人婆、竹筍髻,又不知幾多花言巧語矣。若非鐵石心肝,未必不為其所動。今珊瑚之被逐出,夫雖未死,而恩情已斷矣。夫不以佢為妻,家婆不以佢為新婦矣,而猶情念故夫,心存孝道。老母幾番辱罵,百折不回,節孝之心可貫天日。

  吾願世之為婦道者,當繡其像,以香花奉之。

  橫紋柴自珊瑚出門之後,招集做媒人等來吩咐曰:“我有好仔,唔憂有新婦。你等媒婆務宜代我尋一個好女子,送年庚入來。婚姻事成,我自有厚謝。別人謝媒婆,送銅錢二百,我謝媒婆,微微薄薄都要封銀兩大元。”各媒人領命而去,四處尋訪。誰知橫紋柴之名通傳遠近,各家父母見了佢個後枕就怕了九分,誰肯將女嫁佢個仔呢。是以,兩年之久,都無一紙年庚入屋。橫紋柴歎曰:“暇!暇!真正古怪唔通。我問屋唔好住?我的飯唔好食?為何總無人共我做親家呢?實在難明其故咯。”(人人都明,總係自己唔明。)因見二成長大,不得不與他計策成婚。

  第二個新婦,娶姓周名叫臧姑。初歸人門,橫紋柴教之以孝順:“要低頭下氣,奉事家婆,幹祈勿學我從前大新婦個的醜品。(果然依你個句說話。)你要好過佢為是。論起番來,你好,我好。做家婆有乜唔愛新婦呢!總係做新婦唔明,家婆多的怒氣。(有時家婆乜唔明,做新婦多的屈氣。)你肯聽我教,我就心頭跌落腳鷍筋咯。”

  誰知二成個老婆名臧姑,其實叫作有天裝,花號又叫做霸巷雞?。(花號亦新。)家婆話佢一句,唔中意,佢就頂嘴十幾句。朝朝睡到日高三丈,然後起身。要治家婆洗碗、洗碟、煮菜、煮飯。家婆唔肯做,就大聲喝罵:“幾十歲人,各樣工夫唔做得的,嗜通飯都唔煮得餐食暇。你估同我地後住,慢慢梳光頭,搽了粉,戴好花,又要紮周致個雙腳麽!”橫紋柴有時落得水多,落得水少,其飯煮得太軟、太硬,臧姑就沉吟密咒,好似稟神咁樣稟。又罵老龜婆,又罵老狗?。被橫紋柴聽知,怒曰:“你來咒我嗎?”臧姑凸起眼睛曰:“我就咒你,你點樣惡法呀!我唔怕你惡,其你打清,然後食飯都做得。”

  話完,即卷起衫袖,紮緊包頭帶,抽身抽勢,裝模作樣,好似猛虎下山想人肉食。原來臧姑生得又高又大,又肥又壯,又凶又惡。橫紋柴見其凶氣滿麵,當時怕了三分,及至臧姑發起威來,橫紋柴即走出門外,大聲叫苦叫命,圩咁嘈,蝦咁跳,話:“唔知乜頭路,娶著個的衰家狗,專門製治我。我一生純善,有鄰裏所知,何嚐有你個的後生咐惡,豈有此理。新婦惡過家婆,你話難唔難呢!”臧姑聽聞,置之不理,皆掩口而笑。是晚家婆、新婦企住門口,大鬧一常橫紋柴咒至三更收功,臧姑偏咒至四更,然後收口。橫紋柴知自己鬥他不住,忍氣吞聲。

  詩曰:

  臧姑偏要治家婆,隻為家婆惡得多。

  嫩草怕霜霜怕日,惡人自有惡人磨。